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在二楼。楼梯上也是地毯,但不是猩红的。
罗民达蓦然想起郊区的工地。今天轮到谁去工地干活儿了?可能是魏勇和穆小杰。这个工程做完了,能赚四万块钱。最后可别闹个分赃不均出现内讧。反正是工头儿说了算。
一行人走在二楼的甬道上。
一个人将他们拦住了,询问。
工会主席向这个人诉说此行的目的。那个人显得气势磅礴,认真听着。
罗民达一眼瞥见一扇门半敞着,认定是洗手间,就一步迈了进去。
不是洗手间。一间房子空空荡荡。两个老头子正在下着一盘象棋。
罗民达瞄了一眼局势,就认为那个精瘦的老头儿是个臭棋篓子。罗民达同情弱者。
他为精瘦的臭棋篓子支了一招儿。
臭棋篓子抬头瞪了他一眼,很愤怒的样子。之后这臭棋篓子思考着,还是采纳了罗民达的建议,从谏如流跳了马。罗民达想起了工厂。八小时之内下象棋,奖金就危险了。
这时候,站在楼道里的工会主席遭到那个人的激烈指责。
保卫科科长奋起辩解。我们厂的金书记,的的确确是来参加国有大中型企业座谈会的。说是讨论如何扭亏增盈使企业走出困境。我们确实接到了电话,说金书记心脏病猝发,倒在市委会议室里。
保卫科科长还没说完,就遭到对方更为激烈的指责。
屋里的臭棋篓子被惊动了,这是谁在楼道里吵嚷啊?这机关风气怎么变成这样啦!我没离休的时候……哼,就这样还能搞好改革开放呀!
罗民达勇敢地向这位看着有些神经质的精瘦的臭棋篓子解释着吵嚷原因。
工厂接到电话,说金书记来市委开会死在这儿了。工厂派车来人抬尸体。可是市委保卫处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事情,国有大中型企业座谈会已经圆满结束了。
精瘦的臭棋篓子听罢一拍大腿说,以讹传讹呗!不搞调查研究就乱下结论,这是盲人摸象,这是刻舟求剑,只识弯弓射大雕。
听着这种语言的大杂烩,罗民达对这位臭棋篓子印象极好。他有些留恋地看了这老头儿一眼,转身就走。
你怎么走哇?
啊,我该走了。
把你的电话给我写下来,我要找你下棋的。
罗民达怔怔站着。臭棋篓子掏出一支圆珠笔,扔了过来。
罗民达找了一张报纸,在边缘写下工厂总机和分机号码,又写上自己名字。
臭棋篓子接过号码看了看,又看了看罗民达,天真地咧嘴一笑。
罗民达被这一笑给感动了。
罗民达来到楼道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知道工厂的吉普车将他抛在这里径直开了回去。没有死尸可抬。罗民达这个壮丁显得毫无价值了。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
罗民达回头看了看市委大楼。
工厂总机小李是个身高体壮的姑娘。一天八小时工作,小李一个姑娘家几乎是不可挑剔的。令人遗憾的是,她有一双金鱼眼。这种向外凸出的眼睛,有时显得贪婪。
小李还有一颗异常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她几乎监听工厂所有的电话。
这样,总机小李便知道了许多事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便抱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事情多得烦人。
下午两点钟,她突然被保卫科科长传唤。这样,工厂总机便处于无人管理的半身不遂状态。小李心中很急。
保卫科科长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说话腔调却令总机小李出了一层冷汗。
保卫科科长要求小李认真回忆,回忆今天从上午八点十分到八点四十分之间,到底有多少从外线打进来的电话。
出什么事情啦?小李问道。
保卫科科长看着小李那双金鱼眼,非常愤怒地说,有一个厂外电话打进来,谎报金书记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搞得我们扑了个空。金书记听说这事也很生气,要求火速破案。
小李摇了摇头。电话太多了我根本记不清。我早就要求将人工台改成自动台,厂里就从来不采纳我的合理化建议。
保卫科科长一无所获。他问小李,你到底知道什么情况呢?
