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初载1925年8月23日《文学周报》第187期,题目为《批评〈羸疾者的爱〉的一封信》,署名平伯,收入《杂拌儿》时,改为现在的题目。
白采先生:
我在此得有机缘评读尊作,不得不引为真的荣幸。初读此篇,即已讶其琼枝照眼,宝气辉然,愈读则愈爱。三月间游甬带给佩弦看。于柠檬黄的菜花初开时,我们在驿亭与宁波间之三等车中畅读之。佩弦说,这作品的意境音节俱臻独造,人物的个性颇带尼采式。
现在述我的读后所得印象。我敢说,这诗是近来诗坛中杰作之一。必内蕴既深,方能奔放得这般浩瀚,这般苍莽。去年在沪时,某君告我,他不赞成把诗故意的拉长截短,他喜欢不长不短恰当好处的诗。这固然不错,无论长也罢,短也罢,若非自然,出于做作,便觉讨厌了。此作虽有六千言而绝不病冗长,正缘一气舒卷之故。我认此为真的长诗,绝非拉长的充数伪品。
在风格方面大略有几点特色:(1)不雕而朴,直写不描,故气象雄大。(2)有现代语言的自然音节,顿挫抑扬并妙。(3)诗中主人个性明活,显然自述其襟怀。思路之深刻,语意之沉痛,语气之坚决,正可作现代青年颓弛的药石。“高张生绝弦,声急由调起,”于此见之。以外更有一点,我所深佩的,是全诗四节章法重叠,而娓娓言之遂令人忘其复。这因为气机流利畅遂,而思想径路又本是回旋往复的,所以写来恰好。若中无所有,支支节节,描头画面,一字一句的堆垛起来,以成长篇,则颠仆殆事理之当然。总之,对于此诗之技术我无间言;但可贵的毕竟还是内容。灵感之深美既如此,则技术之佳妙反似不足论矣。前来书云,“愿痛删改”,我以“删改”犹可,“痛删改”则决不可。当时实感之遗痕,必须尊重爱惜之。以事后畸零地追摹之迹易其本来面目,私意以为未然。仅就字句间略饰即可矣。
真的文艺是一个完整,故不能枝节地多说什么,述其概要之感念如此耳。得睹名篇,如逢佳丽,钦迟之情,迥绝言喻。让我以一味沉默,颂歌《羸疾者的爱》和它的尊贵的作者罢。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自西湖俞楼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