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村里来了一个考察队(我乃其中一员),将踏勘、整合村里的文化旅游资源。在牛洼山的坡地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厕所遗址,虽然墙垣坍塌,柱梁断裂,灰沙剥蚀,但仍从其巍峨如宫殿般的高墙想见当日之气势,而那个粪池宽广如湖泊。更难得的是,它有数百年历史了。这就成了文物。考察队的人兴奋不已,认为这将是村子的文化名片,有待包装、开发。这个梦略显古怪,我不知道所从何来,又隐喻着什么,也许它无关指涉,一个梦幻而已。考察队在将近黄昏时跋涉到了园山脚下,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奇峰如柱,山尖堆满积雪(我可能受到第四套人民币十元面额图案珠穆朗玛峰的影响,在梦中,园山的高度和形状完全模仿了这座世界第一高峰),辉煌的晚霞打在山上,将群峰染得金光灿灿,神奇的事情出现了——这座高不可攀、耸入云际的大山布满了雕像,与其说山上的每一座山崖都被雕成了神像(人像),毋宁说这座山由数不清的雕像所组成。那些雕像面目不同,形态各异,或蹲或站,有的作势欲奔,有的在踱步或歌吟。这仿佛是诸神的乐园。事实上,我记不清任何一个雕像的面目,只记得山上金光闪耀,跟天上的彩霞融为一体。这让考察队欣喜若狂,纷纷爬上山去。这样一座布满了雕像的高山,无疑是世界奇迹。有人大胆假设,这片土地在洪荒年代乃神奇之所,曾经生活过史前时代的一个巨人部落,而那些雕像乃巨人的化石,就像恐龙的化石一样,这些巨人的遗迹正好解释那个厕所何以如此巨型。然后,考察队成员之间、考察队与村民、考察队与当局发生了无数纠葛及离奇之事,我大多忘了。我只记得当我将报告递给市长时,市长也喜出望外,派了一个施工队准备开发景区,山还是那座高山,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雕像了(这无疑在潜意识中抄袭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掺杂了卡夫卡《城堡》的某些情景)。那些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梦境最有价值、最奇异的部分在于考察队成员之间的纠葛,但我全忘了。我只记得我在梦里写出了一部杰出的小说,但我马上醒悟,我不是真的写下了这个故事,而是在梦见我完成了它。因此,必须马上起床将故事概要记录下来,我就有望在醒后抓住它。于是我克服了睡眠的惰性披衣而起,将故事完整地记述,并回头过了一遍,对自己的记忆力深感满意。
然而,这一切只在梦中发生。当我彻底苏醒后,我依然无法抓住一鳞半爪。类似的事情,我重复过多次,但没有一次在现实中成功地将梦境记录或复述。
关于以梦幻为题材的现代文学,很少人能像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做得那样出色(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自然是不朽之作,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亦多有述梦之名篇)。此书以辞典的方式,讲述了剽悍的游牧民族哈扎尔在“宗教大辩论”之后改变信仰,于中世纪突然消失的谜团。内容丰富博杂,包罗万象,将神话与真实、幻想与现实、史实与伪经相互缠绕,盘根错节,完全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辞条并不是孤立的,它们之间的拼嵌、互文组合成了有迹可寻的完整画面。辞条既相互支持,又相互拆解,从而使小说具有多重阐释的可能,呈现出迷人的开放性结构。那些辞条像蛛网一样交织,纵横交错,有着隐秘而惊人的内在秩序。辞条之间的交叉、呼应和补充,使其成为一部元气充沛、浑然天成的小说,毫无割裂感。就小说中对于梦中人、梦中事和梦中世界跟捕梦者的对峙关系来看,又堪称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梦之书,穷尽了梦的各种形态及梦与现实的关系。小说学术性著作般的严谨姿态及故事上的诡异离奇,构成很大的张力。叙事上的变幻莫测和语言上的锤炼精妙,也跟本书梦幻般的氛围相契合,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既如坠入色彩斑斓的梦幻世界,又如乘坐时空穿梭机穿越于历史与当代。
园山上栖息着不少鸟类,鹧鸪能卖到一个好价钱,所以常有人追捕。
我曾看到园山出现了一顶雪白的蒙古包状的捕鸟网。它在山坡上缓慢地移动,它的中轴是一根竹竿,被猎鸟者牢牢掌握在双手之间。他举着那架大网,一只狗跟在身边跳来跳去,吠叫不止。远远望去,那面大网就像是一朵白云,或一团雾状之物,那个情景契合我梦中出现的事物。当猎鸟者遇到鸟雀,就会将大网像锅盖罩下来,直到将猎物捉住放入竹笼中。这种捕鸟法比用猎枪优胜之处在于可以捉到活鸟。竹笼里已有两只鹧鸪,它们在不安地跳动和鸣叫。