小李想起她在一天八小时工作之内从电话里听到的秘密。小李觉得一言难尽。
保卫科科长又去调查别的线索了。
在总机小李眼里,工厂是另外一个模样。明年实行股份制,大家就都成股东了。
罗民达花了十六块钱,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工厂。他在南大门下车,然后走进工厂。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工厂面目全非了。那两只暖瓶是不是已经成了化石。
张第迎面走来。见到罗民达,他一下愣住了,像一尊雕像立在厂区大道上。
罗民达不知道张第为什么这个样子。他朝张第点了点头,就匆匆走了过去。
失踪的罗民达突然出现了。张第快步走向厂工会办公室。
我为什么总在路上遇见罗民达呢?有的人我一年也遇不见一次。这个罗民达,我一天就遇到他两次。这是什么缘分啊。
厂工会办公室门前贴着一张大标语:欢迎广大职工的合理化建议。
去年职工代表大会决定,职工每年向工厂提出合理化建议三条以上者,年终给予奖励。
张第内心世界极其丰富。他将那些从电话里听来的企业管理知识抄在纸上,稍加消化就写成两条合理化建议:
一、发行职工内部股票,向股份制企业过渡;
二、撤销老大难单位——工厂职工食堂,同时成立快餐公司,既满足本厂职工需求,又面向社会销售,变连年亏损为连年盈利。
张第心里说,再凑上一条建议就齐了。
厂工会主席正在跟一个身高体壮的姑娘说话。这位姑娘也是来递交合理化建议的。她要求工厂领导将人工半自动交换台改为全自动交换台。
工会主席叫她总机小李,并且鼓励总机小李再献合理化建议。
总机小李说,保卫科科长找我了解情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工会主席说,情况非常复杂,正在调查之中。好在金书记身体健康安然无恙。
总机小李默然。
张第怯生生递上自己的合理化建议。厂工会主席看了看署名。你是变电室张第啊?
张第立即紧张起来,心中泛起一种犯罪在逃的感觉。
总机小李眨着一双金鱼眼盯着张第。
张第转身逃走了。
身后随即响起总机小李高跟鞋的嗒嗒脆响。张第知道这姑娘跟了上来。他心中有些冲动。很想停下来转身跟小李说上一句话。
说什么呢?说八小时之内不许穿高跟鞋,这违反安全生产操作规程。
保卫科科长迎面走了过来。
罗民达向维修组走去。路上他遇见维修科的科长,一个说话娘娘腔的男人。维修科长看见罗民达,怔住了。罗民达不明内情,冲维修科科长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真倒霉透了。
维修科长说,不要气馁嘛。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啊。
罗民达听了这话,心里犯了思忖。他一步迈进维修班休息室。
刚刚从三百吨压力机维修现场撤回来的工人们,正在抽烟甩扑克。
王连贵见罗民达走进来,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罗民达抄起茶缸喝了口水说,不是早就说过八小时之内不能打扑克吗?因小失大的道理给你们讲了多少遍啦!
工人们呼啦一声站起来,苶呆呆望着他。
王连贵说,你你,你回来啦?公安局……
一个维修工抢先说,王连贵顶替你当了维修组的组长。世道已经变啦!
这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不是撒癔症吧?
工人们纷纷告诉罗民达,他已经下台了。
罗民达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陌生了。
王连贵立即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给罗民达。罗民达听罢哈哈大笑。
我被公安局的吉普车给逮走啦?这是谁在编故事呀!那辆灰色吉普车是厂里新近才买的。
人们听了这话,几乎松弛下来了。
罗民达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你们都以为我进了局子,会不会有人为了坦白从宽已经悄悄自首啦?
屋里静得像一片坟地。
王连贵小声说,这倒真是个现实问题呀!
罗民达狠声说,咱工人堆儿里嘛,最容易出工贼呢!谁要是已经自首过了,就赶紧给我站出来!别误了大伙儿的事情。
王连贵递给罗民达一支万宝路,说要是真的有人自首了,我估计这会儿厂里也该有人下来问案子啦。
保卫科科长推门走了进来。
王连贵见自己的预言尚未落地便兑现了,惊讶得半张着嘴愣在一旁。
保卫科科长说,你就是罗民达吧?跟我走吧快点儿。咱们上午好像见过面。
罗民达有些像赴宴斗鸠山之前的李玉和,只是没穿铁路工人的衣服。
他对维修工们轻声说,一天八小时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一切事情由我承担。
维修工们都显出很受感动的样子。
张第与总机小李站在变电室门外。
总机小李说,一天八小时工作,该下班了。
张第鼓起勇气说,你怎么知道我经常收听热线电话里的征婚启事呢?
