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请说得具体一些。
席臻贯：大家知遒，敦煌壁画中的舞蹈动作都被临摹完了。我想整理出唐代舞蹈的序列原型，其中有扩张、压缩、衬舞容，变化无穷。舞容又分阴阳。把舞蹈位置用线穿起来，可以看出是朱雀星象和苍龙星象。古人把天文星象用到舞蹈的排列之中了，这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我准备把《敦煌古乐》搬上舞台之后，再回过头来集中精力破译敦煌舞谱。
破译之后，想搞一台比《丝路花雨》出新的舞剧。题目就叫《凉州女》。记者：天门不可再进，天机不可揭露太多。
席臻贯：没有办法。吉凶互补，撞天门九死无悔。让天公去愆罚吧！
这是不是一个预兆？或者他已经感悟到了什么？一年多后的1994年深秋，席臻贯魂归天国之后，笔者重读这段对话，深为席先生超凡脱俗的哲人气度所折服。
1992年9月，敦煌文艺出版社和甘肃省音像出版社投资22万元，联袂出版了装帧古雅精美的《敦煌古乐》，内收古谱原卷照片和席氏破译的五线谱，以及他的论文集和三盘录音磁带。这是当年甘肃出版界和文艺界的一件盛事。出版后立即获得中宣部颁发的“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颁发的文华奖、广电部颁发的特别奖，以及全闻首届配书音带一等奖。
大家都说：小白这小子发财了！
团里的女同志私下里问龚仁兰：“你和儿子这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吧？”
龚仁兰感到纳闷：怎么老公也不告诉自己呢？看到老公喜笑颜开的样子，龚仁兰瞅个空儿问他：“这次……钱不少吧？”
席臻贯新译《敦煌古乐》——
席臻贯的目光里流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是不少。不少不少，真不少。”“啥时候能汇来？”
“什么？你说什么？”席臻贯瞪大了眼睛。“稿费呀！”妻子不解地望着丈夫。兴奋从席臻贯的脸上消失了。
“唉，小龚呀，你真不懂事。出版社不问我们要钱就谢天谢地了，人家为了这本书垫了不少钱。你怎么还指望拿稿费！”
1994年，席臻贯的事迹经中央电视台、新华通讯社、《人民日报》、《光明曰报》、《文汇报》、《羊城晚报》等新闻媒介宣传后，垂危的音乐家收到了出版社补寄的《敦煌古乐》稿费4500元，这是席臻贯这一辈子挣到的最大一笔钱。而在此之前，他所出版的《中国乐舞意象逻辑》、《古丝绸音乐暨敦煌舞谱研究》、《敦煌舞谱校译》、《丝路音乐暨舞谱译丛》4本专著和译作，没有得到一分钱的稿酬！
“那奖金呢？”我问龚仁兰，“奖金该不少吧？”一丝苦笑掠过龚仁兰的嘴角：“在北京得了好几个国家级的大奖，我们只拿到1500元的奖金，就是文化部发的那1500元。其他奖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我极感惊讶：“竟有此事？”
“什么事没有！”龚仁兰的眼里现出不屑的神情，“老席用血汗换来的奖金，却被一些单位堂而皇之地领走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五个一工程’奖是两万元。钱领走也罢，至少应该告诉我们一声，把获奖证书给我们看看呀！我不知道知识产权法上是怎么规定的。”
龚仁兰说着，声音便哽塞起来，泪珠涟涟地拿过一本记事簿让我看：“你看他多细心，把每一笔稿费都记在上面了。”
我的心在颤抖。这个本子上记载着1978年至1993年15年间他所发表的每一篇文章的题目、时间、报刊名称，以及稿酬数目。我大概地统计了一下，这150篇文章的稿费不到5000元。短的5元、10元，长一些的几十元到100多元。平均每篇30元。加上出书所得的4500元，共计9000多元。这就是一个破译了现存世界上最古老的乐谱，摘取了音乐王国皇冠上的宝石，为国争光使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天才音乐家用生命换取的全部报酬！而这点钱，在款爷和腕儿们的手里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条腰带，或一双皮鞋，或一瓶洋酒，或一场卡拉OK。席臻贯的毕生心血还顶不上明星大腕儿们的粲然一笑。
“这公平吗？”龚仁兰擦去了眼泪，“书摊上一些名作家的脏书，一本书的稿费就是几十万。可席臻贯临死前的两个月，工资才挣到600元，这还包括国务院的特殊津贴在内。他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让我们娘儿们怎么生活呢？”
席臻贯并不是没有发财的机会。临死前的两天，他拉着龚仁兰的手，多少带些遗憾地告诉妻子：“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给你说。”妻说：“没有说就没有说。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吧。”这时席臻贯的唾液已经干了，他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不，我还是要说出来，让你心里明白。敦煌古乐破译后，一家美国出版公司托人和我接洽……当时我在北京……他们愿意出高价买断……《敦煌古乐》的版权……可我，可我，可我……”
妻抚摸着他的手：“你慢慢说，慢慢说。”
