火烧出来,土地翻耕,把种子播了下地,之后赵天国连同猫庄所有的人都忘了这档子事。第二年正月末的一天,赵天国突然想起曾在鸡公山茅草坪播种了一块叫罂粟的庄稼,吃了午饭后爬上山去看看。他记得曾伯给他说过,这种庄稼“点”下去之后,几乎不用间苗、薅草等管理就有好收成。一到茅草坪,呈现在赵天国眼前的景象简直让他惊呆了。他看到先年冬天“点”下的那些黑褐色的种子不仅长出了半人多高的青苗,而且株株开出了十分艳丽的鲜花,整个茅草坪原来烧过火后那块漆黑丑陋的土地上已是一片花团锦簇,简直成了一座美丽的大花园,每朵在微风中摇曳的花都硕大而艳丽,艳丽到了妖冶的程度。风中传来一阵阵浓烈的香甜香甜的花粉味,赵天国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口水流了一大滩。一个半月后,当那些艳丽妖冶的花朵长成小碗大的圆滚滚的墨绿色果子时,曾昭云如约来到了猫庄。这是他第一次来猫庄,以前赵久明在世时,曾多次邀请他来,均未成行。初进猫庄,他看到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茅屋和窝棚,热泪盈眶,动情地给赵天国说:“猫庄人太苦了,我一定会尽力帮助猫庄父老乡亲富裕起来。”赵天国命人给曾昭云在祠堂安排整整一头屋、两间房,又让族人杀猪宰羊,热情款待他。第二天,天还不亮,曾昭云就叫起赵天国,让他召集一些男女劳力,每人自备一块锋利的小铁片或纳鞋底的大针,以及一只小瓦罐。他亲自带着他们上山割浆。割浆的工序其实很简单,就是用铁片或针头刺破那些墨绿色的果皮,把从那里面流出的乳白色的浆液收集进瓦罐里。曾昭云告诉猫庄人,割浆只能在太阳出来之前、草叶上的夜露未干时进行,否则既没有产量,也熬不出来好药材。
到了夜里,曾昭云让人在祠堂的偏房里架起一口大铁锅熬炼加工早上采集来的浆液。当锅底的熊熊火焰燃起烧旺后,一股浓烈的幽香扑鼻而来,冲击得赵天国口鼻里像有无数条虫子在蠕动,一连串打了好几个哈欠和喷嚏,他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看到那些美丽妖冶的花朵时也是这样喷嚏连连。在赵天国的感觉里,大铁锅里不是在熬炼白色的浆液,而是在煮那些花朵。香气越来越浓,很快就弥漫了整座祠堂,睡在祠堂另一头的大人小孩纷纷披衣起床,打着慵懒的哈欠,或者不断地“啊唼啊唼”地打着喷嚏,跑来偏房。及至后来,太浓郁的香气在猫庄上空凝聚成一层层厚厚的云层,久久不散,就连下寨睡在窝棚的许多受凉感冒鼻子堵塞的老年人也被呛醒,嗅着香气,一路身轻如燕地跑来祠堂。那时,猫庄还没有一个人,包括赵天国在内,晓得这锅里熬的就是鸦片。直到一个月后,曾昭云派人来送钱时,猫庄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栽种和熬炼的是鸦片烟,是大烟土。
三天后,曾昭云带着密封好的烟膏回了县城,被他一同带回去的还有赵家不满十三岁的老三赵天文。在猫庄的三天,赵天文一直缠着曾昭云问这问那,充满了对城里的好奇。曾昭云也看上了聪明伶俐乖巧的赵天文,意欲收他做店里的学徒。曾昭云把此意给赵彭氏说了,虽说赵彭氏也是第一次见到曾昭云,却不像她的男人赵久明,她对他第一眼就毫无好感。这主要有两点原因:一是赵彭氏对城里人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她家的一个亲舅舅就娶了一个城里舅娘,搬到城里做生意,她的舅娘为人乖张、势利,从来就看不起她们彭家,舅舅也被她教唆成势利之人,六亲不认,跟她们彭家多年不往来了;二是赵彭氏固执地认定古话说得不会错——“无奸不商”——天下的商人无利不起早,不奸不赚钱。而曾昭云恰恰就是那种白面长身,头上油光可鉴,长衫不打一个皱褶的城里人形象,他的身份也是一个大商人。赵彭氏虽然心里坚决反对,嘴上说的却是:“你跟天国去商量,长兄为父,天文的事由天国拿主意。”曾昭云没想到赵天国却一口应承了下来。
赵天国的想法其实相当简单,自从他进了一次城后,看到了城里很多“世面”,学来了很多知识,他想要是老三能进城做学徒,呆得愈久看到的“世面”也就愈多,不仅对老三自己有用,对今后猫庄也会有用。为此,赵天国和母亲赵彭氏还发生过激烈争论,争论的焦点恰恰又是曾昭云的人品。赵彭氏从曾昭云的个人形象和职业身份上固执地认定他不像是一个好人,猫庄人和他打交道肯定要吃亏受骗,天文被他带走保不准就会被他教唆坏,或者跟着他学坏,会成为一个像他亲舅舅那样的势利、奸滑的商人。而赵天国恰恰又坚信父亲赵久明的眼光,父亲看准交往了十多年的人,人品怎么可能有问题呢?娘儿俩当夜只差争吵起来。
关于曾昭云的人品,一个月后就得到了初步验证。四月的一天傍晚,天正下着如丝如缕的细雨,两个青年汉子从诺里湖方向走进了猫庄,来到赵天国家正在动工建房的屋宅地上。两个人见到赵天国,其中一个高个儿径直问:“你是猫庄的族长赵天国,对吧?”一口外地腔,像嘴巴里含着蚕豆似的,吐字不清,语音含糊。赵天国打量了一下来人,发现两人均脸膛黑红,身材魁梧,问:“你们是谁?”来人中那个高个儿答:“我们是曾老板给你找来的石匠。”赵天国呵呵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俩是白水寨人呢?”二人一脸迷惑,显然不知道白水寨意味着什么。高个儿从肩上解下布裢褡,哐当一声扔在一块石头上,说:“这是曾老板托我哥俩带给你们的药材钱。”
赵天国提了提裢褡,挺沉的,说:“好像还不少哟。”高个儿石匠说:“你过一下秤,足足一百两碎银。”赵天国提着钱袋的手仿佛被毒蜂蛰了一口,痉挛起来,失口大叫:“哎哟,那两坛膏药值几十头大水牯!我的先人呐,比金子还贵。”在赵天国家帮工的人听到他的惊叫声,纷纷围过来。赵天国自知失言,忙说:“这么多银子曾伯能让你们二位带来,可见是他信得过的人。你们是石匠,说说你们会不会用石头建房子。”
高个儿扫了一眼满地凌乱、涂满黄泥的肮脏石料,问:“是不是刚建起来就塌了?”
