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上述这种五言诗句仅属偶见。
七言诗中与“二二二一”格律节奏形式完全不吻合的意义节奏形式是“一二二二”,或者“二一二二”,这两种意义节奏形式在七言诗中很难见到,但在半逗处与意义节奏形式不相吻合的是有的。如: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枟宿府枠
其意义节奏形式是: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其格律节奏形式却是: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格律上“角声”和“月色”两音顿之后是半逗,顿歇较大,但在意义上却不容许有较大的顿歇,所以照格律形式读来,对意义的理解便产生一定的困难。这种意义节奏形式的七言诗句也是很少的。
上述两种情况表明,在五七言诗句格律形式化的“二二一”和“二二二一”形式中,虽然可以包容许多不同的意义节奏形式,因而具有很强的表现力,但它究意是有条件的,并不能包括所有的意义节奏形式。
就五言诗句式而言,它就不宜具有“一二二”的意义节奏形式,因为五言诗句式固有的“二二一”形式会完全破坏那种意义节奏形式,从而失去意义节奏也就是自然的音顿节奏这个基础。所以,具有“一二二”意义节奏形式的五言句式,一般不是五言诗的句式。
我们可以顺带回顾,枟楚辞枠九歌体句式(1)“一二(一)二”如果不算半中的节奏助词“兮”,便是这种“一二二”的意义节奏形式;离骚体奇偶句式“一二(一)二(一)”和“一二(一)二”,如果不算半中的虚字和句末的“兮”字,也是这种“一二二”意义节奏形式。可知,枟楚辞枠的主要句式是一种独特句式:即使不算其中的虚字,它的五言句式也是独特的,与后世五言诗句式完全不同。当然,这也反过来表明五言诗句式也是独特的,并非所有的五言句式都是五言诗句式。杂言诗尤其是词曲中也有不少“一二二”句式,它们便不是五言诗句式。
就七言诗句而言,它就不能具有“一二二二”和“二一二二”等意义节奏形式,因为这些意义节奏形式如若被格律形式化,就会完全受到破坏,从而使形式化的句式(“二二二一”)失去意义节奏也就是自然节奏的基础,所以具有“一二二二”和“二一二二”意义节奏形式的七言句子并不是七言诗句子。词曲中便有这样的句子。
总之,并不是所有五七言句式都是五七言诗句式。五七言诗句式是有其格律独特性的,它们只是在某些(而不是所有)意义节奏形式基础上加以格律形式化的产物。
三 杂言诗的诸种句式
杂言诗句式以五言句式尤其是七言句式为主。这些五七言句式一般都是五七言诗句式,不必再论。但杂言诗中有少数楚辞体或类似楚辞体的五言和七言句式,需要加以分别。杂言诗的其他句式有三言、四言、六言、八言、九言、十言和十一言等,其中三言、四言句式也已论述过,其余句式将分述如后。
(一)杂言诗中的楚辞体五七言句式
杂言诗中类似楚辞体的五言句式如: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陈子昂枟登幽州台歌枠
前两句的意义节奏形式是“一二二”,类似上文五言诗枟篱笋枠中的“色/因林/向背”一句的意义节奏形式。但它们却不宜像那句诗那样形式化为“二二一”形式,因为枟篱笋枠一诗在整体上是五言诗,具有“一二二”意义节奏形式的只有那么两句;而枟登幽州台歌枠一诗的形式是从枟楚辞枠体变化而出的。前两句的句式便是“九歌体”句式(1)“一二(一)二”,只是句半中去掉了“兮”字。如果加上“兮”字,这两句诗的句式就还原为九歌体句式(1)了:“前/不见/兮/古人,后/不见/兮/来者”。后两句则是离骚体句式“一二(一)二(一)”和“一二(一)二”,只是奇句末尾没有“兮”字。如果加上“兮”字,也就是离骚体奇偶句式了:“念/天地/之/悠悠/兮,独/怆然/而/泣下”。所以此诗在整体上属于楚辞体,前两句不可读为“二二一”五言诗句式,后两句不可读为“二二二”六言诗句式。
又如:
恸哭/兮/远望,
见/苍梧/之/深山。———李白枟远别离枠
第一句是九歌体次要句式,即“二(一)二”形式,它不宜形式化为“恸哭/兮远/望”这种五言诗句式。第二句类似离骚体句式,也不宜形式化为“见苍/梧之/深山”这样的六言诗句式。
对于杂言诗中带“兮”字的七言句式,可以分两种情况对待:如果诗篇以五七言诗句式为主,这种七言句式就适宜形式化为“二二二一”的七言诗句式,如上文张衡诗句“我所思兮在太山。”如果诗篇或者诗节以楚辞体句式为主,或者以四言、六言、八言等散文性句式为主,这种七言句式就适宜作为一种楚辞体句式。如: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李白枟梦游天姥吟留别枠
