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如此,到后来,大水顺着楼道哗哗淌,整个屋面哗哗啦啦如同天漏,天花蓬头垢面地在阳台上大声呼救:“姆妈!喔(不)得了啦!安(淹)死宁(人)啦……”楼房隔着大草坪和花园,天花的呼救是喊破天才传到园子角落的车库的。原来,天花把盥洗间的龙头弄坏了,而所有“下水口”包括洗澡盆和面盆的下水全部堵塞,不知道天花终日安坐如山的红漆马桶里储存了多少块垒,她又往下水的盆缸里倾倒了什么东西。总之,对此类事,柯男妈既没有遇到过也毫无办法,只得到11号尚姨那里去找人。
尚姨说:“这个女人,我初见一眼,就见一副破相,两道眉毛剑似的,眼角翻白还斜里挑人,嘴,嘴你注意了?跟个锅铲似的——这种人碰到什么,什么东西就粉花瓤碎……死物活人都犯冲!”柯男妈说,甭管她是什么人了!你园子里不是有个花匠吗?叫他去救个急。花匠去了,见一地粪水屎尿,秽不可当,也不嫌弃,撸起袖子去下水管道里掏,竟得一大桶发丝、卷发筒、卫生纸和各种污秽不堪的东西。一试水,通了,就走了。
不出两日,阳台上又传来凄然喊叫:“姆妈!姆妈!喔(不)得了啦!侬管子喔得(没有)水了……”——原来,她把整个贮水塔的水尽数放光,龙头里滴水不出,而她倾倒的马桶秽物已经堆垒如丘,播散奇臭,满楼窒息……柯男妈飞快跑去摇水泵,柯男见妈妈力不能支,母子俩拼了命往水塔上压水。那里,天花一声高似一声:“姆妈!还喔(不)得水!姆妈——”
柯男一下扔了摇杆,冲到阳台下大吼:“谁是你的姆妈?她是我的妈妈!我的母亲!你再叫一声,我就撕烂你的嘴!”
天花初愣一刻,突然转身掖了个什么物件,高喊着往楼下冲。
也不知为何,此时,柯婴拖着一条跛腿正在楼口往上爬。
柯男怒不可遏,竟迎了上去。柯男妈是一点儿也没有醒过神儿来,她只知道拼命摇动吱嘎作响的T字形摇杆,满耳是吱吱的上水声……等她冲进楼来,见柯男正将滚倒的弟弟扶起来。柯男大喊:“她踢了弟弟!她打了他……她还骂他小瘸子……”说着,就要往楼梯上扑。
柯男妈突然失去任何反应,眼见柯男只差一步就要撞上去,突然厉声嘶喊:“柯男!站住!求你啦,我求求你……”
这是一种母兽般的哀号,柯男完全僵住了。
那个邱天花,看见这个小男孩一步步倒退,要去回身护他几乎跪倒在地的妈妈,邱天花傲然地扶着楼梯,挺挺身子悠悠道:“怎么?想打喔?喔初来就想告诉侬要明白:我们共产党就是要革侬资产嘎(阶)级的命!侬高兴也嗷(好),喔(不)高兴也嗷(好),足(总)得来鬼(跪)则(着)比脏(站)则(着)要嗷(好)……”
柯男扶起妈妈,回身道:“我们家有四个共产党!还有一个营的解放军!”
妈妈站稳了,她捋捋散落的头发,整整她的碎花旗袍,回身对柯男说:“别往外头扯!说的是当下的事!”她一步步走上楼梯,在与邱天花正面相对一尺远,道:“你,不消说那么大的话。小声点儿我也明白。我可以跪,跪下来。但我可以告诉你,跪着站着,道理都不变。解放——解放的是全中国的人。不管谁坐江山,都要顾恋苍生妇孺老百姓!我就认这个,认到底!说到‘革命’?呵!这也值得拿来说吗?那有什么呀?我,要当那时,也舍得起命!三岔路,终归一!邱女士,草木都有春秋命,你当真以为活到我这个岁数,遇到我这样的事,你会如得了我?”
她抱起柯婴,拽起柯男往外走。
柯男要甩脱,一个劲儿喊:“她打了弟弟,就是打了!我看见了!”
“她是要下楼梯,弟弟不是上梯下梯都要扒栏杆吗?挡了路,她无非掸了他一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妈妈说。
柯男甩下膀子,站到一边,喊:“不!你别给我往爷爷那些话上扯,什么‘退后一步自然宽’——我听烦了!她欺负你!我要去当兵!”
