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图的作品一贯以语言的考究着称,这本名为《Sweet heart,谁敲错了门?》(以下简称《Sweet heart》)的长篇同样如此。小说通过描述一个海归派学子艾珉的情感纠葛,包括父子、兄弟的反目成仇,夫妻的同床异梦、情人的步步紧逼,等等,呈现了埋藏在都市(上海)繁华表层下的悲怆与沸腾的激流。语言在此非但没有因为篇幅的加长而有所松懈,反而更加严苛——一种自我要求和提示——仿佛每句话若不经过一番琢磨,就决不轻易放手似的。由此呈现了一幅语言的“壮锦”:繁复、精致、华丽,且随便撷取一段,均是一样的质地,这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其间虽然无法撇除用力的痕迹,但就整体而言却是自然流动的。与现下惯习、崇尚的快餐式的审美不同,《Sweet heart》的语言有一种稀缺的慢的禀赋。它不“务实”,不是把你引入故事的澄明之境;而恰恰指向情绪的恍惚和迷离,一种真诚的向往。在世界变得越来越清晰、晓畅,相应地意义也日渐枯竭之际,语言表露出了钻子般的叩问冲动,朝世界坚固的表面掘进,既小心翼翼,又百折不回。但总的说来,它不具备批判、破坏世界的实力和野心,而只是单纯、本分地试图以更为人性的方式重新抵达和生存于这个世界。小说中大量极具生活现场感的对话(以上海方言为摹本)便体现了此种和解的愿望。作者显然不愿陷入漫无边际的自我冥思,所有的对话均以传统的加引号的直接引语的方式出现,便是有意的收束之举。这表明了一种还原的立场:它们并非“我”之述语,并非虚构与揣度,世界由此无条件地莅临。
对话撑起了小说的骨架,保证了其世俗(理解)意义上的坚实走向。而在直接引语以外的言说地界,尤其是在刻画场景和人物心理之处,语言开始显露出它拖曳、裹挟的力量,“慢”在酝酿与生长。表面看来它对故事有阻碍甚至解构的威胁,但实际却迎合、强化了小说的氛围。就《Sweet heart》的内容来看,每个人都活在欲望的荫翳里,在欲望的驱使下相互欺瞒,彼此折磨,结果欲望成了作品真正的主人公。一种扩张和焦虑的情愫,这也正是《Sweet heart》的语言精神。焦虑经由语言舒展开来,透过那或精心或随性组织的长句,大量回旋的复句结构,以及绵密的意象群,我们能够感受到强烈的落实的渴望,这让它和凌空高蹈的语言实验区别开来。具体地讲,它什么都想捉住,任何细节都不肯放过,在这种语言的运作下,平面变成了立体,立体又幻作了森林,穷形尽相的叙述实现了意义的突围与丰盈。这便是《Sweet heart》的语言欲望,由于和人物心灵的律动和谐共振,亦可谓之欲望的语言实践。其中的虔信在于,通过向世界内部的挺进,定然能够抵达内心深处柔弱、敏感的部位。这里的柔弱或软弱虽然为世界所嘲笑、不齿,对个人来说却不失为人性的允诺和拯救,换言之,欲望要靠欲望的见证来支持和排解。其过程往往是诗意的,一种微弱的辩白与抗争。后记里作者交代,由于《Sweet heart》的写作和法文的阅读是交替进行的,因而难免受到法语趣味的影响。“如果今天全球的通行语言还是法语,那世界或许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粗俗的境地。”诗性在此得到了证明,而它的出发点显然不是为了批驳、打击欲望——欲望本身并不构成罪过——只是想将其纳入生命的内涵予以存在的咀嚼和观照。与《围城》那洒脱、超然的叙述相比,《Sweet heart》的语言里多了一份同情、缱绻和沉醉,也由之增添了一分疼痛,就像作者的表白那样:“我不知道这部作品真想表述什么,我只知道它如一个生命在我身体孕育后,在经历了左冲右突的发育期后安然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