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赵天国为父亲赵久明在盖上青瓦装好板壁的祠堂里举行了隆重的祭奠礼。又七天后出殡,赵天国三兄弟披麻戴孝地埋葬了赵久明。
赵天国接任了赵氏种族族长。安葬完父亲的第二天,赵天国头缠白孝帕独自进了一趟酉北县城。谁也没有想到,赵天国第一次进城,从此改变了整个猫庄的命运。三天后赵天国回到猫庄。他一句话也不说,把自己关进祠堂的一间屋子里,关了七天七夜。第八天一出屋,他马上召集族人们来祠堂议事。除了按照惯例宣读族规族训条文,督促族人和睦相处,团结对外,赵天国特别强调在此猫庄存亡的关头,族人们得互相帮衬,共渡难关,同时更要做好防范,每到冬天,是土匪最猖獗的时期,不仅要防二龙山白水寨的土匪,还要防其他地方的土匪袭扰。
末了,赵天国宣布他继任族长后的第一个重大决定:猫庄各家各户不准建造木屋,一律去乌古湖开采条石或去那支溪河背大卵石,建筑石屋!
此语一出,满屋人立刻炸了锅,几乎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反对:“石头怎么能造房子?”“千百年来,就没听说过石头也能造房子?”赵天国大声制止族人们的异议:“木头能造房子,石头怎么就不能造房子?”
赵久仁问:“天国呀,你见过石头房子吗?”做过木匠的赵天亮说:“猫庄树木多的是,上山一砍下来就能造屋,石头多重呀,就是能造成房子,也费时费工啊?”大家都附和着说:“就是嘛,就是嘛。”族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们不明白赵天国何以作出如此荒唐的决定。确实,猫庄千百年来就没有一栋石头房子,祖祖辈辈都是用树木建房,用青瓦盖顶木板装屋,遮风挡雨,猫庄也很少有人走出超过那支溪峡谷三十里范围的地域,他们的视野里也从没看到过一座石头房子。不要说亲眼所见,就是从走乡串寨的劁猪匠、补锅匠、铁匠、裁缝匠、货郎等人口里,也没听说过酉水两岸哪个寨子哪栋屋子是用石头建造的。大家议论着:石头房子能住人吗?不跟住山洞没区别吗?没有楼板,不潮吗?
这不是赵天国在发孩子气吧?族人们你看着我,我瞪着你,纷纷摇头苦笑。
这个看似荒唐但日后却对猫庄有着重要意义的决定,确实是赵天国的孩子气所为,但也是他把自己关了七天七夜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个决定就是他第一次进县城的最大收获。
赵天国迫不及待地去酉北县城,是遵照父亲赵久明的遗嘱去找一个人。这是父亲临死前一晚给他交代的,父亲说他自知时日不多了,他死后,赵天国要尽快去趟县城见一个人。父亲告诉赵天国,这个人叫曾昭云,他虽姓曾,但本姓赵,也是猫庄赵氏的族人,他爷爷七岁时被家里过继给了嫁到县城外七里坪的姑姑家,这个姑姑没有生育,就给她做了继子,姑父姓曾,因此改为曾姓。曾姓姑父是一个木匠,在县城里开有一家棺材铺,生意红火,积攒了一些银钱,传到曾昭云父亲那代,就不再做死人生意,改做活人生意了,开米行。到曾昭云手里,又把生意扩展到经营客栈、布店、药铺,成了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父亲说,按辈分算,曾昭云是久字辈,赵天国应该叫他伯父。
