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初来天津很意外,没料到在中国北方竟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一路上船家已说了不少关于天津的事,并建议他不要进城,也甭去南市“三不管儿”,真想花钱快活只管去逛城西的西花街,说是那里虽不比“三不管儿”名声大,却有另一番热闹。船家还提醒秀吉,说这天津可不是等闲地界儿,藏龙卧虎不光水深,还浑,说话办事连后脑勺上都得长眼,一不留神哪脚踩空了就得吃大亏。
秀吉听了面含微笑,并不说话。
天津城西的这条西花街秀吉早已有所耳闻,就是船家不说,他此次来津也想去逛一逛。据说这条街依傍运河边,街两边娼寮妓馆栉比鳞次,玩杂耍儿唱各色玩艺儿的也是五花八门。只因水路通畅,南来北往的客船商贾经过此地都爱湾一湾。水边单设有一个“花码头”,商客多在此弃舟登岸。每到夜晚,笙管笛箫中灯红酒绿盛极一时,衣熏鬓影游人蚁集。一条西花街上浮光溢彩香风摇曳,竟如同是座小天堂一般。
秀吉从“花码头”登岸,一路踩着青石板台阶走到西花街上,果然见眼前一派花团绵簇,一间间娼寮妓馆红灯高挂,许多娇媛丑女浓妆艳抹,倚门弄姿向路人抛笑。
秀吉冲她们微微笑一笑,觉得这些艳俗货色也有艳俗的可爱。正走着,街边一条巷子引起了秀吉的注意。这巷子看去并不起眼,很窄,也很洁静,虽隐在暗处却也能看出里面繁枝葱郁种满桃梅。此时正值早春时节,巷子里一派灿灿的梅花大放,眼看一巷春意包容不下,像是快要溢出来的样子。
最令秀吉不解的是,这巷子里竞没有一盏灯,任凭那满巷的桃梅花映着淡淡月色,却是寂寥清冷悄无声息,如同没有人烟的景象。这与西花街上的红灯香影就显得格外不搭调了。秀吉好奇,信步走过去细看,借着淡淡月色,只见巷口的青砖墙上写着三个字:“桃梅巷”。再看,旁边还挂了一块漆木牌子,上写两个魏碑大字“净地”。
这一来越发激起秀吉的兴趣。秀吉对中国的花街柳巷早已熟稔,知道这巷子里该是个良家所在,恐冶游的嫖客误当成“暗门子”,走差了串进来骚扰,才立出这样一块牌子以示居污不染。不过但凡立出这牌子的,也正说明宅中必有及笈女子。秀吉的兴趣也恰在于此。这种浅居烟花巷的良家女子,身世总多了一层意味,至少每日进出熏染,也该是早早谙了一些风韵事的。正所谓染坊里出来的白布无色也有色。
不过从这高墙大院看去,也该是户殷实人家。秀吉本想进巷子里去看一看,又恐孟浪了,以后反不好再来,便就近找了家门面干净的客栈。让人将行李拎进来,自己也随着被伙计引进一间上等客房安顿了。秀吉进来时看了门口的牌匾,这家客栈有个别致清雅的字号,叫“桃花坞客栈”。秀吉暗想,桃梅巷桃花坞,这客栈与那对面是否有些瓜葛?
客房伙计端了洗面水,又给沏上茶来,问秀吉要不要备饭。秀吉一边擦着脸,摆手说不用了。伙计识趣地一笑说,住这里的客人自然都不用备饭,满街花酒么,只管挑着去吃。秀吉问,这街上可都是花班书寓?
“花班”与“书寓”,即是娼寮的别称,这也是秀吉来时刚刚从船家那里学会的。伙计是个爱说话的年轻人,看看秀吉说,这位爷是头次来天津吧?秀吉微笑着点点头。
伙计又打量了一下,稍带世故地问,听口音,是打南边过来的?
