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你看我像是要死了吗?”柯男真还看了爷爷一眼,他两颧之下发黑,大约又因水肿,皮下锃亮,幽然生光,像挂了两面坟墓中的古镜。他说:“是的!”爷爷说:“你伸手来摸摸我的肚子!”说着就要掀起被子一角。柯男知道他的腹水三五天就要去医院抽一次。他说:“不了。你的肚子里是脓水,你以为你是被淹死的?”爷爷说:“当然!我命里犯水!”柯男说:“不对!柯有木。”爷爷大笑,接着是震天动地的咳喘:“哈哈……咯咯……自以为有学问啦?‘柯’乃上上祖为讳皇帝族诛而改的姓,木嘛,砍不尽杀不绝!早先可是一个正经大姓‘公羊’,读过《公羊传》吗?”柯男说:“‘公羊’也好,‘母羊’也罢,反正扯不上!”——这种故事是爷爷随性胡编的,他还说过祖上姓“端木”、姓“上官”,反正《百家姓》里的复姓他姓过一半——这一点,是柯男唯一喜欢爷爷的地方,他信口胡诌,有时比真的还真。要闲来无趣,听他海吹,如坐春风!
“你要死了,就说一声。”柯男打算完结自己的公事。
爷爷说:“你过来,我给你透个秘事儿——”柯男略近一步。
爷爷说:“三百年前我还在鱼肚子里的时候,叫一只蛤蟆吃了,吐到岸上成了一条旱龙……”柯男烦了,这算什么“秘事”?相似的言辞他听了一百遍了。
爷爷说:“我死了要让我舒服,就要烧松明!起黑烟,直接天庭……”
柯男说:“这容易。现时,家里我主事。”
爷爷说:“拜托拜托!我在夜里走,不要电灯!也不要点灯!灯笼也不要!人啊,你以为?许多肮脏龌龊事都是白天干的!夜里,你能看到血吗?朱墨不辨,落得糊涂心快!灿灿之下所谓狡邪公行、义理明毁、行不由径、愚民欺世、天下亡矣。我要从太极白跳到太极黑那头,没入墨海,完我游鱼无踪之身……知我者,柯男也!万勿与你妈妈说。这种事她哪里懂得。”
“你究竟什么时候死?我好备松明柴。”柯男问。
爷爷说:“等死的等得不耐烦,送死的熬得穷叮当,投生的望得眼欲穿,奈何桥头辨阴阳,阎罗却说:阴钱三天一大涨!你说找死难不难?”
6
柯男妈妈出去了两天。
银行监察部的人说“经理、主任的事不属我们管”,她一下急了,那么人到哪里去了?军代表在吗?我要见军代表!没有人回答,这里全是不认识的人,大多操外地口音,她方才想到这事完了。这时出来个年轻人,一身簇新解放服,留分头,大堂里一照面,即刻欠身微躬,她心一动,跟定了这个人。在穿过走廊时,这个年轻人突然转身,小声道:“你去望城坡。不要说是我说的。”
她只知匆匆出来,不想何时落了雨,一地稀泥,蒙了半晌,“望城坡——”哪里是?她猛见绥靖路边有辆黄包车。车踏板外跷着一双脚,人坐在车里,下了帘子挡雨,只知是个女人。车夫也正急急忙忙披挂蓑衣,原本只是想上前打听,那车夫愣了一刻,道:“上来吧!”随即回身对帘子里的女人喊:“你下来!”女人撩开雨帘,是个青头呢!竟脱了脚上的绣鞋,光着脚啪嚓啪嚓地踩着冰碴子泥水,跳到街沿上消失了。柯男妈又惊又愧地说:“也不好撵了人家啊……”车拽了一下,车夫起步了,回身朗朗道:“那是我相好!昼日无事,说是去看她娘,也不拣时候是吧?耽误生意!”