这是诗篇的中间部分,主要是楚辞体句式,首尾部分是五七言诗句式,因而全诗具有开阖变化的特点,与诗的意象的迷离变幻相适应。就这中间部分的楚辞体句式看,有六言的离骚体句式,如“忽魂悸以魄动”等,宜读为“忽/魂悸/以/魄动”,而不宜形式化为六言诗句“忽魂/悸以/魄动”;有九歌体句式(1),如“云青青兮欲雨”等,宜读为“云/青青/兮/欲雨”,而不宜形式化为六言诗句“云青/青兮/欲雨”;有九歌体句式(2),如“栗深林兮惊层巅”等,宜读为“栗/深林/兮/惊/层巅”,而不宜形式化为七言诗句“栗深/林兮/惊层/巅”。这样就保持了这部分诗的楚辞体和楚辞调特色。
顺带指出,杂言诗中也偶有五七言句子,其句式既不是五七言诗句式,也不是楚辞体句式,而是散文句式。如: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李白 枟日出入行枠
前一句是双音尾的六言诗句式,本是散文性的。后一句宜读为“浩然/与溟涬/同科”,而不宜形式化为“二二二一”的七言诗句式。
(二)六言句式
汉魏时代已有六言诗。后世亦有,如王维枟田园乐枠(之四):
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六言诗句式为“二二二”,全由双音顿组成,缺乏变化,节奏单调、板滞。所以诗史上六言诗很少。
杂言诗中的六言句式不多,形式一般为“二二二”的六言诗句式,如:
乃在/洞庭/之南,
潇湘/之浦。
———李白枟远别离枠
有的不宜读为“二二二”句式,而宜读为“三三”句式,如:
饥不从/猛虎食!
暮不从/野雀栖!———枟汉乐府· 猛虎行枠
如果慢读,也可以为“一二二一”句式:“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杂言诗中楚辞体六言句式,在上文论述杂言诗中楚辞体五七言句式时已顺带论述。
(三)八言句式
完整的古代八言诗似未见,所以也就没有八言诗句式。八言句式有“二二二二”形式的,如:
使我/不得/尔之/扶持———杜甫枟桃竹杖引枠
这种句式相当呆板,在杂言诗中很少。有时八言句式也可以稍作变化,不必读为“二二二二”形式。如: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
猿猱/欲渡/愁攀/援。
———李白枟蜀道难枠
前一句就比读为“黄鹤/之飞/尚不/得过”要好,因为它突破了“二二二二”这种呆板单一的形式,同时又与后一句的单音尾吟调保持了统一。
另一种八言句式由五言诗句式前头加一个三言诗句式而成,能与五七言诗句式同调。如: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枟燕歌行枠
劝君/终日/酩酊/醉,
酒不/到/刘伶/坟上/土!———李贺枟将进酒枠
前例的“见”和后例的“到”单独作为一顿,其后拖音较长,顿歇较大,既显出前面的三言与后面的五言在意义上的距离,在格律上又有一点变化,如果把三言读成“一二”形式,那八言句式中便有三个双音顿的连续,不免板滞。
杂言诗中较多的八言句式是枟楚辞枠的枟九辩枠中“悲忧穷蹙兮独处廓”这样的句式。如:
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李白枟远别离枠
这句诗的前后多为其他楚辞体句式,所以它也适宜读为“猩猩/啼烟/兮/鬼/啸雨”,以保持楚辞体句式的统一格调。但如若诗中主要是五七言诗句式,这种楚辞体句式则适宜读为单音结尾的“二二(一)二一”八言句式。
(四)九言句式
古代诗中有九言诗,如明代杨升庵枟梅花枠:
玄冬小春十月微阳回,绿萼梅蕊早傍南枝开。折赠未寄陆凯陇头去,相思忽到卢仝窗下来。歌残枟水调枠沉珠明月浦,舞破山香碎玉凌风台。错恨高楼枟三弄枠叫云笛,无奈二十四番花信催。
九言诗句式一般是七言诗句式的扩展,即在七言诗句式的前面增加一个双音顿,为“二二二二一”形式,同样有单音尾特点。
九言诗句式偏长,包含的音顿偏多,读起来相对较快,音顿之间的顿歇较小,所以句式本身的节奏调子急促。然而,由于诗句较长,所占的时间较久,转换的频率较慢,在节式和体式上的调子就显得僵滞、迟缓。这大约是九言诗不能发达的一个原因。
在杂言诗中,九言诗句式与较短的句式配合,参差错落,倒能使诗的格调显出变化之妙,使抒情达意酣畅淋漓。如: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 枟蜀道难枠