秀吉说,好眼力。
伙计这才给他讲解说,这西花街分南街和北街,街上又分南、北两帮,北街是南帮,南街是北帮,这就如同到集市上买吃食,好哪口儿直奔哪儿去就是了。
秀吉听得饶有兴味,便问,这南帮和北帮又是怎么回事?伙计说,南帮是从江南来的,连鸨子领家儿都是那边人,北帮么,自然是以这天津本地为主,也有方圆左近的。伙计两眼闪了闪,又说,看爷这意思,八成是要找南帮了?
秀吉忽然不动声色地问,街对瓸那个巷子里,住的是何人?伙计听了先是一愣,跟着嘿嘿了两声,又嘿嘿了两声,遂一拨浪脑袋说,这个咱可说不好,嘿嘿……说不好。一边说,两脚就朝门口蹭去。
秀吉见这伙计答得有些失色,越发料定这里边有故事了,于是笑笑说,南北帮的事你都清楚,街对面住着,那巷子里的事怎么会不知道?
一边说,就将几枚铜钱随手扔过去。
伙计像条狗似的准准叼住了,嘴上说着,这位大爷,您要想吃花酒,在下倒能说出这街上哪家儿最好,您南帮北帮都甭去,前面街当间儿有家“花戏楼”,里边“艳春班儿”的粉头不光长得俊,还干净,都是一伙子青衣花旦,专唱堂会的,号称卖艺不卖身。
伙计说到这里,又特意加了一句,里边的领家儿官称姚四姐,为人是最和善的,这西花街上犄角旮旯的事,她也是最清楚呢!伙计说罢,不待秀吉再问,便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了。
秀吉收拾停当,又换了身洁净利落的衣裳,便走出桃花坞客栈,一路朝街当间这边溜达过来。刚才客栈伙计的话显然是在暗示,要想打听那桃梅巷里的事,只管去问“花戏楼”里的领家儿姚四姐。这种花街柳巷的客栈伙计自然不吃白饭,多与青楼里的鸨儿龟头相勾连,每引去一个客人,暗里都要抽头的。秀吉这些年惯在这种场所走动,自然心知肚明。至于那“艳春班儿”里的粉头卖艺不卖身,则更属无稽之谈。花柳巷里有谚,“染坊里出不来白布”,粉头声称不卖身,也不过是想讨个高一点的身价罢了。
不过刚才问起桃梅巷时,那伙计的神色倒是越发勾起秀吉的兴趣。
秀吉一路走来,在个戏楼模样的门面跟前站下了。抬头看一看,门额上挂的牌匾果然是三个斗大的泥金字:“花戏楼”。于是迈腿走进来,早有个门口支应的小龟头一路引着径直来到里面花厅。刚坐了端上茶来,就见一个三十上下岁的俊俏女人嘻嘻哈哈地迎出来。
秀吉冷眼看这女人,虽是一身戏班打扮,却带着满脸的风尘气。心中便已猜出儿分。一番青楼里的寒暄客套之后,秀吉就笑着问,你该就是姚四姐了?
俊俏女人呱呱笑着说,看我四姐,还果然名声在外呢!姚四姐见这个俊逸青年穿着阔绰,举止不俗,便知是来了大主儿,赶紧招呼着在里面阁子摆酒,一边拉拉扯扯地往里走着说,这位少爷初次来花戏楼,可知我们这里的规矩?秀吉一笑说,姐儿们卖艺不卖身?
姚四姐眉梢一动,侧脸儿问,您是从,桃花坞客栈过来的?
秀吉微微一笑。
姚四姐说,明白了。跟着又说,只是少爷今儿个来得不巧。秀吉哦了一声,问为什么。
姚四姐说,花戏楼今儿晚上有堂会,西门里金柜钱庄的吴老板做寿,虽说就在这后面戏楼,可姐儿们就是没赶角儿的也都占上了手儿,只怕这一晚上也腾不下来呢!
秀吉笑笑说,有你四姐陪着,也是一样的。姚四姐听了颦眉一笑,我?