席臻贯停歇了好大一会，又用微弱的音调说广可我考虑我是中国人，破译的是中国的古代音乐，是不能……卖给外国的……应该，应该由咱们自己来出版……
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说得何等好啊！写到这里，一个大写的中国人向我迎面走来。一切烦恼，一切浮躁，一切纷扰，顿然冰释。
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生信条，他在古谱破译之后，马上进入了新的工作程序。为了使广大观众和听众欣赏到原汁原味的一千多年前的古风流韵，他决心仿制唐代乐器，使大唐帝国的音乐以最真切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那个时代都有些什么乐器呢？这还真费了一番功夫。岁月悠悠，古代的许多功能各异、多姿多彩的乐器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必须拨开尘雾，细心地寻觅它们的踪迹。唐诗里记载着不少珍奇的乐器。李白在《春夜洛城闻笛》中就有关于玉笛的记载：“谁家玉笛暗飞声？散人春风满洛城。”白居易的《琶琵行》对玉琵琶的描述更是脍炙人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何等的人耳钻心！但这只是文学的描绘，并无实物可以借鉴。到敦煌去！到莫高窟的壁阃中去找灵感。他仔细地观看和揣摩了唐代壁画中各式各样乐器图案，又披阅了大量的唐代和中亚音乐史料。反复地比较、推敲、考证，草图画了一张又一张。对每件乐器的样式造型，尺寸大小，音量髙低，以至装饰雕饰，都做下准确的计箅和勾勒。一番艰苦的披沙拣金之后，席先生终于将羯鼓、玉埙、玉笛、角、瑟、玉琵琶、排箫、方响、桑木阮咸等唐代乐器的制作图纸描绘出来。为了做到百分之百的准确无误，痴心的音乐家利用随团赴日演出的机会，专门到京都正仓院参观了珍藏在那里的一把唐代琵琶。它是日本遣唐使腾原正明从长安带回京都的，被视为神器。腾原正明去世后，这把玉石琵琶就被封存了起来。相隔千年，裕仁天皇谢世后，这个被当做日本国宝的琵琶才得以面世。过目不忘的席臻贯记住了它的形状和特点，回国后立即对自己设计的图案动了一点小小的“手术”，使之更能以假乱真，以今充古。事实上，后来由我国石雕乐器创始人邵志培老人制作的这把玉石琵琶，如果摆到日本正仓院里，还真会蒙住众多的东瀛男女，分不清哪一把是他们的国宝，哪一把是席氏的杰作。
难题还在后面。图纸是画出来了，可没有钱。制作二十几件仿唐乐器，所用大多是玉石和其他珍贵材料，如果没有一笔巨款，那只能望“唐”兴叹，或者向“玉”而泣了。一个平头老百姓到哪里去筹集那样大的一笔资金，然而我们的音乐家还真有那么一股子傻劲，他居然赤膊七阵了！他的兜里装了两种烟：一种是他自己享用的1元2毛钱一包的陇烟；另一种要阔气得多：4元一包的茶花烟，是专门用来孝敬庙里的神仙的。每到一个单位，他便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支茶花烟，恭恭敬敬地递上去：“请抽烟。”
对方从抽屉里拿出红塔山，潇洒地抽一口，喷着烟阐问：“什么事？——坐下说！”
席臻贯急急地说开了，唾沫星子乱溅，前言不搭后语，就像一个急于把自己推销出去的刚出校门的学生。他是那样的动情，那样的迫切，那样的壮怀激烈，那样的时不我待。到后来，他的眼圈儿也红了，鼻子也塞了，彝尖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
对方似乎有些感动，端过一杯开水：“慢慢说，慢慢说。”尊贵的音乐家将开水一口气喝完，用手背抹抹嘴：“我说完了。”“你说完了，就听我说。”于是便摆开了一列火车也拉不完的困难：产品卖不出去，工资发不出去，银行天天催欠款……还没有说完，席臻贯已经悄悄地溜走了。
亏损！亏损！几乎所有的企业都亏损！但他不灰心，整天骑辆破车子，兰州市的机关企业挨门儿进。
当然，盈利的企业还是有的。但人家不相信他。瞧他那身皱巴巴的西服，恐怕还不值100元哩。艺术家难道就是这么个潦倒样儿？如今的骗子还少吗？所以他们的回答很干脆：“不搭界！不搭界！”
但是席臻贯一点不灰心。还有一半多的大门没有进呢。朗朗乾坤，偌大一个兰州城，我就不相信没有一个识货的人！我就不相信没有一个热心于艺术的人！当我们的音乐家跑烂了两双鞋底，嘴皮上起了一层厚厚的血痂时，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曙光：他终于用唾沫星子打动了上帝，具有远见卓识的甘肃省科委主任魏庆同先生决定将仿唐乐器列人科研项目，拨出15万元帮助席臻贯制作。席臻贯拿到大把票子后，便开始北上南了，寻找制造乐器的厂家。无奈当今世界是商品经济，厂家追求的是利润。尽管席先生三拜九叩，踏破铁鞋，依然没有一家厂子愿意承揽他的活计。原因嘛，也很简单：形不成批量生产，没有什么嗛头。然而天下之大，焉无血性之人？浙江青田的邵志培先生，便是一位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豪放之士。他痛快地接受了席臻贯的图纸，而且为了表示对古乐破译者的敬意，坚决不收工钱。用他的话来说，使唐代乐器重放异彩，这是我的光荣，我的幸运，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一席话把席臻贯说得鼻子酸酸的，心里想：阿拉算是遇到知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