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大东新村说败落就败落,如拆了牚子的戏台、落了严霜的瓜架。
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周工程师的两个女儿掉进村口的大水塘淹死了,大的才六岁多,小的不满五岁!
柯男妈说,不准去看!柯男还是偷偷去了,两只鹅在水面上优游,他多么希望这对鹅就是周伯的两个女儿,一登岸就变成穿白纱裙的小姑娘。他那天做了一个梦,大塘子变成涌泉,瞬间洪水滔天。
这个新村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以说起来人人都觉得惊悚刺激的话题,于是乎像檐头落了一窝麻雀,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诡秘亢奋,恨不得像蚂蚁捡食地上的任何一点儿面包屑之类的残渣,往各自闲着的嘴里送。关于事件细节还在其次,无非是两姐妹,一个在塘子边捞浮萍、蝌蚪,却滑了下去,另一个忙去拉,结果也落下了水;最不堪的是说周家因设计了这个“短命”新村又“偷工减料”而遭此“报应”。
柯男妈赶去安慰周工程师的夫人。这个北京皇城根儿长大的柔弱多病的女人,“如同一只金丝雀”,呼天抢地,“要随一双女儿去”。柯男妈默默陪着她,事实上在争取同情的阵线,终于还是尚姨出来大骂:要把散布闲言碎语的人“舌头上钉一颗钉子!”
总之,这个道貌岸然的新兴资产阶级巢穴,终于揭开表土,露出了腐败的坏根,那些穿开衩旗袍、貂皮大衣和海芙绒披肩的女人都长着粗毛的狼腿——至少这是柯男想象出来的。因为柯婴与四岁的周家小妹是同年同月生,是他“唯一的朋友”——柯婴当天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他叨叨的是“牵水牛来控水啊!牵水牛来给她们控水!”——这是奶奶说的,转到他梦魇里,变成一个令柯男的心阵阵挛缩的咒语。后来,他也像蚂蚁一样潜去啮食每一个细节,果真,当时,是牵来水牛,将两个女孩俯卧在牛背上控水的,穿白纱裙的她们像两朵夜荷花,妹妹长发上绕着一圈海菜花……
周家在善后当晚,就悄然搬离了新村,成了第一户离去而不复回首的人家。
奶奶用柏树枝熏弟弟,把他可怜的身子放在热水盆里用松毛枝抽打,还偷偷烧了一道符,和着香灰喂给他,柯婴就好了。好起来的柯婴眼睛特别亮。
奶奶就说:“游回来了,游回来了!你弟弟的鬼大!”并反复交代“不要把这种事告诉你妈”!柯男就说:“那么我的鬼呢?”奶奶退出一步道:“这是不能胡乱发问的!招魂才言鬼!”柯男傲傲然道:“我经常一个人去逛坟场,什么鬼都碰到过了。我用蒿子枝开路,蒿子露水有毒,鬼最害怕。不信,你问弟弟。”奶奶连忙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为了奖赏柯婴“游魂”归来,柯男决定带他到大桉树下玩儿一次,并允许他的小猫随行。柯男曾经赐小猫名“戈明”,叫一声,还真灵,跟上来了。按柯婴事后的说法,他昏迷的时候,一直拽着戈明的尾巴。“猫是和尚变的”,故此节可信,但弟弟说,游地府时戈明一声喵,牛头马面就退下去了,马面神王还向他鞠躬——这立即遭到柯男的否定——这种情形只有他柯男才会碰到。但弟弟自复原后,一下就聪明了许多,居然想起来桉树的原名叫“尤加利树”,“牛屎拱拱”学名叫“蜣螂”,蝴蝶“羽化”,知了“蝉蜕”,他的猫“父本”肯定是美国“银色虎斑猫”——早先他只知道乌鸦是“留鸟”——这让柯男很吃惊。
他知道整个春天,柯婴常常带戈明去周家姐妹那里玩儿,只有她们对他好,不欺负他。他们常常围在火盆边听周家妈妈念书。柯婴回来就说,他们的故事叫“端来文明”。这惹得柯男哈哈大笑。“笨蛋!这本书叫《文明的开端》,是另一个美国笨蛋房龙写的。他开着飞虎队飞机来到中国,一看,泥鳅也戴红顶子,吓了一跳,赶快改叫房龙——和瓦虱毛虫差不多。”他训斥弟弟,“你以为你到人家家里翻了几本英文图画书,就学问大过我了?你还把太上老君说成泰山老井,韦陀说成饭坨!”但现在,他什么也不说了,他在想,周家的壁炉从来就是一个摆设,美国留学的工程师压根儿就没有想用它来烧暖整座房子,他们和所有昆明人家一样用栗炭盆烤火,那两只白天鹅就偎在红红的火炭盆边,柯婴怀抱他的手杖,像一个牧鹅人……现在,那座有着石膏雕花的壁炉一定游走着一群充满野心的蟑螂!