秀吉说,实话说吧,我今天来这里,还就是冲你四姐呢!姚四姐听了脸上神色一闪,跟着便越发做着羞态呱呱地笑起来。
刚才桃花坞客栈的伙计已对秀吉说过,这姚四姐早先是唱梅花大鼓的,也跟师父学相声。她这师父有抽大烟的嗜好,后来在台上给她架着弦儿脑袋一歪就死了,姚四姐这才改行下了花戏班儿,渐渐还唱成角色,成了青楼里有名有姓的当红花旦。就这样一来二去,唱出些底子,才出来自己搭了这“艳春班儿”,又在西花街上盘下这花戏楼。如今虽已不大上台抛头露面,但既是做的这一行,有了对眼的客人偶尔也还是接一接的。这时二人说笑着,阁子里就已摆下酒食。姚四姐一边陪秀吉饮酒,忽然问,少爷是初次来西花街?秀吉点头说是,初次来。
姚四姐说,要我看,不光是初次来西花街,只怕,也初次来天津吧?
秀吉笑笑说,四姐果然厉害,那你猜猜看,我是哪的人?姚四姐眨眼笑道,听您这口音,哪的人可说不好,总之……不是中国人吧?
秀吉听了一愣,盯着姚四姐半天没说出话来。姚四姐看着秀吉的神色,一下格格地笑起来,说那我就再猜个试试吧,要猜差了,少爷可不兴骂我,看您穿装打扮儿这意思,大概……是个日本人吗?
秀吉又是一愣,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说,四姐好眼力,我,真是日本人。
姚四姐登时一脸得意,叽叽呱呱地说,别看少爷说得一口好中国话,可要拿耳朵细听,您这后口儿多少还是有点生硬,总归不及我们中国人的舌头根子利索。
秀吉由衷赞叹地点点头,这才告诉姚四姐,自己本名叫宫本秀吉,虽是日本人,却从小随父亲在中国的江南长大,因此才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宫秀吉。父亲是二十年代初来中国的,算来已有十几年,一直住上海,做的丝绸生意,此外还在杭州和绍兴开有两爿药材行。秀吉说,自己此次北上的目的,就是要帮父亲收一点特殊的名贵药材。
姚四姐听了拍手笑道,难怪宫少爷的中国话说得这样好,敢情是在我们中国长大,这可不光是中国通,简直算得上是大半个中国人了呢!跟着微微一笑,又把双凤眼一下一下地盯着秀吉问,宫少爷今儿晚上光临我花戏楼,恐怕,不光是来玩儿的吧?秀吉淡淡一笑说,既然四姐如此敞快,也就不用我再问出口了。
姚四姐嗨地一声说,这桃花坞的小伙计,净给我找闲事!秀吉问,怎么?
姚四姐脸色忽地一收,摇摇头说,宫少爷,听我一句劝,别做这非分之想了。
秀吉固含着微笑说,只要物有所值,凡事都可以商量的。姚四姐摆摆手说,不是那个意思,宫少爷我说句话,您可别不爱听,以往住在那桃花坞客栈的,南来北往多阔气的主儿都有,可不是那么囬事,人家好端端一对良家女儿,您非想着当烟花买,就是商量出天大的价儿来,人家能干么?秀吉听了忙问,还是……一对姐妹?
姚四姐这才告诉秀吉,说这桃梅巷里住的,其实只有一户白姓人家,男人当年在外做官,据说还是个挺显要的官阶,平素极少回来,家里只有夫人带着两个小姐。后来听说这白家老爷不知怎么就死在了外头,家道才渐渐颓落下来。那白夫人将家里下人都打发了,只凭着当初殷实家底带两个小姐度日。这两个白家小姐仅相差一岁,姐姐叫桃梅,妹妹叫杏梅,如今都是不到二十年纪,还知书达理颇通些文墨。
秀吉听了说,如此看来,这姐妹二人都该是上等品貌了。姚四姐一笑说,品貌如何我不敢说,男人见了,保管神魂颠倒倒是真的。然后才又说,宫少爷可听明白了?人家这样的两个良家女儿,当年也称得上是千金小姐呢!
