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卢广来走进办公楼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他做出毫无反应的样子,径直走进黑洞洞的楼道。厂长当得久了,人也就成了精,暗中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譬如说走在厂里听到有人呼唤卢厂长,他是绝不应声的,大摇大摆继续朝前走去。见他麻木不仁的样子,人们都以为他听力有限,也就不追究了。当然,也有跑上来拦驾的,横着身子挡住去路,一个劲儿向他诉苦。这时候卢厂长往往贡献出一双耳朵——听。久而久之,卢厂长的耳朵起了一层茧子。这种“耳聋战术”虽然恶化了他的公众形象,但毕竟为他省去许多麻烦。总而言之他心中最为明白,自己是患了厂长综合征。
厂长卢广来走进黑洞洞的办公楼,就是工人们通常所说的厂部。新华制剂厂的厂部设在这幢昏暗潮湿的危楼里,阐述着领导班子廉政建设的业绩。身材粗壮的他走进暗无天日的楼道,但并没有甩掉身后的那个尾巴——张义声声叫着卢厂长,小步一串儿跟了上来。
说起这个张义,他在新华制剂厂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一双小眼睛,其貌不扬,走起路来八字脚,形象猥琐。由于他名字跟传统京剧里的人物雷同,上了几岁年纪的女工见了他,总要张口唱起《钓金龟》的段子:“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
就这样,张义成了全厂女工的儿子,而且是个丑儿。
《钓金龟》里张义是一个丑角儿。新华制剂厂的张义也就成了反面形象。广大群众总是拿他开心。时间长了,张义成了一个自卑心理很重的工人。
而立之年的张义追在卢厂长身后说:“这一大早儿您跑到哪儿去啦?我们从八点就在您办公室门前等着,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听着张义的叨叨,卢厂长抬头朝着前面望去。果然,厂长办公室门前聚着一大群人——有本厂职工等待签字报销的,也有外厂业务员催债的,还有儿子结婚没房要求住进工厂仓库的……反正都是脑门子顶着官司来的。
厂长卢广来怏怏不乐走到办公室门前。一个工人迎上前来:“卢厂长,我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也没有办法呀!谁让身体不争气呢。我出工伤三年了,我要求厂里给我生活补助……”
另一个工人张开双手拦着卢厂长,“我跑一趟医院最少要花上一百多块钱,你说老病号怎么活啊!厂里给我报一部分医药费吧,家里经济压力太大了……”
“是啊,全国都要求扶贫呢!”厂长卢广来毫无表情地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门。一支硬邦邦的物件突然顶在腰间,他感觉好像是枪管。
“你欠账两年了,今天再不还钱,咱俩同归于尽吧!”身后“杀手”喘着粗气,灼热了卢厂长的脖子。
卢厂长笑了,“新债旧债三角债!别人不还我钱,我也没钱还你,开枪吧,你没钱买子弹吧?”
“唉……”身后的讨债者撤回胡萝卜,转手塞进嘴里嚼着说:“我这是例行公事,一个星期跑一趟,我说卢厂长,赶在资本主义复辟之前,你那三万块钱能还我吗?”
厂长卢广来并不回头,推门走进办公室,“那要看何时复辟资本主义啦。”
拉开椅子落座,厂长办公室就成了茶馆。卢厂长不急不躁,随手点燃香烟。一不留神,这烟就被抢了去,眨眼间叼在别人嘴上。
人们开始发牢骚。卢厂长低头听着,心里明明白白,应当允许工人们发泄情绪。它要是火山你就让它喷发吧,这总比酿成八级大地震强多了。安定团结——四字重如泰山。
只要发起牢骚,一个个工人都是演说家:
“×!其实咱厂产品不错,就是让日本进口产品给顶了,一下没了市场!我就不明白咱们国家为什么让小日本的产品进来?”
“我早就说日本鬼子不是东西!从甲午海战就没停止欺负咱们。凭什么不找日本政府要战争赔款?毛主席活着时宽宏大量,一句话就说不要啦!周总理也太厚道。哼!我估计那笔战争赔款数目不小,兴许能把全国人民医药费都给报啦!”
卢厂长听到张义说话了,“大家别怨人家小日本,他们的产品质量就是不错,如今连美国人都买日本汽车,当初可是美国人拿原子弹炸了小日本的,山不转水转……”
张义这家伙说出话来与众不同,他极力劝慰大家不要把报销医药费的希望寄托在日本的战争赔款上。此时卢厂长认为该说话了,抬头望着大家说:“其实我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舍不得看病吃药,就这么硬扛着。”
一个老病号不满地说:“头疼脑热扛一扛就过去,我这肺气肿能扛吗?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蹬腿咽气!卢厂长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厂长卢广来说:“是啊,我什么时候患上肺气肿,咱们就算是扯平啦。这几天厂领导班子几次开会研究企业出路问题,有望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张义代表大家请求说:“卢厂长你先给每人报销两百块钱。解不了穷,解急啊。你看行不行啊?”
“一人两百,十人就是两千,一百人就是两万啊。咱厂要是有那么多钱,不就全部开工生产了吗?好啦,大家散了吧,我估计再有三五个月形势就会好转!”
