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魂”是一个单刀直入的题目,较之《安娜·卡列尼娜》、《被开垦的处女地》、《红楼梦》之类拙朴的名称而言,显然峻急了些,也因此带上了锐利的个性。那“安娜·卡列尼娜”仅是一个由头,一个形象的呼唤,被托尔斯泰牵进了题目。肖洛霍夫注重的是空间感,表演、虚构前要先搭起戏台,缓缓、扎实地入戏。曹雪芹在命名时以“梦”作结,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不过写的是一叠厚厚的荒唐言。于是,“梦”反而给予了曹雪芹一份冷静与从容。从题目上感觉,托、肖、曹三人在进入写作的刹那,是在深呼吸,犹似太极拳的起式,不显山露水,朴素的背后是绵绵不绝、后劲十足。而“人有魂”则像一声“啸”,诸多情感郁结,有直钻人心之势。然而也由此让人悬了一分担心,为这爆发式的“啸”捏一把汗,它的持久性、耐力如何呢?进而是它的深度。总感觉这样的情绪更适于写中短篇。
“人有魂”——不同的人物给出不同的脚注。龙青在后面添了一个问号,于是这“魂”不再是精魂,人的灵髓;而成了游魂、孤魂,凄惶惶的,四处乱撞。于大定、南瓜脸给的是句号,笃信不疑地,于是生出了残忍的排他。而芸娘以自杀完满了一段情愫,在“人有魂”后加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叹号。
这原本单纯的内核一旦进入民俗的世界,便闪烁、迷离起来,所有的意义都融化了,或准确地说是被民俗弥散出的诸多意味给遮蔽了。血腥与蜀岗茶的清香、残酷与懵懂、美与丑被硬性地扭合,和着强烈的色彩。小说似乎成了造型的艺术,画面的闪现让人应接不暇。从给人刺激的角度而言,够劲了。
而读者,单给他刺激是不够的,对意义的追索无可避免——一种顽强的阅读心理惯性——小说中虽偶有中秋景之类宁和的场面,整体却流荡着压抑、狞厉的气息。人物似乎有点“一根筋”,心念突兀地来了,便生根,念头之间有着明显的断层。心灵不再是流动,而是钝钝地蠕动。这一切都让人莫衷一是,用小红的话来说,便是迫切盼着来点什么,以解解这暧昧的“浊气”。于是,“人有魂”便成了最终、唯一的意义稻草,给浊世携来了一派清扬。虽微弱,但却给读者落实之感。这里,不再需要复杂,哪怕只是一声诘问,也正因其单纯而可贵。
小说中关于“魂”,有两处十分触目。一处说南瓜脸抱起昏死的龙青,发觉他“轻得像是没有肉体的魂”;另一处是四老爷行刑,龙青在晕眩时的一段感受:“龙青想起了,自己是那么荒唐,从泛水到扬州,像风一样飘……离地越来越远,离根越来越远,现在,龙青就像一只猫,跳到空中猛然间向脚下望去,发现自己竟然是什么依靠、把持都没有的,一时间,他被晕眩占据了,像失去了风的羽毛坠落下来。”虽没有点出“魂”字,却与之紧密贴合,游魂只能在飘零里追寻、铸就生命,冥冥中早已注定了,流浪是必然的生命形态,没有哀伤,只是承受。于是,所有的迷失与残忍均被容纳,从流浪的角度而言,也不失为一种风景和报酬。
让龙青这个“生活粗糙”的汉子(酒、画、音乐一窍不通)去背负“人有魂”的主题似乎牵强了些。他很难“自觉”,也只能让他在懵懂、昏暗中凭着本能摸索前进。与此同时,零零落落的民俗加了进来,增添了异样的色彩,而主题、意义也在丰蕴中趋于涣散。
龙青的一生都在赶路,马不停蹄地。在南瓜脸、芸娘、小红、三白四个女性之间,他辗转、奔波而至丧命(有草草收场的遗憾),其间大多缘了性的冲动,被戏辱、痛打也无所谓,颇有些赴汤蹈火的壮观。“探讨一下到底有没有魂灵”在龙青而言,似乎高渺了些,至少也是第二位的。
这世上为了“主义”而活着的人或许曾经有过;因了宗教信仰而活着的人有,不多;某种程度上,还是龙青来得实在,一心一意追逐着性。性的运作直接带来了精神的愉悦与充实,性上一旦失落,精神立刻萎靡不振。如果真有所谓灵魂探求的话,那也是基于此而曲折地生发出来的。
总体看来,这是一部非常有才气的作品。那种隶属于故事的语言被牢牢抓住了,且一贯到底,有着明清小说语言的韵味,光滑、流丽,简直不像是葛红兵了。
结构上仿佛是改造过的章回体,以短篇的构思在写长篇。单看每一章,无不精炼、齐整,一章解决一个故事,斩得干脆、爽气,确是一种不错的叙述策略。好处在于不必纠缠于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于大定出场没多久,就挂在门楣上出演了一部自杀的喜剧。管你接受不接受,疑问不疑问,我只自顾叙述下去。于是,以牺牲整体的严密、连贯性做代价,歪打正着地换来了一种跳跃、突兀、惊奇的效果。如果说在“独抒情”里芸娘已会唱《千万次的问》(《北京人在纽约》的主题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那么,在作者整体的叙述里也回荡着一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为什么……”
矛盾重重的一部作品。有些地方尚可推敲:龙青就在神龛背后和芸娘干了起来,这实在匪夷所思,甚至荒唐了;那于大定就像刑侦队的队长,龙青一来事,他便准时到位,实施痛打。于是龙青的故事便陷入了这样的窠臼——寻欢、挨揍、连累女人,情节发展的手段还略嫌单调了些。龙青就像一个倒霉蛋,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同是小人物,国外有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里写了一个打不死的龙青,倒也独树一帜。
一部十足浪漫的作品。这种浪漫不仅来自人物,更多的是来自作者。他只给你看他想让你看的东西,甚至不顾逻辑,不管连贯,却也有声有色、别开生面地创造了一个世界。无论如何,这是一部极具个性的作品,有点“出轨”,有点率性的毛糙(作者似乎不怎么在意要把故事写得如何圆满、无破绽),连同它的机智,确是让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