车是在啪嚓啪嚓的脚板拍打声中飞快行进的。一路无话。出了西门,卯城的小瓮城和炮台就甩在身后了。郊外落雪,山树皆白,难怪寒风似刀,但车夫暖暖的汗气还是透了进来。大约一个时辰,眼看荒村在望,有个漫漫长坡,车夫慢了下来,粗喘如牛,咳了一声道:“是大房子啵?”柯男妈探出头来,真见一座有圆形拱门却绝少窗户的大房子,周遭疏林怪鸟,并无其他,但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车夫缓步,终于停了下来,说:“太太,你上前问问那两个哨兵。我等着。”
柯男妈找到了下脚处,踩实了沙石路面,这有半里呢!远见一个女人过来,哨兵先就迎前几步示意不能前行。柯男妈看这兵不似她知道的兵,无论说什么,哨兵就一句话“不行”。她突然喊了一声:“什么叫‘不行’!‘行’往哪里问,为何‘不行’?一个大活人就跟这草上露、瓦上霜风吹吹就没了?‘不行’——这是你们部队的训令?叫你的首长来见!”这一嗓子,唤来大拱门里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问明缘由,道:“太太请回去。现如今是不能见人。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先生态度和思想觉悟是好的。要见面,一般说来要打报告等批准很难办……”柯男妈只要那中间一句话,颤颤地问:“他人还在?你说他还好?”那中山装反倒听不懂了,说:“是啊是啊……”她得此一句,飞也似的往回跑。车夫是个说年轻也不年轻的人,似乎什么都懂,预备着笑说:“人在就好。这里以前是兵营,死人岗子一大片……太太,回去?”
又下起雪末,只听车夫马似的喷着鼻息。挨晚才到家,这一算跑了四十里!柯男妈妈左右一摸,她的随身小包袱不见了!她不动,使劲儿想,上车似乎是伸手把住棚杆的,没拿东西,小包袱就是扔银行监察那里了?她着棉旗袍,没储袋!车夫看在眼里:“人有难处就怕乱。算了。”柯男妈妈突然瞅见自己脚上那双皮鞋,倏地脱下来,使袖子掸掸泥,成双地捧上前去:“兄弟,这双鞋是新的,外埠货,真是新的,你瞅里外没蹭一点儿灰……你拿去。我瞅见你媳妇的脚了,与我的脚是一个模子……”车夫真接了过去,玩赏不止:“哎呀,你不合算啊!十来个铜板,即使一个半开,买这个鞋印也不够!”柯男妈妈道:“你要等得,我进门就取来脚钱……可我,你说怎么了,偏偏觉着要给你媳妇这双鞋,她穿……也配也当时!我是不合时了。”车夫拿起白汗巾擦拭着鞋底上的泥点:“这棱鼓棱鼓的皮纹!这闪闪的跟儿!我们穷人家也玩儿上这了啊!”他是真爱。柯男妈道:“新社会,没有穷人家,都一码了!是鳄鱼皮……还只是半高跟……”车夫谢过,眼见柯男妈也赤脚溅着泥水往家门里走,傻笑一回,拍拍鼓鼓的胸膛,走了。
7
第二天天未亮透,门就被敲炸了。柯男妈应的门,三个陌生人,身后竟然站着大姐。大姐见门开了,先自进来,脸色苍白。柯男妈一看三人有二男一女,胸前都佩戴方形胸章。一把抓住大姐:“怎么?押你来的?”大姐冷冷地说:“碰上的。”完了自己上楼,砰的一声摔上门。来人给柯男妈看了公文,大意是要“没收财产”。下款是红色印章,并无一二理由。妈妈淡淡一笑,将文告还给来人。那个女的,穿一身双排扣、大西服领、腰间煞一根带子的灰色半长服,柯男妈知道这是时兴的“列宁装”。她操上海腔:“这份是给侬的!”妈妈将三人让进客厅来,顺手将那份文告一扔,问:“人放不放?”