赵天国说:“昨天垒起来,淋了一夜雨,今早上就塌了,一个石匠还压伤了腿。”
高个儿说:“基脚没下稳。下实落了就不会塌。”赵天国说:“看来你们是内行,那就留下来给猫庄建房子,有的是工夫做,工钱好商量。”高个子搓着手掌,忸怩地说:“我们也没建过石头房子,只砌过墓碑。不过……我想建房子跟砌墓碑没什么区别。”赵天国有些生气:“修碑的啊,曾伯叫你们来干吗?”高个子答:“他说让我们哥儿俩来猫庄建房子。”赵天国指着一直不说话的矮个儿说:“他是你兄弟?他怎么一句话不说,像个哑巴。”高个儿说:“他是我哥,就是个哑巴。”
赵天国说:“我原来也是个哑巴。我讨厌话多的人比讨厌乌鸦更厉害。”
看到高个儿对着他哥哥吐了吐舌头,赵天国又说:“不过你讲的也对,建房子和砌墓碑说到底是一回事,都是住人的,房子住活人,墓里住死人罢了。”
龙大榜听说猫庄人在建石头房子,已经是第二年夏天。先年十月,龙大榜听了军师吴三宝的建议,花重金从苗乡乾城请来了一位道行深厚的巫师——这个巫师是吴三宝老家的一位本家叔叔,据说他的邪法非常了得,在百里苗乡到处流传着他法术高明的一个传闻:有一年,一个寨子里有一户人家树屋,上梁时发现横梁短了三寸,老木匠只好重做一根,第二次上梁时,横梁还是短了三寸。老木匠知道得罪了高人,但他又不知道得罪的是谁,只好请这位巫师禳治。巫师告诉老木匠,让他再做一根横梁,临放梁时在中柱上凿一凿子。老木匠照办,果然横梁不长不短,安然放入臼槽里。两天后,人们才在这栋新屋的后山上看到一根手臂粗的山茶树枝像被利斧削砍过一样,齐刷刷折断,树下留有一滩干涸的血迹。那个捉弄老木匠的高人当时就坐在茶树枝上,被老木匠那一凿子不知凿断了一只胳膊还是一条大腿。当然是他的法术斗不过这个巫师,否则,他至少不会留下一滩血迹。吴三宝请来这位巫师,让他在白水寨白虎堂作法,果然用前寨主龙承恩身上的那支毒箭射杀了猫庄前巫师和族长赵久明。只是那支箭从白虎堂射出后,射在了赵久明的心窝上,一箭毙命,而没有让他像龙承恩那样毒性发作后溃烂七七四十九天,受尽折磨才死。原本,吴三宝是要巫师不射中赵久明要害部位的,要让他尝尝全身溃烂七七四十九天的滋味,巫师也答应了下来。但不知为何,偏偏就一箭穿心了。
后来巫师解释说,那是赵久明本来已经没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命了。龙大榜本想趁赵久明刚死,猫庄人心大乱之际杀回去,彻底占领猫庄。把巫师送出山寨的当天,龙大榜去父亲龙承恩和哥哥龙泽辉的坟头祭奠,回来的路上一脚踩虚,跌进一个大天坑里。天坑深不见底,幸亏龙大榜跌落到四五丈的半空中时被一根粗葛藤绊住,八个壮汉吊下去才把他拖出天坑。出来后才发现他不但摔得头破血流,还折断了四根肋骨。伤筋动骨一百天,龙大榜听到猫庄在造石头房子的消息时,头上还缠着白绷带,腰间敷着中草药,双腿也绑着石膏,不能下地,躺在床上静养。
消息是军师吴三宝在白沙镇赶场时听到的。为坐实消息,吴三宝还亲赴了一趟猫庄,悄悄地溜到鸡公山上侦察一番。他亲眼看到猫庄上下两寨堆满了石料,才赶回白水寨报告给龙大榜。吴三宝给龙大榜说,猫庄上寨下寨堆满了石料,石匠的铁锤声整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而且竖起了好几处四方四正的石壁,确实是在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