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根皮条就把所有家什捆了个结实,奶奶坐在氆氇上,拿棉被围好,像个露头蚕茧。柯男觉着这挺好笑。柯婴抱着他的戈明。这时,邻里来告别,那个官司胜诉的二姨娘竟然哭得眼泪汪汪,已经褪了“姨娘”身份的芮恩竟梳起长辫子了,上来与妈妈握了个手,拉拉她的制服下摆,悄声说:“不准改,我还是改了。看着合身不?”柯男妈说:“就接袖的地方还要缅一点儿。其他都对了。”芮恩说:“那要拆成散片,我哪有姐姐那针线功夫?”
柯男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声,我去一下,就从小门蹿进园子。
柯男妈这里一一话别,说的话一个样,却各人各腔。对18号果子他姨娘,她格外关注了一下,这个女人是果子他爹做轮胎生意时从加尔各答收在房中的印度姑娘,准确说是他爹生意伙伴的女儿,典型印度血统,黑皮肤,两眼黑白分明,这样一看,就显着白眼仁儿特别大。柯男妈知道抗战以来,昆明成了“联合国”,各色人等混杂,真是无奇不有,但这个已经大半改装,也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唯一称奇的是她弯弯的眉毛是连在一起的,在红色眉心印下成一条杠,一对大眼睛就藏在“杠”下,忽闪忽闪,像躲着两只机灵的小老鼠。她用布单子背着她与中国主人生的孩子——一个不到两岁咖啡色的卷毛小丫头,可肚子又隆起来了。平时,只是见面点头,这会儿印度姨娘双手捧上了一大瓶子咖喱,她怎么知道柯男妈做得一手好吃的咖喱牛肉呢?偌大个新村,竟声气相通。她有些感动,但身上别无长物可以回馈。连忙双手合十用英语回道,谢谢!谢谢!
这时,人群中忽地骚动起来,有人哦呀连声,倒抽冷气——柯男爬到水塔顶上去了。
柯男妈莫名惊诧:“这孩子不大个人,整天自醒自醉,有点儿疯痰湿气!”
奶奶不回身就搭话:“他是去找他爷爷的蛐蛐罐。”
柯婴说:“他是去拿解放军留下的旗杆。”
只见柯男站在水塔顶,双手舞旗,大唱: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听!风在呼啸军号响,听!革命歌声多嘹亮,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祖国的边疆!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向最后的胜利,向全国的解放!
一群鸽子在水塔上空回旋绕飞,天特别蓝。
芮恩抬着头,从带金属风纪扣的制服领子里,伸长她优美的脖颈说:“我也真想爬上去……你别喊他,让他自己慢慢下来。”
柯男妈倒一点儿不急,这头野马放纵惯了,只要不上房揭瓦点火,权当小事。
马夫催促要走了,过了点儿,就要从卯城的北环线绕行。这时,呼啦一下,新村留守的孩子全出来了。24号夏老板的儿子夏天、18号的果子、21号的蚂蚱率着一班原本苏小三的部属后来归降的“兵”,整齐地站在落了地的柯男面前。柯男将手中的“旗”授予他们——其实根本不是“五星红旗”,充其量是一面稍大的角旗。夏天代表全体孩子赠送柯男一对鸽子。柯婴说:“原本商量好的是一对‘瓦灰’,这会儿送的是最好的‘大雨点’!够义气!”柯男妈说不出什么滋味,只似笑非笑地摇着头。
马车终于启动了。刚行到村口,柯男妈叫停。她听见有人追上来了,是邱天花。其实,两腿吊着坐在车后的柯男早就看见邱女士从门里出来,在后面招手喊“停一下”。他故意敲着马车帮子,让车跑得快一点儿,好摆脱“追杀”,及至妈妈叫停,他想着她无非为昨晚“夜袭”的事来告状,反正抵死不认赔。
邱女士跑起来的姿势,在柯男看来极其可笑,那种自膝盖以下小腿往外撇的跑步,类似于鸭子。村里的道路早就失修,坑坑洼洼,邱女士间或有一两个小幅的跳跃,就更像是“狗撵鸭子”!柯男想,有此一笑也值了。