三人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个中年胖子犹豫一阵,择字择句地说:“当然。这关乎态度。当然,关乎被审查者的表现和问题性质……当然,还是教育改造嘛……”妈妈夺过话头儿:“后面的,先生不必讲。回答我,人,放还是不放?”胖子说:“夫人知道,这是运动。一股(个)一股(个)阶段的……”柯男妈道:“我明白了。就是要过这道坎儿!这样吧,但凡你们看得见的这楼、花园就是‘财产’,看不见的也别想藏着掖着,可以封账查账、街坊四邻地访查和掘地三尺!一个‘抄’——自古皆然不需学着来,不是吗?”突然,楼上咣的一声砸门,大姐噔噔噔冲下来,抓住妈妈的肩膀,却冲着来人大喊:“你们全拿去!我们只要人!”妈妈搡开她:“孩子家,不要掺和这些事。我看了,你们还限定时间。我且告诉你们:他罪与非罪,杀与不杀,我不代你们答复。但拆梁毁柱,稀里哗啦如同诛屠他全家——这,你们心里有数!如果这个家,只有我,现时不拍灰就走。可老的老,小的小,你们审查的人也是父母养的,现在他爷爷就停在病榻上!这时不能动!等咽了气行不行?要不,交给你们来办!棺木寿衣一应俱全。”胖子看来并不能主事,但还是默默点了下头,走了。那个“列宁装”还在院子里仰着头绕了一圈儿。
晚上,柯男妈对大姐说把柯慧叫回来,大姐说,不必了,她正在考试。“妈,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家!”她紧紧拥住妈妈,泪水长流,“我们,我和你,我们有两双手,我们可以养活全家,做劳动人民,摘掉‘剥削阶级’这顶帽子!”这次,同样的话,妈妈没有搡开她,只说:“你是大的。不许在妹妹弟弟前流泪!”大姐说:“我,其实一点儿不难过,只是替爸爸屈——我一想起他去打保卫战,生离死别,他摸着我的头也说:你是家里最大的……他的手指就那样轻轻划过,我想着他以前总爱把手指绕在我的辫子上……”
柯男是从爷爷那里来的,说医生刚走,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妈妈、姐姐立即起身往后院跑。
8
天,只一丝淡亮,又黑了,仿佛是爷爷的眼睛。后院的苹果树上有两只乌鸦,还有三只小的在车库顶上蹲着,大的啄一口苹果,就“呱”一声,那小的也“呱呱”地应,只是不下来,群起劫掠树上的残果,通通吃干净。乌鸦守候并盗窃着果子,柯男觉着它们的胆小与贼心此时尤其可爱。但乌鸦每“呱”一声,爷爷就在床上动弹一下,甚至耸起一截,仿佛他与黑鸟有某种契合,只是他欲飞不能飞。他的唱和一直咿咿呀呀,不甚明确:“……道光年间那乱啊,杀人都懒得使刀,竹竿赶鸭子,半城人跳了盘龙江……嬷说你跳啊跳啊……我说我会凫水,淹不死下去也是水葫芦……辛亥年我第一个剪辫子当街第一个把‘老鼠尾巴’扔到房头上,嬷说你扔了可惜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上房去寻我的辫子,结果叫一只猫叼走了。我追追追,踩断三片瓦掉进滴水巷被挤夹了三天,救我出来的是烧饼老板,说你薄成一张纸了要还有层肉我就贴成锅盔卖了……‘护国’那会儿松坡将军见军中一竹竿,说拿来挑旗,旗子就插在了我头上……发我一支毛瑟枪,我第一枪走火就打在自己脚掌上……”
柯男妈说:“他爷怎么就是嘴不歇?这出气出得哒哒哒哒的,哪里要得!”
