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镲声响起来,乌鸦飞走了。柯婴说:“乌鸦是留鸟。”
柯男不愿回首一眼。不管是什么鸟!
妈妈过来了,把两块白布往兄弟两人头上一缠,对柯男说:“现在你去报丧!知道怎么做吗?你大叔、四叔、大堂兄、大表兄、小姑……他们那里,你都是去过的,进门要磕头。告诉他们,你爷爷走了!记好时辰:卯时一刻!去吧。要快!甑子里去抓一个饭团子。”
柯男飞跑到了东门外的如意巷口,这里第一户门口的街灯还亮着,他敲门,无人应,他使劲儿砸门环,那门环竟然脱落了。城里的夜怎生得那么黑!一个影子荡过来,是收灯的,长竿子往灯火上一罩,更黑了。他看见柯男额头上的孝布了,说了声:“你喊啊——”柯男往地上磕了一个头,一昂首,大喊:“大叔!柯家玄孙柯男前来报丧!我爷爷卯时一刻去了——”无人应,柯男再磕,大喊:“亲叔!柯讳金鉴公卯时已故!玄孙男特来禀报,开门呀!”无人应无人应无人应。收灯人摇摇头:“大半是无人。是你家爷?你爷爷不在了?”柯男一扭头道:“是的!”走了!
第二站是洗马河大堂兄家,第三站是南城门脚大表兄家,他喊了磕了。无人应。在这个半黑半明的城市,他的报丧声与钟鼓楼上的声音一起回荡,又穿过他的耳朵,钻透他的脑颅,几次将他轰倒。他累得不行了,糊里糊涂只觉得不能就这么回去,再次挨到如意巷口,刚喊一声,腿一软就倒下来了……他想起了那个饭团子,妈妈说要他去甑子里抓一个饭团子,是猪油饭团,妈妈在锅底上碾的……饭团子饭团子饭团子……他没有去抓?还是丢了?
一个老奶奶,不,许多个人,不相干的人围着这个头上缠孝布条子的孩子,一个人指指巷口的老柳树说:“娃娃,把孝布系在枝头上得了,这叫留(柳)报。反正你是来报过了。”
柯男爸没有被获准回家,即便是死爹这样的事。向叔大约还找人疏通,周旋至晚上,回来时灵堂已然烛照通明,纸钱高烧,他一头跪倒在灵前,哽咽着凄然喊道:“老太爷!向侄不贤不孝……”
大约父亲被禁囿事体特大,明明重于一个“前清余孽”的自然归去。世界通通知道,唯一一个跟随父亲十来年通晓暗战的人却明明不知,他哭得特别惨。柯男母亲是半点泪不落,只在他哭过后扶他起来说:“随他去了。这家里就这个样子了,房子交出去我们搬哪里还不知,扫地出门如何糊住一家老小的口,通通不知,也就不去想他,随风随水罢了。落叶自有归处,是吗?”向叔转身边走边哭。妈妈递了个眼色,柯男送他出门,向叔一把搂定他,使劲儿擂着他的后背:“……你,快快长大……”
叔、亲堂诸兄一个不来。母亲遇到绝大难题,“一七”将近,就要发丧。如何了得?那边,“马仙”的声调反倒高过了诵经声,意思是,若要“七七”道场,即便是使再多钱,那些人怕是持熬不住了,别处还有事,支的都是大道场,连报国寺的住持都请来了——“这个冬月,死了那么多人!鬼撵着似的!只是这里怎么不见族亲来磕头呢?往太太这头想,人家会以为什么——”柯男妈妈一声喝止:“以为绝了户?还是老太爷是被人茅厕坑里揿死的?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你抬眼看,这里有他的嫡孙,这就够了!有的人,只怕还没有这点儿福分!”“马仙”连连道:“那是,那是。”那边,柯男在院子里架起松明柴垛,通天黑云,犹如大霾,霏霏柴烬夹着细雨,一地一天的黑!
只是“二七”末,大表兄来了,先申明有事,看看就走,“不必留饭”。他和四叔都是三年前父亲从军统和警备司令部的牢子里“捞”出来又秘密渡出去的。后来,婶子、小姑、大堂兄的妻子和四叔的妻子一堆女眷也来磕头了,没来的就是“公出”了。这些人能哭,哭完灵在草地上圈成圈接着哭。然后用饭,喝完了整锅米汤后夸柯男妈妈的素餐做得地道。大堂兄不苟言笑,进门就大声斥问为什么不早报(丧)?柯男说:“反正是报了!留(柳)报!乌鸦都知道!”大堂兄就回身对妈妈说:“这孩子怎么龇咧怪样的?”