那个捕猎者是一个陌生人(很有可能是外地人)。他不因为有斩获而欣喜,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闯入的人,他的忧郁几乎将草木染上了灰暗的色调。
5.中火嶂
中火嶂是粤西名山,气势雄伟,奇峰罗列,主峰海拔近三百五十米;跨越官桥、石湾、新安等数乡镇,离我村只须步行半小时,越过数座丘陵及田垌即到。父亲常说,如果迷路了,就朝着中火嶂的方向走,中山嶂是我们家乡。山上林木幽深,泉水叮咚,四面八方都有山涧流泉,是无数条小溪及河流的源头。凤凰村边的小河,有一条支流亦发源于中火嶂。山上野果丛生(夏秋二季,山稔果遍地皆是),野兽出没,登高望远,视野开阔,可望远处大河波涛闪光。四周的水库如都坑、湾头、六蓄等多处,如明镜晃动,清风徐来,心旷神怡。山下屋舍如火柴盒般大小,田畴亦不过如作业本般宽阔。
据说,中火嶂以前尚有老虎出没。山脚下的庞村,有一户地主雇了两个佣工,三月时毛薯藤蔓缭绕,要上篱桩了,便到中山嶂砍杂树做桩,忽闻一阵恶臭袭来,一人担心地问:“不会有事吧?”一股旋风出没,一人当场吓晕在地,一人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有老虎呀。”他回去一说,大队人马拿起鸟铳,敲锣打鼓冲上山去。众人都看见老虎金黄的身影了。老虎一溜烟跑了。那晕过去的人,背部被老虎撕去了一大片皮肉,血肉模糊,却捡回了性命。
山上又有野猫、野猪和龙狗(当地对某种野狗的称呼,疑为某种犬科狐属动物)诸兽。龙狗最爱偷鸡喂小龙狗,它用嘴叼住鸡。如果有人看见了,就拼命追赶,去捡龙狗匆忙之中掉落的鸡。按乡间惯例,谁捡到就归谁。有时,龙狗被赶得紧了,就将鸡扒土掩埋,但匆忙间埋得不深,被人找到又刨将出来。如果被人发现了龙狗的窠穴,那就发财了,劈几片松木桩插在洞口,母狗进不去,小狗出不来。母狗只好不断地去叼鸡,抛在洞口处,以让小龙狗充饥,却被人们不断捡了吃。发现了龙狗窠,就好比发现了一个聚宝盆,可以不断地吃鸡。在乡间,没有比鸡更好吃的了。直至吃腻了,才下手去捕小龙狗。
山上野禽亦多,山鸡(茅鸡)、田登鸡、野鸭、鹧鸪等很多。我曾在山上跟一只大鸟遭遇。它从松树上振翅飞起,转瞬间即没入了草丛,不见踪影。它有着五彩缤纷的羽毛,光华夺目,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鸟,却在记忆中留下长久的印象。
中火嶂野果种类繁多,数以十计,野山竹、布渣子、山蕉果等随处可见,最多的是山稔子。清明过后,山稔开花,漫山遍野都是粉红粉白的山稔花,清淡素雅,略带土气,仿佛每一朵花都带着乡村姑娘的羞怯和谦卑,谈不上天香国色,也不算特别鲜艳,却自有几分质朴和清新,让人亲切。六七月间,山上山稔成熟,由青转红,继而发紫,汁多味甜。
山稔果遍地皆是,多如海沙,无穷无尽,采之不竭。中火嶂四周的数十个村庄,都有孩子头戴草帽、臂挎竹篮前去采摘。我多次跟同伴或独自上嶂摘山稔果,一边摘果,一边登山,先填饱肚子,再装满篮子提回去。这种山稔是粤西最常见的野果,遍布两广,每一座丘陵乃至田头坎坡都能见到踪迹。凤凰村的马自山、园山、鬼落山、门星岭诸山亦盛产此物,却不如中山障更密集。这种小灌木又名桃金娘,在嶂上长到三四米高,粗如儿臂,有的老树怕有上百年了。今年砍伐,明年又抽枝散叶,照样开花结果。
在中火嶂东南向一个山麓的谷地上,有一溪水流过,山坡上有一大片野生山竹林,乡人称之为“莲芽”。林中藤萝缭绕,果树茂密,旁边的山溪水流击石,声音悦耳,溪畔苇草如旗,随风招摇。在七八月间,树上硕果累累,生果子呈青色,熟了表皮澄黄,果肉分瓣,亦黄澄澄,跟我多年后在省城超市见到的山竹差别甚大,尽管果肉形状相似,但果实外表及颜色都迥然不同。山竹呈黑褐色,果肉白色,使我疑心“莲芽”并非如别人所说的就是野生山竹。山竹果肉清甜,“莲芽”虽有甜味,却奇酸无比,不敢径直咬食,只能囫囵吞枣,骨碌吞下腹中。饶是如此,吃得多了,牙齿仍酸得连豆腐也咬不动,连牙刷也不敢碰。
来采摘野生山竹的人不多,树底下密密匝匝地铺了一地金黄,犹如金锭遍地,空气中弥漫着又酸又甜的气味。我第一次潜入果林,乃独自一人。林中幽静无比,林子狭长而宽广,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嶂坡,怕有好几百亩。而四周草树繁茂,涧水淙淙,不闻人烟,仿若置身于世外桃源,又或九重天之上,似误闯入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既兴奋又略有忐忑。
中山嶂脚下颇多村庄,村头地尾亦多见大榕树,以供村民遮荫休憩。榕树村在嶂坡上辟有茶园,所产“榕树茶”,名声在外。北麓山脚(处于凤凰村之南)有数道山溪汇聚成一处大山塘,堤坝高筑,出水口修有水渠,旧时供水磨及灌溉之用,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磨坊已废弃,水面颇开阔,清洌见底,有几分“天池”之气概。中山嶂地形险峻,乃兵家必争之地,以前亦为革命老区,山上活动着共产党的游击队。
父亲跟我说过,游击队昼伏夜出,神出鬼没,让驻扎于石湾墟一带的国民党及乡兵闻风丧胆。而双方交战,又每以凤凰村为分界线,他多次目睹双方枪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