赵久明和曾昭云打交道是从很多年前开始的。那时赵久明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那年他要娶妻,去县城里给新娘子赵彭氏扯布料。他找了几家布店,都没有找到他喜欢的那种能做新娘子盖头和上衣的大红缎子,不是颜色太浅,就是料子太差,最后在一家“曾记”布店里找到了那种光滑柔软的大红湘绣。一问价,竟然比那些质地粗糙的贵不了多少铜板。赵久明当即对柜台后那位年轻斯文的掌柜颇有好感,认为此人做生意公平,不玩虚招,边选布料边跟他聊了几句,觉得这位年轻掌柜彬彬有礼,谈吐不俗。晚上,赵久明投宿悦来客栈,不想又碰上了这位掌柜的。赵久明跟店小二一打听,才知他姓曾,名昭云,既是曾记布店的大掌柜,也是悦来客栈少东家,仅县城里最繁华的坡子街就有他家的米行、药铺、布店和客栈等七八处产业。以后,赵久明每次进城,都住干净整洁而且价钱不贵的悦来客栈。一来二去,他和曾昭云就熟了。彼此相熟后,不免多聊几句,赵久明也就得知了曾昭云原来还是自己的本家兄弟。曾昭云自打出生就没回过猫庄,只听爷爷和父亲说过他们是猫庄人,知道赵久明是猫庄本家后,也就待如兄弟。十多年来,只要赵久明进城,每次他都热忱款待,食宿不收一文钱,还帮着赵久明出出主意,拿拿把握,提供一些消息什么的,譬如给赵久明透露近期米粮桐油的价格、山货的行情,打探一些县衙的举措等等。县城里难以买到的东西,他也会尽其所能帮赵久明弄到——就如舂火药的必需品硫磺,若没曾昭云帮忙,赵久明哪能一下子一百斤两百斤地买到,猫庄的火铳土炮岂不都得瞎火。这些年也多亏了曾昭云帮忙,猫庄的物产卖上了好价,猫庄的枪炮弹药充足,人富寨强,让外人不敢小觑,不然龙承恩早把猫庄改名白水寨了。
赵久明也一直把曾昭云当成本家兄弟,虽然他业已改姓,成了外族人的后代,但他的身上流的终究还是猫庄赵氏种族的血。况且,曾昭云在县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看得起他赵久明,在给猫庄族人尽心尽力地出主意做事情,说明他骨子里也是把自己当猫庄的赵家人看的,他还是承认猫庄是自己的根,赵氏家族是自己的宗祖。赵久明知道,曾昭云没有要紧的事不会又是口信又是书信地邀他进城,他自知时日不多,只能嘱咐儿子赵天国在他死后尽快去一趟县城,拜见曾伯。他相信曾昭云一定会善待儿子赵天国,赵天国和猫庄也需要曾昭云的帮忙。
在猫庄建造石头房子,就是赵天国进城后突然得来的灵感。赵天国第一次进城。按父亲交代的路线,从小西门进城后,直走,穿过一条大街,然后右拐,走过一座小石桥再往前走百十步,就是曾昭云的“曾记布店”。若曾伯不在布店,再往前走二百步,右拐进一条巷子,就能看到“悦来客栈”的布旗。可赵天国一进小西门,看到四处都是一样的街道和巷子,一下子晕头转向了,穿过大街后他没有右拐,而是左拐,因此走了很远也没看到那座小石桥。他一直往前走,走进了背靠南华山的一条小巷。未进小巷,赵天国就呆住了,只见巷子两旁全是断垣残壁,遍地灰烬,黑乎乎的一片,显然这里刚刚被一场大火烧过,烧光了不下一二十栋房屋。烧得很彻底,连许多房子的院墙都烧塌了,到处一片焦土。想到猫庄现在也是这个样子,赵天国很感伤,呆呆地站了一阵子。突然,他看到前面不远处还竖立着一栋孤零零的四四方方的大房子。这幢房子的造型特别奇怪,是尖顶的,两个尖塔像两座山峰一样直插云霄。赵天国顾不得多想,他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栋房子没被烧塌,虽然远远看去,它也被烟熏火燎得黑黢黢的,可是它依然屹立在那儿。赵天国想这场大火的规模应该跟几十天前把猫庄烧得荡然无存的那场大火相差不大,为什么这座大房子会完好无损呢?他好奇地走到大房子前,仔细研究起来,他发现这栋房屋除了门窗被烧毁之外,其余的地方毫发无损,装上门窗即可住人。赵天国用手抠了一下房子的“构架”和“板壁”,这才发现都是石料的。
原来这是一座石头房子。
赵天国心底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要是猫庄都建石头房子,那不就再也烧不着了?!