挨到这天,突然就人去楼空。满地白纸飘零,一树黑绫绕枝,冷风卷地旋空,灯烛兀自熄灭。棺材前背风处懒懒站着那三个“马仙”的外侄,跟鸡毛掸子似的。按择定的日子时辰算,当在午后三刻下圹。柯男妈妈一见这情景,急上火了。“马仙”是十点钟才坐着黄包车来的,拉车的人正是那个“鳄鱼皮”汉子,后面还有一辆,拉的是风水师——一个穿道袍绾高鬏唇边留着鼠须的畸瘦人。妈妈正守在大门口,一时怒火冲顶,上去就踹了“马仙”一脚:“你存心怎么的?这么几个人,站的歪着,躺的睡着,我家老人几时上得了山?”“马仙”闪两闪仍站不稳,只说是“吃嗝”了,一夜翻腾也没怎么睡,这不,人都齐了,也没耽误啊。就喊“起——灵”!那三支鸡毛掸子加“马仙”试了一回,无论如何是“起”不了。“鳄鱼皮”与妈妈对上眼,即刻欠身,道:“太太别急——说来有缘,小的还与媳妇说过此生若再遇上您,若不嫌弃,就认您当干娘了。那鞋一套,那叫富贵!只敢供着看——现时说这个不合适——瞅您府上是有大事:老太爷西迁了?哎呀!事多啊!”言毕扑通跪下望门里磕了一个头,起身说话紧凑起来,“这些搓龌龊吃的是靠不住!您不驳,就是当我是干儿子,赏三尺孝布来!托老太爷福,谁有这好缘分啊!”回身对另一个车夫道:“你桥头喊一声!叫上十个八个兄弟来!”那人疯跑去了。“鳄鱼皮”道:“太太,您歇着,就跺三下脚的工夫!”
果然,只喘气歇气的一会儿,六七个精壮汉子呼喊着来了。一人拣一条孝布往头上一缠,腰间再煞一条长的,结一大朵的牡丹孝花,四人掮杠,二人抬“小牛”,专等风水先生号准时刻。“起灵——”一声喊,柯男揪住弟弟,急忙趴在地上,眼见爷爷的“老房子”从头顶上飞过,他掐了柯婴一下:“哭啊——”
肩上轿舆,水似的平,鞭炮噼啪,出门了!
柯男妈在后头喊:“谁腾出手来,抬走这一甑子饭?上头盖着五花火腿……”
柯男说:“我长大要去当一个车夫大王!”
10
昆明例规,又一个七日斋戒后,要上山去扶丧。柯男扛了把大锄头去。偌大坟山,就娘孙仨。柯男眼见爷爷不过一小冢,歪歪的,红土腥腥,白泥灰灰,将仿一个破碗。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线,坠个石头,眯着眼要重新“吊中”。妈妈苦笑着道:“柯男啊,你哪里来的这一套?莫非要学阴阳不成?这是邪门!哪里黄土不埋人!你要真有心,替爷爷拈棵坟头草就罢了……”她突然呜咽起来,那个悲,是这些日子不见的!山树摇曳,柯男心颤抖起来,上去拥住妈妈的背说:“妈妈,我们什么都不怕!我给你挡风!”
爷爷既已发丧,家里顿时空落落的。银行监察部三天一来人。“发表”出来的“应缴”房产财物数是六个亿。一百元是一块,就是六百万,花园房子、车库和后院附属建筑,连带周边十来亩地拢共作价不过三百万。妈妈知道,这意味着她要将身家全部抵了进去尚且不足——总之是一个“干干净净”。至于这些数目哪里来的?胖子也糊涂了,挠挠后脑勺儿说:“总之是历年累计……比如年收入是多少两黄金,三十年就是多少……来折合。”柯男妈凄然苦笑:“那就是生的不该生、死的活该死?总之是搭伙儿糊涂。对吧?我认,还是那句话,人要回来!”至于腾房子,也有期限,是一个月。胖子说得很在理,这里的房产已经“调拨”出去,银行再无权力支配。“接收单位”反复来催,反倒不好说了,“于你,太太这样明理大度的人,与他们又不熟,发生纠葛反而难堪。”柯男妈谢过,道:“天下谦谦,君子却都是逼出来的。我们走!”
