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来美国,读书的习惯慢慢变了。很少有系统或有计划地读,读得散,读得杂,读得随意。个中原因,一方面,不像过去那么有时间;其次,也许是更重要的,找不到需要的书。能买的书,家里摆得下的书,数量微不足道。闲览尚可,若要查考任何题目,那是想都不要想的。过去积攒多年,留在北京的那一批,是我最看重的。自己感兴趣的几个领域,如中国古典诗词、西方现代诗歌、先秦诸子,以及二十世纪欧美小说,就当时的出版状况而论,算是收集得相当齐全了。这些年,每次回国,蚂蚁搬家似的往纽约搬,搬来不少,也因损坏而丢弃了不少。但大部头的、成套的书,还是搬不动。去年夏天回国,行前列了一张书单,为几篇打算写的文章补充材料,结果大部分书都找不到。比如说,我一直觉得鲁迅的犀利文风颇受朱子影响,在洛阳的书店,看到《朱子语类》厚厚八册,人又傻了。庾信的集子才三册,就忍着没拿。八册,太奢侈了。
好多文章因此留下了可能永远不会有机会弥补的遗憾,也是将来可能招人诟病的软肋。写董说的《西游补》的时候,到处找他的《丰草庵集》,去了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仍然找不到。写伥鬼的时候,宋以前的志怪小说,因为有《太平广记》,差不多扫荡了一遍。宋以后的书,虽然借助手头的若干种和传世藏书之类的大部头礼品书,翻出不少有用的记载,但相对于汗牛充栋的史籍,所触及的,不过九牛一毛。轻薄为文,本是大忌,然而受制于客观条件,只能徒唤奈何。
近年极少买书,买了也没地方放。早年的英文书,几乎扔光,只留下几本诗集,算是纪念。要看书,去图书馆借。不知不觉地,这就完成了从市场经济到计划经济的转变:从前是,想读什么,去找什么;现在是,图书馆有什么,读什么。我总不能要求人家图书馆专为我一个人买书。
借回家的书,认真读的,少之又少。大部分只是翻翻就抛在一边,另一部分,一目十行,草草读一遍,过后即忘。喜欢的几本,往往需要一再续借。
这样读书不专业,费时间。在完全不同的书之间天马行空似的乱跑,无异于喝醉的人在大花园里跟着众人赏花,除了第二天身上被花刺扎伤,被石头绊倒跌伤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大概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读书如此不成章法,脑子倒没有成一团糨糊,前后多年里读过的书,遇到有关联的,能互相启发,互相补充的,一想,总能清楚地想起来,那效果,也和一本接一本地连续读差不多。
我想,读书和中药铺里的情形有点相似吧。那些草叶树根分门别类收在抽屉里,一搭配,就是治病的良药。你得熟悉什么药存放在哪里,需要的时候,一找便得。否则,乱糟糟地堆在仓库,纵然如山如海,终不过是一团乱草。
二
杂事繁多而读书渐无耐心,晚上好好的几个小时,东翻西翻,转瞬即过。新买的几本子书,读罢前言后记和附录的资料,再从第一卷读起。正文之后,是注释和讲解。不到数章,已觉烦闷。合卷细想,原文不过数千或几万字,捧着几百页的厚厚一册,心里先有了畏惧之意,何不直接读原文。一试,效果果然好。寻常几天甚至几个星期读不完的,一晚上两晚上就读完了。不敢说字字精通,但无妨意思明白,而且一气读完,有很痛快的感觉。
书,看来还是先通读一遍的好。一遍之后,从容点,再去读历代的通释和指归。特别喜欢的书,手中有多种本子,对比着读也不错。不过像老庄孔孟之类,注本数以百计,大约看过几种,发现彼此面目差别不大,新意独出的,不过有限的几处。然而新意之中,另辟蹊径的多,自抒胸臆的多,扣着原文,直探作者本心,发前人之所未道的,毕竟少之又少。
好的注释,其一,是把历史背景交代清楚,这常见诸题解部分。其二,涉及同时代人物。用典,涉及历史名人,这都问题不大,稍有常识,或有一本可靠的工具书,都能解决。作者的那些朋友,要从正史、地方志,或同时代人的文集里找出来,编著者花工夫,对于读者,功德无量。其三,作者用意委婉深曲,或文心独运,修辞高妙,细微处不易领会,经注者拈出,读者有会于心,为之解颐——这是最上等的功夫,百不一见。
讲解《世说新语》的人,于曹操见匈奴使者一节,多不提此事纯属虚构,乃是将汉人故事嫁接到曹操身上。《三国演义》尊刘贬曹,人所共知;《世说新语》因为文字和内容都好,大家就忘了其中对于曹氏,是很不公平的。至于《曹瞒传》,出自吴人之手,本亦谩骂文字。这种谩骂文字,近代以来,不绝于报刊。时至今日,还有浅薄无知之辈,打着各种漂亮幌子,借以大言欺世。而专家教授评说此文,感叹苍天湛湛,曹氏的历史真面目,于此暴露无遗,岂不是痴人说梦。