床前,奶奶窝在一把椅子里捻着念珠:“末了要报本身业,不是赶紧推脱罪过吗?也差不多了,就到民国了,他讨了盐道一个差,是民国销了的,接着是卖药材山货……”
果真,爷爷念念有词:“卖盐盐齁咸,卖药不闹人……”
屋子里挤夹,恶气熏人,柯男妈说:“别都在这里看着啊!柯男,你接气!其余的都找人去,备着热水、寿衣,还得赶紧把你二姐喊回来……”
柯男说:“妈!向叔来了!”
柯男妈回身见向叔,顿时松了一口气:“你来了。这家里抓不开了……”
向叔说:“要紧的是去接柯男他爸!我带车来了。”车灯未熄,把夜照得更黑。
柯男妈悲苦地摇着头:“别去了……别去了。”
向叔道:“太太,这个您别拦我。”说完噔噔噔地走了。
正这时,原先备下的专司“穿衣净身”的几个人由一个叫“马仙”的领来了,把一盏冒黑烟的马灯杵在地上。柯男妈一看,这几个人面生,四处交眼,动作起来手脚不对,即刻垮下脸来,扯了“马仙”到屋外问话:“这来的什么人?别是交三桥头的痞子窝里坐地要饭的!钱可是半年前就给了你的!按现世价,两根金条,连你一伙发送也够了!”
“马仙”觍着脸道:“太太,小仙不是一直等着先生召唤吗?”
柯男妈一听就明白了,厉声道:“是啊,先生不在。我告诉你,欺主?我认。世道嘛。但欺我家公,就是欺我三世六代,我第一个饶你不过!”
“马仙”连连作揖:“别别别,太太息怒!那仨小的是在下侄儿,不是找人不容易吗?早先我的下手,在桥头登记就业排队,我不好往外强拉啊!那和尚师傅做道场也就要到了,是马车去接的,快了快了……”
柯男妈一捋头发,抬手一指:“停灵在后院祠堂!支锅搭灶搭棚都一顺安排在那里!快!片刻不许耽误!”
她又转到爷爷屋里看动静。那躁动好似平复了许多。
柯男妈自语:“他爷这样子,怕是差不多了。”突然抽风似的四下看,嚷道,“猫呢?管住那猫,找笼子来!”俗说,猫跳棺材要惹大祸!
柯婴说:“大黄金丝猫不见一个礼拜了。”
妈妈说:“那也要找了来,拿笼子关了!”
奶奶闭目诵经,大约正在一百零八诵打收,在“阿弥陀佛”后面道:“自那狗殁了之后,猫自然解脱,大约在长春阁里呢!”
这时,柯男手指捻的棉花絮絮在爷爷鼻孔前飘飘的,只有出气了。妈妈陡然有些慌乱。柯男说:“妈,我去拿些麝香来吹?”
奶奶将念珠捻完,绕在腕上,摇摇手,这时俯近爷爷耳窝道:“你非佛非道,混个什么?做牛做马也做人,管是像他与不像!雷霆之下,巨木轰然,烧死个虫虫,原非灾难,来春又是一路青葱,若是修得踏露人,早去早回!”
忽地,爷爷喉头一阵耸动,身子一挺,又一沉,走了。
尸身从屋里往外挪,那么沉,柯男赶紧趴在架子下,被妈妈一把扯出来:“未到时辰!你这是干什么?”死了,死了死了死了的爷,忽然伸长了,又缩短了,像一个婴儿掩埋在大堆棉絮里。柯男不走,他俯近爷爷,他看见他两颧之下的黑云飞走了,他的面颊瞬间像面团一样白!上来几个人,撬开死人的牙关往里塞“口含”。天光了,倏地,飞来几只绿头大苍蝇,径直降落在他的眼窝里,它们钻进眼缝,争抢着舔食他的眼屎,即刻,爷爷的眼睛爆出扇动的翅膀和无数突起的黑钉……柯男胸口一阵堵,大呕起来……
妈妈厉声喊道:“人呢?拿盖脸布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