紧张的是妈妈,她甚至下车迎了上去。邱女士披头散发,脸上的残妆像斑驳的石灰墙,她喘气时伴有一种吹口哨的声音:“柯遢遢(太太)……你的毛线针……”她手里拿着那扎毛线针,大约还有试针的一两团毛线也递了上来。
柯男妈兀自叹息:“我以为什么事呢?就这个,你留着用就好,怎么还跑来送还?真是……”当邱女士抓住她的手,一下不想放开时,她只有等她说话了。
“对不起!实在对侬……过分了!对不起……我不会说话。”她低下头,样子很可怜。她压根儿没有提她的玻璃窗碎了,她或曾一夜惊魂。
柯男妈放开她的手道:“不必。过了。不是你我间的事——是吧?你自己倒是小心,诸如饮食起居,也要动一动,这样跑,就不必了。”
邱女士突然肩膀紧紧挛缩,又耸动,接着听到呜呜声,那就是哭了:“侬实在对我好……西西(谢谢)西西(谢谢)……”
柯男妈轻轻点了她肩膀一下,那意思有一种推力:“回去吧,我看你就一身睡衣,再站一会儿,就着凉了。”
马车拐了个弯,上了路。左面是大塘子,魑魅之水,黑森森的!柯男将手里的一根木棍抛出去——这是一件他最称手的武器,栗木的,末端有刻出来的手把印,预备来斩杀最后的鬼魅——那旋转的抛法,使短棍在半空旋成一个风轮,潮湿的空气立即呜呜碎断,木棍啪地落在池塘中央,激起了大片扇形的水花——妈妈怎么想?她在这里迎来大军,在这里指挥电力公司架线造一个灯光如昼的大会场……如今,天光暗淡,马车轮毂发出有节奏的摩擦声……
“柯男!”妈妈回身叫,“你把钥匙扔了?”——什么也别想瞒过她的眼睛,刚才的木棍上是套着一串全家所有房门的钥匙,足有一斤重。
“反正他们要重新装锁……”柯男不想多辩解一字。
落雨了,远山却有金箔似的晴岚,飘飘地,不过来。妈说,到前面来坐,是斜风雨。柯男极不情愿地下车,又跳上前面车板,挨着妈妈将上半身偎在雨棚下。
许久没有挨过妈妈的身子,隔着薄薄的毛衣,他感到她的温暖——他忽地想起,就在大军入城前一天,大堂兄和四叔从“山那边”回来了,第一个要见的是爸爸,他们都穿着军装,大堂兄还挎着一把木匣盒子炮,他们邀约大家照一张“解放相”——柯男被安排在妈妈身边,紧紧挨着,他却跑开了,怎么喊也不回来。妈妈说:“男孩大了就这样,跟妈恨不得掰开似的生分——别管他!”——他现在想哭,大哭,这是冤屈!他现在唯愿道路永无尽头,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沉默许久,妈妈说:“柯男,你在听吗?我要说话——”柯男“嗯”了一声。
“孩子!”她用一只手遮着射来的雨,“这天底下,何时不是一半暖日一半阴?人啊,不能只认白日晒暖身子,就不认夜半脊背寒,是吧?”
柯男一声不吭,他烦妈妈那只手在前面为他挡雨,原本它可以拢在自己肩上,这样也舒服些,那算什么雨啊!他还烦她老穿这件春花色的开襟毛衣,不紫不红的颜色他最恨;他还恼她刚才叫停车。“你为什么那样对她,她欺负过你,你就忘了?你还接她的针,让她留着扎她自己!”他说。
妈妈厉声道:“柯男!听明白:别那么狠。”她回思一阵,道,“她是害孩子,这时候都会心烦气躁。”
柯婴说:“妈,什么是‘害孩子’?”
柯男鼻子底下“哼”了一声,没说“笨蛋”。
妈妈说:“就是怀孩子,有身孕啊。”
柯婴不歇:“那为什么要说‘害’孩子呢?”
妈妈说:“我也不知道。俗话里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细细想下来,往头里想,往以后想,还真是‘害’!”
柯男大声喝止:“妈——你不准说这个!”他哭了,用手恨恨地抹掉眼泪。
不说了。妈妈终于放下手,轻轻拢住柯男,轻声道:“人,要咬咬牙一直往晴里头奔,禁得住烈日曝晒;有时啊,也要侧着身子往背阴里躲躲,借它一两滴露水、一星一点的好来润着自己,才能活下来。这世界,妈,除了你们一群,别无他求!”
马车咯噔一下,前面已是交三桥,车夫回身道:“老太君、太太,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