总机小李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譬如说刘厂长喜欢吃什么,金书记喜欢看什么……不说了不说了,这些都是秘密。
张第说,金书记没死吧?
总机小李非常惊诧。你怎么会认为金书记死了呢?这肯定是谣言啊。金书记刚才还在四处打电话辟谣呢。
张第有些尴尬。今儿早晨上班,我打电话听气象预报,串线了吧?可能是串线了,我听见电话里说什么金书记死了。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
总机小李说,你不要说了!你千万不要说了。这会把你牵连进去的。你是个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吧?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
张第说,谢谢你对我的提醒。
总机小李眨着那双金鱼眼,笑了。
罗民达坐在保卫科科长对面。
保卫科科长说,你谈谈吧,你要敞开思想。
罗民达看了看手表说,一天八小时工作,我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有什么事儿你就快问,别占用我个人时间。
保卫科科长正色道,你要端正一下态度!
罗民达笑了。
保卫科科长说,有人谎报金书记猝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这你是知道的。上午你也一起去市委准备搬运尸体的,当然并没有尸体。现在就要查查这个谎报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罗民达说,现在有头绪啦?
对!有头绪了,下午有两个电话打到厂部总机,声称是什么市委姓吴,找罗民达。就是找你呀。那个谎报电话说金书记死在市委,现在又有电话找你并声称是市委姓吴。罗民达,我们将你列为重大嫌疑人。你说吧,你在市委认识什么人?
罗民达摇摇头。
这就更可疑了。这个号称市委姓吴的人,跟谎称金书记死讯的人,是否有某种内在联系呢?罗民达你说。
我从落生到现在,只去过一次市委,就是今天上午你们弄我去的。什么谎报不谎报的,我一概不知道。
这时候跑进一个人来。保卫科科长立即站起来。
这个人说不要审了不要审了,五分钟之前又打来电话了,原来是前任市委书记吴大为同志。罗民达啊,你就是罗民达同志吧?
罗民达看了看这个人,问保卫科科长,这位是谁呀?
保卫科科长恭敬地说,他就是咱厂金书记呀!
金书记?罗民达觉得这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金书记说,吴大为同志非常想跟你下棋。我真不知道你跟老市委书记这么熟识啊。据说,吴书记是因为脑功能出现障碍,这才提前退下来的吧?
罗民达猛然明白了,敢情那位精瘦的臭棋篓子是前任市委书记,叫什么吴大为?是啊,看他下棋的臭劲儿,他就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于是,罗民达对金书记说,老吴这人脑子有毛病,说话办事一阵两伙的,没准星。你给老吴打电话吧,告诉他我这几天工作太忙,没空儿陪他下棋。过几天再说吧。
金书记呆呆地望着罗民达,傻子似的。
罗民达一步三摇走回维修组休息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可是维修工们谁也没有走,好像等待罗民达的音讯。
王连贵说,这么快就放你回来啦?
罗民达说,取保候审。
王连贵说,你能猜出是谁出卖的吗?
罗民达笑了说,千万不可滥杀无辜,“文革”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咱们的主要任务是团结起来,争取早日涌现新时代资本家。
王连贵说,唉!这一屋子人啊,我看都是当工人的料。就连当工头儿的料,也没几块。
罗民达大声说,从明儿起我就不来咱厂上班啦!我去郊区工地当监理。我他妈的不当工人了。
王连贵和工人们齐刷刷望着罗民达。
你真的辞职不干了?是不是咱厂把你开除啦?
嘿嘿,是我把咱厂开除啦。
一个维修工说,你是老大,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罗民达说,有党领导你们啊。谁愿意去郊区工地干活儿,我照样欢迎!
王连贵说,罗民达你要是成了资本家,我就到你手下当工头儿。我就愿意当工头儿。
罗民达跟大伙儿一起走出维修组,去工厂大浴室洗澡了。
这时候,张第与总机小李,正躲在变电室里接吻。
天上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太阳,往西边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