妈妈对大姐说:“主家的就你我。你什么时候放假?若是不放,也晚上回来收拾一下家里,值钱的通通打包交出去。”
挨晚,全家就灯下翻箱倒柜。爸爸东书房里那些字画古董,找了个“马棍”先生来,这里敲敲那里挑挑,掷下几百元,一马车拉走,好腾地方。妈妈并不在意赵孟頫、黄庭坚、唐寅、八大山人等,唯对担当和尚的一幅“芭蕉小鸡”舍不得,几次取看,几次放下——那是她少年时代天天伴随的情景。柯男选了一扎毛笔,几支“七紫三羊”的中小楷毛笔,尤其“长锋”是爸爸不准碰的,现在属于他了。还有几方端砚、“御制宝墨”和彩宣稿笺、册页,“马棍”连看也懒得看,也归属于他。这是既新鲜又充满劫掠惊喜的一夜。柯婴得了一只三彩猫和一把壶,柯男鄙夷地说:“三彩猫是难得的,那把宜兴壶你当是尿壶?你不会拣些好的,我隔天有主意了,说不定拿蜡笔与你换——笨蛋!”
田黄印章一组不见了,只有紫檀印盒。
柯婴说:“是‘马棍’拿走了。他还顺走了两个象牙球。”
柯男说:“你怎么不捉住他喊抓贼,马后炮!”
抽屉翻过来抖,哗啦啦地响,柯男妈有些吃惊,叫道:“柯男,你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东西你们动过?”那是一些金条、金拖拉,平时是放在保险柜里的。柯男说:“我们搭积木玩儿过。保险柜压根儿就没上锁。”妈妈有些晕眩,叹口气道:“是啊,柜子从来就不锁,预备着遭打劫不是?要不,我又怎么伸手就找得出这些东西来?”她拿脚踢踢那沉沉一堆,“这些有多少?不够赎来一个脚指头吧!是啊,要它何用?何用?”
三个夜下来,可以知照监察部来取了。黄金、外币、债券、股票通通放置在一个木箱子里。妈妈当然清楚,“财物”指的就是这些,别的人家似乎也不要。大姐累了:“妈,够爸爸回来了吧?”柯男妈捋捋垂在额前的头发,她把一绺头发挂在耳后,一俯身,它又滑落下来,似乎她就是这样被累倒的。“不够!不够!”她疯狂地念叨,她疯狂地回思、追想,眼睛灼灼地来回扫射这个居室的每个角落,突然,她大叫:“我怎么没有想起来?我傻了吗?我还有……”她几步上去,扑倒在大床上,这样她可以顺手拉开床头抽屉,她飞快地翻弄,终于她攫获了她的宝物——那是一枚近六克拉的巨大粉色钻戒!她仅仅戴过一次,抗战胜利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第三天,省府庆贺胜利并欢送滇军入越受降,她陪同爸爸去参加宴会,就那次。其余就是柯男无数次将它拿来照太阳,将一个大卧室炫得七彩迷离!他也听妈妈无数次说起它的故事:那年,太平洋战事紧张,爸爸结束海外业务,却滞留在即将沦陷的香港,因要从海路转移至防城港入滇,道途艰危,同事们都匆匆将个人财物变现转存美国花旗银行,他却罄其所有,买下维多利亚港湾上最大最昂贵的钻戒,在踏进家门的那个夜晚,将它戴在妈妈手指上,说:“谢谢你多年代我孝敬二老,抚养孩子,你辛苦了!”——“我怎么就忘了还有它?”她那份惊异奇喜只轻轻一掠就沉沉地落下,但她还是笑着将这枚大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旋了一圈儿,让火焰般的光芒像战神的车轮在屋顶旋了一圈。大姐看到了妈妈眼睛里轻轻漾起一层清亮的波澜,妈妈却笑了:“它大了一圈,也太重,是不是?早先是有一个特别精美的匣子的,也不知哪里去了……”然后取下那个裸身的钻戒,当的一声,让它在空中没打一个旋,就直直落在了那只木箱里……
11
柯婴在发烧,妈妈将他领到自己卧室里睡,大姐取来体温计一量:40℃!她慌忙喊“拿酒精来”,叫柯男把弟弟摆平周身地擦,弟弟手里攥着那只小三彩猫,也发烫。
“小祖宗!你千万别添乱了!”妈妈念叨着。柯婴睁开眼说:“你要答应让哥哥带我去大桉树脚和纱厂沟……找‘大黄’……”妈妈奇怪了:“什么沟?什么‘大黄’,那猫不是不见许久了吗?好的,你只要好起来,怎么都行!”
果真,半夜,柯婴体温如常,还喝了一大碗米汤。
柯男气咻咻地说:“你装鬼是不是?”他觉得弟弟自来就很邪,用“发烧”来要挟妈妈,至少是大不义!柯婴却辩白说:“不信去问奶奶,我说胡话时她念了多少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