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厂长眉头紧锁。是啊,人们刚给张义起了“张大娘儿们”的外号,这家伙胡子就减少了。俗话说,众口成灾。俗话还说,一语成谶。难道真的应验啦?
“张义,我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现在夫妻生活怎么样呀?”
“原来吧,还能维持每周一歌的水平,现在退步了,成了每月发薪。再退步的话,我估计要变成每年上缴公粮了。”
卢厂长突然伤感了。一个男人在改革开放大好形势下,竟然少了胡子。尽管病因尚未查明,卢厂长认为,十有八九属于社会转型期的心理紊乱症。心理的紊乱造成角色认知的迷失,从而错乱了生理特征,使脚踏缝纫机的张义游走于亦男亦女的边缘地带。“张义啊,眼下厂里经济困难,不能给你报销医药费。”说着卢厂长伸手摸出钱夹,“你抓紧治病吧……”
看到卢厂长爽快地掏出钱夹,张义立即摆手表示谢绝私人赞助,满脸不为人民币折腰的凛然表情。
卢厂长打开钱夹翻找着名片,“你不要误会,我要给你推荐个名医,人民医院的……”
“敢情您把名片放在钱夹里啊?嘻嘻……”张义窘了,不停地搓动着双脚,好像犯了脚气。
“病,你一定要抓紧治,千万不要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那样你老婆怎么办呢?你必须牢固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心。”卢厂长说着拍了拍张义的肩膀。
张义频频点头表示感动:“卢厂长,我的病你要替我保密!”
厂长卢广来钻进那辆破旧的上海轿车,赶往局里参加紧急会议。
局里非常关心新华制剂厂的处境,紧急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讨论如何促使企业尽早走出困境。会上,制订了嫁接外资的方案。会后,立即与美国的一家公司开展谈判——全厂轰轰烈烈闹开了合资。一忙,卢厂长就将张义这个人忘到脖子后边去了。
一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绞尽脑汁起草合资意向书。门吱地一响张义走了进来。
看到张义,厂长卢广来恍如隔世,极力回忆着上辈子的事情。“噢,你的病怎么样啦?”
张义谦卑地说:“没有明显恶化,我还在继续吃药,相信胡子会很快重新长出来的。哎,卢厂长,我听说咱们要合资啦?”
卢厂长告诉张义这次企业合资不包括四车间,“因为你们改为缝纫场了,自收自支,自给自足。”
张义颇为失望地说:“我就继续往乳罩上轧花吧。”
卢厂长看看手表,差十分两点。厂长办公会时间就要到了。张义却赖着不走,拉开谈心的架势,“卢厂长,我想请你吃一顿饭……”
卢厂长想了想:“嗨!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啊?好啦好啦,等你病治好了,我请你吃一顿饭!”
张义笑了笑:“卢厂长,我觉得你人挺好的。我想跟你交一个朋友……”
厂长卢广来表情严肃起来,内心随即提高警惕:张义是不是性变态啊?我可要多加小心。这样想着,卢厂长换了个话题,问张义是不是遇到新的困难。
张义低头表示没遇到新的困难,跟妻子的关系也在调整中。
卢厂长心里说,张义啊你的当务之急是长出胡子来。
张义突然嘿嘿笑了:“卢厂长,其实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你知道《男友》杂志吗?发行量三百八十万册啊。它有个命题征文叫‘男人心事’。每篇不能超过三千字,必须真情实感。我呢,就把自己成为全厂唯一缝纫男工的事情写了出来,还提到我的外号‘张大娘儿们’。当然,我没提自己不长胡子的事儿。前几天有了消息,说我得了二等奖。昨天收到八百元奖金。卢厂长,敢情写文章也能奔小康啊!”
“你用的真名还是化名?”卢厂长起身追问,好像这事情触犯了他的隐私。
张义仍然处于激动状态:“《男友》编辑部的评语说,我以切肤之痛描述了社会转型期国有企业男性职工的焦虑,表现了个体生命与外部世界的激烈碰撞,身与心,灵与肉的深刻冲突……”
卢厂长急迫地打断张义的话:“你没说自己在新华制剂厂工作吧?”