又如李白枟江夏赠韦南陵冰枠一诗,写于诗人遇赦放还途中。诗的后半部分以七言为主,兼用五言和九言:
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感情沉痛激烈,近终篇的九言长句是高潮,表现诗人无可奈何的满腔悲愤。
杂言诗中除五七言诗句式外,三言诗句式和九言诗句式是运用最多的句式。主要原因是:虽然三言诗句式偏短,九言诗句式偏长,但两者都是单音尾,能与五七言诗句式保持统一的节奏调子。
在杂言诗山,九言句式并不都是九言诗句式。有的是散文性句式,如:
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李白枟日出入行枠
也偶有从楚辞句式变化而来的九言句式,如:
风尘/洞/兮/豺虎/咬人!———杜甫 枟桃竹杖引枠
(五)十言句式
杂言诗中的十言句式,大多是在七言诗句式的前头加上一个三言诗句式,所以为“二一二二二一”形式,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枟将进酒枠
十言句式的三字头大多是“君不见”。但也有别的,如:
何不/令/皋繇/拥彗/横八/极?———李白枟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枠
杂言诗中的十言句式也有散文性的,不与五七诗句式同调,如: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李白枟远别离枠
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杜甫枟桃竹杖引枠
(六)十一言句式
杂言诗中偶有十一言句式。它一般是在九言诗句式前头加一个双音顿,或者说在七言诗句式前头加两个双音顿,所以与五七言诗句式同调。如: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白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枠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
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杜甫枟短歌行枠
两例都是诗篇的开端,接下去是七言诗句式的主体。这种十一言句式的开端,笔意突兀,句式也突兀,有笼罩全篇之势。
第四节 五七言诗和杂言诗的节式和体式
一 五七言诗的节式和体式
节式 无论是五七言乐府诗还是五七言古体诗和近体诗,它们诗节的节式都是齐言的。
乐府诗是诗歌,其曲调上分成若干“解”,诗(歌辞)也就分成相应的诗节(诗节后用小字注有解数);有的曲调在正曲前还有“艳”,正曲后还有“趋”或“乱”。如枟艳歌何尝行枠,正曲有四解,即四个乐章,结尾一个乐章为“趋”,诗因而也可以分成五节。以下是与正曲的四解相应的四个诗节(结尾的“趋”较长,不引):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十十五五,罗列成行。(一解)
妻妾被病,行不能相随。
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二解)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欲负汝去,毛羽何催颓。(三解)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
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四解)
第一、二节中兼有四言句式,所以是杂言节式。第三、四节是五言的齐言节式。其他如五言诗枟陌上桑枠分为三节(解),都是齐言节式,但各节的句数略有出入。
南朝乐府多五言四句体,只有体式,而无节式。较长的五言诗,其韵脚的转换与意义的变换大体一致,可以因此而分出诗节来。如枟西洲曲枠: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头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高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