其实,这些年来,读诗词也好,读古文也好,读笔记小说也好,未读之前,先存了一肚子别人灌输的意见,理解上,多少会被人牵了鼻子走。这些成见,一张口,一动笔,不用过脑子,哗哗地流出来,底气甚足,以为是泰山不能移的定论。很久之后才明白,事情绝不是文学史上几百字几千字说得那么简单。诗词的赏析,本是个人想象和经验的产物,多年读选本,读名家赏析,大部分读者就这样丧失了阅读个性。而且太明确的分析,无疑剥夺了对作品继续解读的可能性。即使不能说剥夺,至少限制了新的解读。一句话,使读者丧失了直接理解原文的乐趣。
陶渊明说他好读书,不求甚解,这不求甚解,难道就是说,诸事之先,一本书,读罢原文,再去读那些序跋提要,再去读那些集解索引,或者,有的书,干脆忘掉所有附加内容,破门直入,面对面,不绕圈子,不管那圈子多么圆,多么好看。
三
一次次不得不扔书,心灰意冷。搬家两个月来,很少买书。因为买书少,心理不平衡,读书反而多一些。
鉴于搬移之难,今后将限制存书数量,不是非买不可的书,不买,特别想看的,买了读过,不留。买书以中国古籍为主,古籍中,又以唐以前的书为主,学术方面,则可直到民国。买原典。赏析本、详注本、六经注我本,尽量远之。而所谓图文本、珍藏本、尺寸怪异的精装本,一律谢绝。
一本书,十数万言,可取者如只有几句话、几个意思,得其意就好,并不一定要立即形成文字。有所启发,有所领悟,此后收益,自己知道。不敢肯定能记住的,做笔记。以前没有做笔记的习惯,以后不妨试着做做。钱钟书做笔记,除摘抄和评析,还详记出自某书某版某卷第几页,以后连缀成文,引证有据。我读书但求快意,若此严谨,恐难做到。
有关庄子的书,新得两本。释德清的《庄子内篇注》,系在潘泓兄处看到,知本地书店也有,去找,果然找到。此书当代注庄的,转引甚多,其实释德清的引申发挥,多牵强附会之言,见识不算很高。他的好处,主要在语言明白晓畅,而且从中可以一窥明人的习气。释德清另有《老子道德经解》,暂时没兴趣。
研究庄子的专家,有两位姓林。林云铭的《庄子因》,近代可能很风行。《红楼梦》中宝玉续庄,黛玉做诗讽刺他,说“作践南华《庄子因》”,大概宝黛钗们都读过这本书。林希逸的《庄子口义》,以儒兼以禅解庄,慕名已久,而不可得。潘兄知我心意,网上觅得一本《庄子鬳斋口义校注》相赠,大喜过望,无限感怀。
对老子的书,相对不如对庄子那么感兴趣。老子陈义太高,我跟不上。谈权术和阴谋,我没兴趣。买了一本严遵的《老子指归》,实在是因为严君平这个人。他在成都卖卜,是诗人钟爱的典故。此书真伪仍有争议,且留着,待心情恰当时一读。
老子原文不过五千言,读一遍,不费工夫。然而注老的,都失之于繁,无限引申,演成一部大书,令读者望而生畏。近来读古籍,渐渐悟出一个没道理的道理。大部分书,先抛开注解,读原文。读过,觉得有必要深入计较的,再找好的注本,摆出做学问的架势,打阵地战、持久战。其实很多书,包括名著,草草读过原文,也足矣。
周作人的自编文集,止庵为河北教育出版社编定的,以前买过两种,一种是《知堂回想录》,另一种,不知转到何人手中,也忘了书名。书店再进一套,图书馆买了两种,我买了三种:《老虎桥杂诗》、《鲁迅的故家》和《艺术与生活》。买《老虎桥杂诗》,是为了核对自己文章中的一句话:周作人狱中诗用了南冠楚囚的典故。查过,果然用了,说明记忆还可靠。但他只用过一次,可靠得有些险。买《艺术与生活》,是想看他谈日本诗。这方面,他是行家。
关于鲁迅的几本书,《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已为图书馆买去。
买《隋唐演义》,除了重温童年听说书的美好日子,还想看看书中对杨素有什么描写,结果没有。王学泰先生研究流民,《隋唐演义》也是重要的材料。
借书,原想把《鲁迅全集》全部搬回来,根据索引,找有趣的题目贯穿着读一读。但书太重,路远,搬不动,只借了两卷:华盖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还有书信集一。
重读杨绛和孙犁的散文。孙犁爱书,发自天性,无一丝杂念。有的书,他喜欢,但读不懂,他直言不讳。读不懂,还是喜欢。这种人物,世已罕见。
再读三曹的诗文集。曹操不去说了,曹丕实在很被低估,不公平。在诗的形式上,曹丕极富开创性。文学史上强调他七言诗的成就,他的杂言,大开大阖,说不定还是李白的先驱。曹丕之后,才有傅玄,才有鲍照。傅鲍二人,影响李白的歌行甚大。
读完《建安七子集》。《陆机集》快要读完。魏晋南北朝,再读十余家的集子,可以告一段落。鲁迅推荐书,这时期的文学,他推荐的是严可均和丁福保编的两部总集。暂时找不到书,正好偷懒。北朝的文字,还有佛经翻译,过去所读不多,是一大缺失。《洛阳伽蓝记》的文字,二十年后重读,依然心惊。
把馆藏汉三国晋南北朝文选若干种全部拿回,比照而读。高步瀛的一册,比较精当。明末小品,源出这一时期的书信和短文,但韵致远远不如,且多造作。南朝小品,吴钧等的几封信就不必说了,即如刘峻几行字的《送橘启》,萧方等谈年轻人生活理想的《散逸论》,乃至曹植几乎是陈词滥调的《释愁文》,和明人比,格调还是清雅。当然有辞藻的刻意,然而意思总是比较真切,态度总是比较自然。
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