临近正午,四车间主任栾富起打来电话,请卢厂长下午参加他们的“诸葛亮会”。好啊!我准时到会。厂长卢广来放下电话,心情有所好转。
市场动荡,产品变化,使得一车间没了元气,二车间日子基本能够维持,三车间有时等米下锅,只有四车间最差劲,它的主导产品积压,只得停了产。四车间主任栾富起外号“老母鸡”。“老母鸡”毕竟有“老母鸡”的办法,历尽千难万苦,鸡啄碎米般寻觅一条生路:来料加工。为外商生产“柔柔”牌女式高级内衣内裤。这一招儿可谓独辟蹊径,四车间一下看到光明前景。张义,正是四车间的工人。
“老母鸡”立即组织人马动手改造旧有厂房,四车间工人们大干快上,只用十天时间就将四车间变成一座亮堂堂的缝纫场。然而走上岗位的,却只能是清一色的女工。四车间男工们呆呆看着,成了无可奈何的待业者。张义也在其中。
下午,卢厂长以内急如厕为由,甩掉来自大港石化的讨债者,快步跑进四车间,参加“诸葛亮会”,尽管他深知孔明转世也难以挽救新华制剂厂。四车间大门口,一群工人围着“老母鸡”,气氛热烈,似乎要把“老母鸡”炙成烧鸡。这就是“诸葛亮会”啊?卢厂长弄不清楚谁是孔明,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张义冲着车间主任“老母鸡”,强烈要求上岗。
“老母鸡”问道:“踩缝纫机跟那些老娘们儿一样干活?你瞎起什么哄啊!”
围观的男工们大声起哄,说男女同工同酬,不能剥夺张义劳动的权利。
“你能往那高级乳罩上轧花?”“老母鸡”伸长脖子,好像要打鸣。
张义承认自己对高级乳罩很不熟悉——因为妻子只穿中式背心。但是他强烈要求上岗试工。“老母鸡”无奈,转脸望着卢厂长。
“这就是诸葛亮会呀?”卢厂长重新打量着张义说,“既然梅兰芳唱青衣,那让张义试试吧。”
张义试工缝纫机。这就是四车间诸葛亮会的重大成果。消息传出,成了全厂笑谈。张义不为所动,第二天上班,空着肚子坐在缝纫机前,开始调试皮带。“老母鸡”很惊讶:“张义从前你做过缝纫啊?”
张义摇摇头,说在家练了一天一夜,没睡。说罢,他就动手给乳罩轧花了。
“老母鸡”暗暗统计着,张义的缝纫速度比普通女工稍慢。看着张义手指灵巧,走针稳定,乐了。就同意他试工两天,以观后效。
第三天,张义一跃成为轧花工序冠军。全体缝纫女工无不悻悻然,没人追得上张义的进度。消息扩散开去,张义得了绰号——张大娘儿们。
张义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星星跟着月亮走,人随着环境变。既然四车间变成缝纫场,我也可以变成“张大娘儿们”。卢厂长不表态,他认为张义这种蜕变,没给企业增光也没给企业抹黑,属于中性事件。
张义乐此不疲,乐呵呵成了一个缝纫男工。这头五条腿的牛,月月奖金轧花工序第一。
新华制剂厂陷入困境以来,工人们眼珠儿都胖了。只有男工张义成了唯一受益者。很多人说,企业改革的最大成果就是把张义改成一个缝纫工。也有人怀疑坐在缝纫机前的张义已经不是男人了。人言可畏。每逢张义走进厕所,身后总有几个好奇的小青年儿,想当场给他验明正身。
工人们愤怒地说:“×!咱厂刚刚开始改革,张义就变成了娘儿们。真他妈的给社会主义添堵。”
一时间,张义仿佛成了一个莫大的错误。
这天上午,厂长卢广来的办公室照样热闹不已,有告状的有诉苦的有泄愤的有装病的,当然也有要求火线入党的……临近中午人们走净了,卢厂长静静抽烟。这时候,张义推门走进来,脸色很不好看:“卢厂长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你蔫头蔫脑的,中了鸡瘟啊?”卢厂长忙了一上午,忍不住拿张义开起玩笑。
“天有不测风云,我真的病了……”
厂长卢广来看了看手表:“咱边走边说吧,我要赶到局里参加紧急会议。”
张义不言不语,跟着卢厂长走出办公楼。
张义的一举成名,也令卢厂长感到新奇。一个男人居然在女工堆儿里抢到一只饭碗,而且得到“轧花冠军”,这真是特大新闻。他对跟在身后的张义说:“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张义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说:“卢厂长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没看出我有什么反常现象吗?我得了一种怪病!胡子越来越少啦……”
“胡子越来越少啦?”卢厂长停住脚步,盯着张义脸颊。嗯,张义此言不虚,看他唇上看他腮下,当初“亩产上《纲要》”的沃土,确实变成稀稀拉拉盐碱滩,颇有形成不毛之地的趋势。
“张义,你到底怎么搞的?抓紧去医院检查一下嘛。”
“查了,从验血到CT,查了不少项目,大夫也说不出子丑寅卯,就让我先注射一个疗程雄性激素。医药费我花了不少,所以想找你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