后来,赵天国见到了曾伯,才知道那座石头房子是洋毛子刚建不久的天主教堂,半个月前被哥老会的人半夜里放了一把火。洋教堂没被烧塌,倒把周围几十栋民宅烧成了一把灰。据说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个通宵,全城人都出动去灭火了。教堂里的两个洋毛子被烟火焖死在里面,抬出来时别说衣裤着火,连他们的大胡子也没烧焦一根。曾伯一边给赵天国叙述那场大火的情形,一边啧啧地唏嘘不已。赵天国的脑子里却一直盘旋着那栋火烧不倒的石头房子。第二天清早,他起床后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来到南华山下的废墟上。
从洋教堂里出来,赵天国就决定要在猫庄建石头房子。只要建造像洋毛子这样烧不垮的石头房子,猫庄再遭遇天火或者大股土匪袭击,就可以弃寨保人,等天火熄灭或土匪撤退后再回来,猫庄以后就再不会被火烧了。只有保得住房子,猫庄才能再图其他的发展;否则,早晚有一天,猫庄会人心涣散,不堪一击,变成龙大榜的白水寨。回到猫庄,赵天国就一头扎进祠堂里,把自己关了七天七夜,打了七七四十九卦,通读了无数遍《营造法式》《清式营造则例》这两本临时找来的书籍,虽然无论从卦上还是书上都没得什么要领,他还是决定在族会上下达这个决定。迟建不如早建,早建省工省时省以后被烧的麻烦,等下次一把火烧后再建,不如永绝了这把火。
赵天国使劲地干咳一声,压住族人们的议论,大声说:“这几天我打了无数卦,卦卦显示猫庄近年将天火不断,我苦思冥想了好多天,只有在猫庄建造石头房子,才能避开天火。大家愿意年年建房子还是愿意住石屋?”
赵天亮首先向赵天国发难:“我们不会建石头房子,只会建木头房子,怎么办?”
跟着就有人附和:“是呀,是呀。”赵天国知道族人们欺负自己年纪小,资历浅,说话难免带点讽刺调侃,于是沉下了脸,做出一言九鼎的架式:“这事就这么定了。谁若不从,视为违反族训‘本宗之派,一脉之亲……凡全族利益之大事,需听族长之安排,禁擅作主张……’,一律逐出猫庄。”说完,下面一下子噤声了。赵天国又说:“即日起,各家各户可以起茅屋搭窝棚,作为临时住处。凡家里不足两个年满十六劳力的,可以搬来祠堂住。等劳力多的人家建好房子后再帮劳力少的人家建。至于如何建造石屋,我会尽快派人去白沙镇或县城找到最好的石匠。大家准备好石料吧。”
赵久仁说:“天国,你想过没有,石头房子全寨建完要多久,全寨人不能年年住茅屋和窝棚,潮气大,一到发春水时,家里的粮食会发霉,放在燕子洞里,又不方便去取。”
赵天国说:“猫庄到处是石头。取石料方便得很,一两个冬天全寨的房子就修起来了。”
赵天国没有想到,他的估计严重失误,猫庄所有的石头房子真正建造完毕,成为酉水南岸唯一的石头寨,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他更没有想到,这些石头房子会在以后发挥出重要的军事意义。他当初未免带了些孩子气的灵机一动,不仅让猫庄果真长达半世纪绝了天火,也让猫庄成了一座难以攻破的堡垒。
看着族人们纷纷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准备出去,赵天国大声地说:“再等等,还有一个事要交代一下。”他从对襟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袋来,摊开在一张桌子上。人们都好奇地伸过脑壳去看。赵天亮本来就对赵天国以族长的身份压他心里不服,见了那堆黑褐色的小颗粒种子,“噗哧”笑出声来,嘲讽赵天国道:“那不是油菜籽吗?”
赵天国温和地说:“天亮哥,你好好看看。”年纪大的赵久林说:“油菜籽没这么大颗粒。”
大家都说:“不像,不像,天国你说这是什么种籽?”赵天国说:“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曾伯催了我爹几次进城就是去拿这个东西。他说猫庄种这个保准能赚大钱。问他是什么,他说叫罂粟,是一种药材。我问他治什么病的,他又不肯说,只说只管种,到时他来帮咱们收割、出售,咱们任收大把大把的银子。”
赵天亮一听能赚钱发财,立即追问:“什么节气种,怎么种,他说了没有?”
赵天国说:“说了,说了。就是现在这个季节种。就跟种麦子种高粱种小米一样的种法,但曾伯说最好种在半山腰或山顶上。我想还是在鸡公山向阳的茅草坪烧一块火,先试种一年。要是收成好,家家户户都种,这块火地就作族银,省得家家户户年年交。”
这次,族人们毫无异议,都说:“要得,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