16
事后,柯男妈觉得无论多难,家,是要搬了。要离开这里,越早越好。
要去“当兵”的柯男离家出走三日。妈妈并不追问,也实在无心去问,一家人的去向如何,哪里安顿?她发疯似的在东南六城转,把青丝丝头发想成霏霏雪,还是一个不成。自从柯男爸缴款令下达,不过半年余,家里直落千丈,已然一贫如洗,典当度日是刀尖上舔油星子,每有什么家什寄售下账,银行那里最先知道,就要取走全部所入。只有极少也并不惹眼的小东西,诸如什么派克水笔、瑞士对表、鎏金小菩萨、象牙镇纸什么的被人买走,会收来几十元钱,就是全家三餐伙食。小姑那里去了三趟,听说柯男妈想举债典下三间房子,一下子眼孔瞪得铜铃似的:“我嫂!那是高利贷啊!慢说你一点儿抵押没有,就是有,人家看看你家主人时下处境,不剔骨刮肉?先交整年租金,然后那边是水牛翻身利滚利!恰如活埋了你!这样得了,我这里,正厢房上有个端木先生,是我卖给他的一楼一底,当时抗战正紧,头上落炸弹,我随孩子他爹去重庆教书,要清空了身后去躲难——这,你和我哥是知道的。三十两银子啊,他是乘人之危,我呢,恰若白送——好了,现在他单租一个小阁子也有几十块月入。他的楼下有两耳一房,嫌潮,要租——他不能不认早先的情,我去说说看,就是地方小了点儿,后墙地面还要修,至少应免三个月租费,那也是三个月啊!”
柯男在金马山、长虫山一带野游三日。所谓风餐露宿,也不尽然。铁峰庵里的老尼奉奶奶为大施主,据说出家前与奶奶曾玉结姊妹,柯男曾数次陪奶奶坐轿子上山还愿,尤受老尼宠爱。不过,柯男只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得了大包素食,就去石佛洞“参禅”了,他要去“参”他的世界。但达摩祖师的像无端被人毁了,他什么也没有参透,只是瑟缩了一夜。他看见,妈妈变成观世音,天下雨花,接着太阳就在山脊上跃出一齿,浓重的乌云啃噬了它的下半部,但红色的光焰还是在云顶透露出来,染红了整个无云的天空。他突然精神大振,一口气吞了三个水磨米面粑粑和一根黄萝卜,就像鸟一样飞下了山。
他进家时是昂首阔步的,背上弟弟就走,走到席子营的一片空地,指着一尊大冢说:“我们要革命。我想好了:第一步是纪念死去的解放军,你要立正,我们不跪也不磕头,要敬军礼!”——这是新村驻军里唯一不战而亡的一个士兵,他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翻腾一夜就死了,柯男并不知道他是谁。卫生员小王和营、连首长送他上山,还在他的墓碑上刻了一颗五角星,五角星上的红漆是首长叫柯男描的。自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地“革命”了!
“第二步,是你要在这里检讨你为什么要上楼!那里早就是国民党的占领区了!你想投靠蒋介石?”柯婴怀抱着那只小猫,想哭,他说:“是它先上楼,我随了去的!”这可有点儿出乎柯男意料,柯男自来不喜欢这只瘦小的猫,即便是它的妈——“大黄”,也从不给正眼。但这小家伙从弟弟怀里蹦出来,竟然绕着坟墓走了三圈,末了,倏一下纵身上了坟头……
“你说如何办吧!”柯男拿眼斜睨着那只行为诡异的小猫咪,“要么处死它,以正王法,要么你来替罪!总之,违反纪律是要受惩罚的。”
柯婴说:“我剃光头!”
柯男想了想:“也行。”
小猫一个轻盈的跨越,上了墓碑,竟然俯下身来,舔着那颗红色五角星,红色顿时鲜亮放光。
柯婴大叫:“你看你看!”
柯男自始就察觉这小家伙有些灵异,此时他不说,心里却扑腾一下。“它有名字吗?”他问。柯婴说:“叫‘毛辣叮’啊——你取的。”柯男想起救它出竹棚脚的情景,真像一个一踩就成泥团的小毛辣虫,他说:“现在改了!叫‘戈明’——你懂不懂,这叫谐声,‘革命’嘛!这就定了!第三,我们要做有学问有用的人,自己养活自己。你能坐就不能爬,能站就不能坐!第四,要保卫妈妈!誓死保卫!我可能要先牺牲,你接着保卫!你起誓!向解放军敬礼!”