“我投稿写的家庭地址,文章写的是某某制剂厂,卢厂长你放心,我不会给咱厂抹黑的。”张义得意地笑了,似乎满足了自身荣誉感。
张义没给企业抹黑,卢厂长很满意。于是他郑重地跟这个胡子日渐稀少的男工握了握手,说祝你早日康复。
没想到卢厂长会跟自己握手,张义颇为感动,噙着眼泪走了。
开过厂长办公会,厂长卢广来接到市政府办公厅电话通知,说李吉钢市长明天上午来厂视察。于是全厂立即行动起来,连夜大搞爱国卫生运动。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李市长的车队驶进工厂大门。工厂领导班子迎上前来,请市长到会议室里听取汇报。李市长说不听汇报,径直走进四车间大门。
这属于大脚冷射,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大队人马拥进四车间。栾富起连忙迎将上来。这位外号“老母鸡”的车间主任不亢不卑说了一句欢迎视察,就闪到一旁。厂长卢广来挤了上来,向李市长介绍:“四车间适应市场变化,给外商来料加工制造‘柔柔’牌高级女士内衣内裤,这里百分之九十五是女工。目前职工的收入,居全厂中上游水平……”
四车间的厂房光线明亮。一百台缝纫机,横看成行,纵看成排,机器轰鸣汇成一曲大合唱。厂长卢广来告诉李市长,这里实行两班制生产,这样一百台缝纫机就变成两百台了。
李吉钢市长顺着车间通道朝前走去。两边都是缝纫机,中央的通道显得很窄。两侧看到的都是缝纫女工的背影。她们埋头工作着,没有工夫回头,更没有工夫遐想。从一个个缝纫女工的背影,似乎已经很难看出她的脾气秉性、情绪情感。她们只是一个个背影而已。卢厂长为自己这个发现暗暗感到震惊。是啊,如果男人看到的只是女工劳碌的背影,那么女工幽深的心灵必将成为盲点。
紧张有序的生产场景似乎感染了李市长。他指着一个女工的背影对厂长卢广来说:“你看她缝纫的速度!熟练得就跟杂技演员一样……”
这样说着,李市长就越过一台台缝纫机,朝“杂技演员”走去。
随行的记者们立即准备拍照。
这真是一位“杂技演员”——缝纫起来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在散发着巨大的潜能。左手一甩,那只高级胸罩刷地进入针下,顺势一牵,眨眼之间机器轧花完毕。右手一甩这件成品就落入身旁的塑料筐里。全套动作一气呵成,堪称一流技艺。李市长兴奋地说:“应当归纳成一套工作法,推广!”
这个“缝纫女工”猛然回头,说了一声谢谢市长。李市长毫无思想准备,被这个女工堆儿里突然冒出的男式嗓音吓了一大跳。市长的警卫员本能做出反应,将身体横在市长与缝纫机之间,虎视眈眈注视着“缝纫女工”。
李市长必须与人民群众在一起。他伸手拨开警卫员。厂长卢广来这时说道:“李市长,这是一位缝纫男工啊。”望着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张义,李市长极其惊讶:“什么?你动作这么利落怎么是一个缝纫男工啊!”
张义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本来就是一个男的!”
厂长卢广来也对张义唇上突然出现的两撇小胡子感到意外。张义肯定是吃了什么好药,复原了。
“你们这里怎么还有缝纫男工啊?”李市长问道。
“老母鸡”说:“多年来,我们都是提倡男女同工同酬的呀!张义同志强烈要求上岗,我们不能剥夺他劳动的权力。”
李市长看了看张义:“好!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改革嘛,能将懒惰的变成勤快的,也应当打破男女界线。譬如劳务市场已经出现男保姆。这就是新生事物嘛。”
文字记者忙着记下市长的言论。摄影记者忙着拍下这个感人的场面。
市长一行前往二车间视察去了。
张义捋了捋两撇小胡子,笑了笑。之后,他低下头去,继续往那一只只高级乳罩上轧花。
下班之后,张义破例到厂里的浴室洗澡。走进更衣室,就听到隔壁女浴室里传出一段女声京剧大合唱:
“叫张义啊,我的儿,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
张义站在女浴室门口大声喊道:“都他妈的给我闭上你们的臭嘴!”
之后,张义拎着毛巾走进男浴室。
改革开放讲究卫生,工厂浴室取消池塘,全都换成喷头式的淋浴。站在喷头下,任热水喷淋在头上,张义突然大声喝道:“×你妈妈的,我是一个男的!”
人们以为张义发了神经,就都离他远远的,希望事态进一步恶化,然后看乐儿。
张义站在高处的一只喷头下面,涂满洗发液开始洗头。很快,他头上就蓬起一团白色泡沫,覆盖了他的面目。一个外号“猴七儿”的小伙子趁机跑过去看了看张义下身,跑回来悄声对大家说:“没错,这家伙是个男的!”
人们低声议论起来。
“很快张义就要变成一个女的啦!”
“这年头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变性手术你们知道吗?男的能变成女的,女的也能变成男的。”
一阵水响,张义站在喷头下,哗哗冲去头上泡沫。他擦干面孔四处看了看。人们立即闭嘴不语。
这时候,顺着浴室明渠,从张义脚下漂过来一宗物件。
“猴七儿”猫腰捡起来,仔细看了看,突然哈哈大笑:“假的!‘张大娘儿们’的胡子敢情是粘上去的……”
人们抢着去看“猴七儿”手里的假胡须,为真相大白而感到无比快乐。
张义悄没声儿擦干身子,穿上衣裳走了。
走在厂道上,迎面遇到厂长卢广来。卢厂长正要问张义胡子的事情。张义当头就说:“据说毛泽东生前就不长胡须,他老人家照样是伟人。我是凭劳动吃饭,到什么时候也不算错误嘛。卢厂长,厂里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报销医药费?”
不等卢厂长回答,张义大步走过去,径直进了四车间,车间主任“老母鸡”喊住张义:“李市长视察咱们车间跟你的合影照片,记者打来电话说明天登报。咦,张义啥时把两撇小胡子给刮啦?”
张义说:“李主任我跟你说,无论我有没有胡子,只要全市举办职工技术比武,缝纫轧花这道工序我保证拿第一。你不信就找四个女工跟我比试比试,她们的活儿我一人全包啦!×,如今也不评选劳模了,我这人就是生不逢时。”
“老母鸡”呆呆望着张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义自言自语地说:“×!党中央从来没说过胡子越长越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