柯男说:“现在,我们来教你的戈明上树,这是最要紧的本领。”说着,柯男把一扎蚂蚱用棉线绑了起来,爬上最高的树梢,把诱饵垂下来荡悠,喊一声:“放!”柯婴纵出小猫,那猫立即垂下尾巴,蹑足几步,突然闪电般抓住树干,唰一下,就到了第一个树杈,蚂蚱悠来,它稍稍犹疑,似乎在揣量是否可以单凭一只爪子就能抓住,结果它扑了个空,掉下来了。如此数番,柯男故意让它凌空逮住了蚂蚱。他说,还可以。它如果换毛,就要加食,吃肉。如果是“金丝虎斑”,就是“好种”,不过,你要天天吊它的腿,它的腿太短,肚子大,跟它妈一样。戈明是小母猫,雄猫要长成这样,就是“太监”。他并没有决定以后是否对它好一点儿。
最后,柯男宣布:“现在美国正在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家要搬家了,转移到卯城后,汉奸会很多。现在我们要演习,你要听我指挥!我可以借你一把弹弓和十发子弹,全是用火灰焐成的瓦弹,是用来消灭敌人的。平时,就用小石头来练习……”
19
小姑那里终于有了回话,端木先生答应腾出楼下三间房——两耳房一堂屋。只是所有修缮要自家完成,三个月后要按月租450元(45元)一次缴清全年十二个月房租。柯男妈是“不待有桥就过河,走一站看一段”,哪里顾得这个,咬咬牙应了下来。小姑说“妈也是我的妈”(指奶奶),所以“修地整砖粉墙的事,我就叫人做了”。虽弟妹几人中,柯男爸尤其疼爱自己的小妹,交往也笃,但听了这话柯男妈觉得耳底有些酥麻,隐约觉着这份人情她欠大了,往后若拿来说事,似乎她一个长子媳妇历尽艰难侍奉二老二十年,一旦式微人家就要平分秋色。即刻说,不必。好坏住下来再说。于是,央人拿皇历推了一下,第三天可以动迁,就决定搬了算了。也“通知”了邱女士。
这个江北女人半晌不出声。
柯男妈说,我带走的东西就那么一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江北女人还真去了,走到车库门口——原本车库就是两大敞门,可一览无余。地上就一堆包裹被褥的大包袱,两张拆散的床,一个五斗柜,几把椅子,几个罐子,再无多余。她惊讶得倒抽冷气。但她还是走到鲊菜坛子前,打开扑水盖,往里看——妈妈拦住了正在扫地的柯男。
说好的马车没有来。落了锁,车库就关闭了。柯男妈即刻吩咐道:“把柴棚拆几根来,搭一下,遮遮露水,狗皮褥子给你奶奶垫上。柯男,我们就露天过吧,好在只一夜!怎么不动?”柯男虽恨,看着瞬间就如同被弃置街头,替妈妈叫屈。但也有一份窃喜。露宿多好,何况是全家一起!
他知道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他可以执行他的计划。果然,天黑下来,妈妈在奶奶面前谢罪多次,甚至说为这一夜,她不怕自己过不了奈何桥。奶奶说,为难你了,罪身在我。再说光绪年,举家发配,我才柯婴那样豆大个人,也要跟着走几千里,可怜是小脚女眷,无论如何是走不动,第二天一早,就见姑嫂妯娌用裹脚布把自己吊死在树上,白花花一片啊……立夏都过了,外面凉爽,我八十年一回,新鲜……
柯男妈要去知照邻里。外面不张灯,黑压压一片。柯男叫上柯婴,对奶奶说要去小解,就顺墙角溜出来。占好地形,他发令:“开炮!”柯婴就拉满弹弓,照准邱天花的窗子——这个花园唯一的亮处,嗖一声发射,只听咣啷一声,玻璃碎了!“发炮!发炮!发炮!”——咣啷!咣啷!咣啷!南书房的玻璃全部粉碎!灯黑了,没一点儿响动!柯婴有些失望:“她怎么不出来,我们要不要攻进去?”柯男说:“算了,没意思。”
天方亮,一辆马车就停在大门口。柯男妈看看赶车人面善,又是加长的双马大板车,是母子马,辕马特健硕,马具簇新,璎珞齐全,门鬃上一面镜子尤其闪亮,还特意在前头安了个软椅,铺上氆氇,心里觉着好笑,这是往些年西山赏花的格局啊。再问缘由,回答说,“过了子时”,今天才是“吉日”。妈妈哎呀一声,“我真昏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