秀吉一下就有些失神,喃喃自语道,这样一对姐妹,就是见一见也好啊。
姚四姐忽然扑哧笑了。秀吉看出机巧,忙说,凭你四姐这样精明的一个人,想必是有办法的,倘若能让我见见这对白家姐妹,只是见一见,秀吉也一样要重谢。姚四姐听了连连摆手,做出为难的神色说,谢不谢的先搁一边,我只是不想再给自己找这麻烦了。
秀吉一喜,忙问,听四姐这意思,果真与那白家姐妹相熟?姚四姐又想广想,像是下定了决心,这才说,实不瞒宫少爷,这白家姐妹平时最爱听戏,每逢花戏楼这边有堂会,她俩经常偷偷跑来听,又恐这种地方人多眼杂,就总是穿了男装,明天头晌人清静,她姐妹俩说好又要来呢。
秀吉听了喜不自禁,忙说,多谢四姐,这份人情我牢牢记住就是了。
姚四姐却立刻又正色道,宫少爷,您打算怎么谢我是您的事,可有句话得先说头里,我刚才那些话,可都是您问的,后边您打算怎么着,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秀吉一边点头,就为姚四姐斟酒。
姚四姐又一句一句紧叮着说,可别等日后有个马高镫短,又跑回来拿我是问,那可就没意思了,我就是真想挣这份跑洋和儿。
这一晚姚四姐陪秀吉在阁子里吃酒,一直吃到半夜。二人先是说笑,渐渐酒酣耳热,又都是风月场上走动惯的,便吃出了花酒味道。一直闹到很晚,听听后面戏楼已响起散戏的锣鼓点儿,姚四姐这才起身整衣捋鬌,要去后面张罗。
秀吉这些天在船上一路颠簸,刚才吃着酒又闹了这一阵,便觉出身上的乏劲一阵阵袭来。于是与姚四姐约好,转天早晨再过来,便起身告辞回桃花坞客栈歇憩去了。
第二天,秀吉早早起来,先让伙计去外面叫了几样饽饽点心,吃过之后到街上的“天香池”烫个澡,回到客栈又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看天色已不早,这才又到花戏楼这边来。
门口小龟头认出是昨晚来过的宫少爷,径直引到里边。姚四姐笑吟吟地迎过来,走到跟前才低声说,宫少爷贵人来迟,快去后面戏楼吧,可是早开戏了呢!
一边说,还把眼色冲他闪了闪。秀吉心领神会,便随着来到后面。
这花戏楼里的堂会与外面戏班儿不同,只因“艳春班儿”的角色还兼着另外营生,所以应名叫堂会,却都是客人做到这里,平时不拘寿辰喜庆各样吉事,只把堂会混同成了茶围花酒。这几日堂会是西门里金柜钱庄的吴老板做寿,直将一座花戏楼豁腾得天翻地覆。
的皮条钱,也犯不着去花戏楼外面做不是?
秀吉端起酒杯说,四姐说得有理,我都明白。
台上唱的是《五女拜寿》。秀吉在一张桌前刚坐下,就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正坐着两个相貌俊朗的少年,显然都是富家子弟气派。其中一个穿的是一身白西装,另一个则穿的蟹青色西装,两人头上都戴着盛锡福的一捏褶儿礼帽,将帽檐儿压到了齐眉处。因为是坐在角落里,又兼着其它几桌客人的身边都有姐儿们陪着,嬉闹声调笑声和着台上的文武场儿,显得闹闹哄哄爆爆腾腾,这二人也就并不怎么显眼。秀吉从侧面朝这二人仔细打量了一下,脸上就浮起一丝笑意。他心中暗想,这该就是那白家姐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