17
尚姨决定回上海,去吃她的大闸蟹、黄花鱼。决定有些匆匆忙忙,原因外人不得而知,但尚姨自认与柯男妈是最要好的朋友与“兰交”,就秘密邀约去冠生园西餐厅见面说话。柯男妈有些纳闷,天下还有哪一家的事情大过了自己家,究竟有哪份心思拉着苦瓜脸来听别人诉苦道情?她说,也别去什么大园子,就近,交三桥“晓白茶楼”如何?那里是柯男妈在女校时经常与好友同学聚会的地方,现在还有不少旧时同学去寻影子,楼下就有个饺面店,酸辣任选口味也不错。
尚姨最大好处是善解人意,立即洞穿柯男妈的意思,说:“你不就怕见人吗?但凡遇到熟人,问起柯男爸的事,要傲傲然说声不知道!人家定然以为你要弃家改嫁,你就加上一句:男人生来就一个命,战死怨死屈死劳死,总之是一个死。女人嘛,老鼠打洞要护儿,就知道讨生活,哪里顾得了许多——这样说就行,显着很无所谓!”
柯男妈说:“这种话哪里出得了口?”
尚姨说:“那要怎么说,去修万里长城?”
尚姨说的事,让柯男妈大出意料,原来两个姨娘要“分家析产”了!大的那个大约找着人了,是个纺织工程师,有家室,无子女,早先是包办成婚,现在《新婚姻法》一公布,“喜鹊拆窝扇翅膀了”,说起旧社会的婚姻,那男的来了段“翻身道情”,如何地委屈,如何地新婚拜了堂磕了头,当夜就逃走。二姨娘也陪着流了几滴眼泪,“说了些大无良心的话,说什么当初是我这个大老婆看上她,把她强扯到老头子跟前……你听听!”
柯男妈听起来怎么都像张恨水的小说。但说到是政府调解,男的自由离婚,而后二姨娘与工程师遂结秦晋,却使柯男妈觉得开了眼界。柯男妈关心的是三姨太芮恩,她只有二十一岁,过门一个月,老头子就死了。她是个大学生,对人谦和,谈吐文雅,也最漂亮,却在“八一三”上海沦陷时死了爹娘,跟舅舅流亡到昆明,民国三十七年,舅舅死于日本轰炸,终因无靠才进了这道门。听她诉说这“新编故事”,柯男妈每每流泪,叹息国难怎么就成了这一个人的难,叹好人命蹇运道不公。按尚姨的说法,她排队去登记就业,竟然被公安局录用了,做的事是外籍人员户籍登记,这大约因为她英文、法文朗朗的,还会一点儿什么“文”,反正能与昆明的犹太人打交道。公安局是什么衙门?她怎么敢去呢?结果人家许诺她,“外籍人员登记”确实是临时性工作,但事后可以协调安排其他工作——“她回来小包袱大了,里头有一套‘警服’,一根皮带,自个儿躲在房间里试,像个竹竿扎灯笼!还笑,笑什么笑!”“前头人家来查过,我说我三妹子压根儿就不是资产阶级,这家里资产是我的,阶级也就我高。她不过是新妆丫头!收房的事有是有,但老头没蹭她的皮就呜呼了——帮她瞒过了老头带她去加尔各答的事——可你看看,二姨太要分家析产,怂恿她三分天下,那天出庭,人民法官问她二姨太挨没挨我打?她说有的啊。又问怎么打,她说用裤衩套了头抽嘴巴,惹得哄堂大笑!用裤衩套她头,不是为她偷汉子吗?隔层布是碍着损了她的寡脸,出门难堪——这种事都抖搂出来,寒碜人不?”
柯男妈没心思听她的“全唐演义莲花落”,只想着自己的心事。看来尚姨非全然好心,她让柯男全家搬到她宅子里住,就说早先尚姨借过柯家钱,如今也是债权人。柯男妈拒绝了。11号大老婆也没什么很深的恶意,看来是突发奇想。自解道:“也是的,柯男他爸那头还烦人呢?怎么拉你搅和这猫屎官司——明天又要开庭。我这一亩三分薄田上真是闹鬼了,那厨娘拿起菜刀也闹解放,说先回家乡参加土改,过后就要来清算我!我说你一个逃荒要饭的,就瞅你平头正脸,知道酱油是酱油、醋是醋,才炎天之下给你一巴掌阴凉,二十年了没短少你半分工钱。她说要清算的是剥削账!更奇的是——你猜芮恩那小柴柴今天早上是如何跟我说,她什么资什么产也不要!要净身出去——堂堂正正,重新做人!——说这种话了!你一个臭丫头,要老娘当初不收容你,没拿你给死老头垫棺材板儿,轮得着你说这话?有人撑腰,你拿三钱染料就开染坊?”
“没一个知恩图报的!”——她什么都恨,只是不知道该恨谁了。
柯男妈觉着她这会儿深恶的是肥肥的尚姨——一席话下来,这会儿柯男妈才呷了一口菊花茶,茶是翠绿的新炒碧螺春,花却是微黄带焦的隔年杭菊,两番味道交合,竟有一种说浓也淡、欲馨还苦的味儿——这世道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