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5年盛夏,气候异常炎热干燥。大辽国道宗皇帝耶律洪基,依祖制照例夏捺钵,在上京道的吐儿山避暑纳凉。正值中午,毒辣辣的太阳没遮拦地射下千万枚金针,大地如蒸,热浪袭人。行宫硬寨周围的旗幡,以及黑毡伞下的御帐亲军卫士,全都晒得无精打采。然而,道宗皇帝起居的金顶鹿皮帐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辽道宗和随行的北、南大臣,正在忘情地欣赏男女伶官演奏大乐。
道宗时年四十六岁,由于酒色过贪,略显疲惫。他在下铺龙纹方茵毡毯上面东而坐,楠木矮几上,摆满了山珍、野味、美酒。左侧相陪的,是年已三十五岁、风韵依然可人的宣懿皇后萧观音。右侧坐的是,年方弱冠刚满十六岁俊逸聪慧的皇太子耶律濬。下首两翼一字排开,北面依次是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行宫都布署耶律撒刺,殿前副点检萧十三,北面林牙耶律燕哥……南面依次是汉族大臣北府宰相张孝杰等人。
只见乐工伶官们如棋而布,跪坐毛毡,分别手执玉磬、方响、箜篌、琵琶、五弦……或吹或打,或拨或弹,可谓是仙音缭绕,妙不可言。更有汉装美女八人,广袖轻舒,如蝶飞燕旋,做“景云舞”。道宗和众臣口饮琼浆,眼观丽人倩舞,直看得摇头晃脑;耳闻仙乐悠扬,直听得如醉如痴。可是皇太子耶律濬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尽管母后背地里曾一再叮嘱他,凡是父皇喜欢的都千万不能逆拂其意,但他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他知道,这大乐有七音八十四调,演奏完毕至少还得一个时辰,就悄悄起身离去。
耶律濬出大帐,信步走入山坡上的密林里。这儿浓荫蔽日,凉风习习,足下野花斗艳,枝头百鸟争啼,顿觉神清气爽,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耶律濬意犹未尽,健步登上山顶,极目远眺,刚涌上心头的快意立刻一扫而尽。但见骄阳如火,禾苗大半枯死,灾民络绎不绝,赤地千里。而父皇和朝臣们,哪管民生疾苦,依然是朝朝宴饮、日日欢歌,他想,如此下去大辽国岂有不亡之理?
耶律濬正自感叹,忽听身后的草丛中有响动。他心存疑虑,走过去察看,一只大灰狼突然跃出猛扑过来。耶律濬侧身躲过,顺手拔出龙泉宝剑。恶狼回转身再次扑来,被他一剑斩为两段。这时草丛中传来呻吟声,他用剑拨开茅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在艰难地向前蠕动,耶律濬俯下身去关切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要见万岁,有要事面陈。”那人吃力地喘息着。
“我是太子,有什么话尽管说。”
那人抬头注视片刻,确信了耶律濬的身份后,不禁失声哭泣:“太子,你要为草民做主呀!”
原来此人名叫曲歌,乃东京道银州人氏。家有祖传金银七宝玉筝一架,此筝以新疆和田玉为身,首尾分别匝有金银箍各一道,筝尾嵌有呈七星状的七颗宝石。这架玉筝堪称稀世奇珍,价值连城。数月前曲歌兄长误伤人命,被判抵命,秋后处决。曲歌为挽救乃兄性命,获悉道宗酷爱音律,这才携玉筝面君献宝,以求赦免兄长死罪。曲歌由人引领得见掌朝太师耶律乙辛,太师答应今天引他行宫献筝。可是昨夜他被两名家丁勒死,抛尸于乱草丛中。也是他命不该绝,由于家丁用力不足他又缓过气来。谁料又遇恶狼,若非太子赶到,曲歌也就葬身狼腹了。
耶律濬听罢曲歌的叙述,顿觉怒气冲顶。近来他对耶律乙辛的言行,越来越反感。乙辛身为北院枢密使,主掌兵权,乃当朝太师,可是对父皇一味曲意逢迎,只图博父皇欢心,而不顾国计民生大计。想不到他竟敢截留国宝,草菅人命。如此奸狡之人窃居高位,必为大辽国隐患。耶律濬决心借此进谏父皇,让乙辛的丑恶嘴脸大白于天下。他打定主意,把曲歌做了安顿,便又大踏步返回长春帐。
帐内,大乐正演奏到高潮,“承天乐舞”和“破阵乐舞”正舞到疯狂处,耶律濬急步而人打乱了乐和舞的节奏。道宗放下金樽,颇为不悦地问:“皇儿,适才你为何不辞而去?”
耶律濬并不解释,而是高声奏道:“父皇,耶律乙辛有欺君之罪!”
这句话恰似晴空炸雷,乐停舞止,众臣全都惊呆,耶律乙辛怔得如木雕泥塑,宣懿皇后比众人都紧张,她深知乙辛权倾朝野,道宗宠信无比,唯恐太子招灾引祸,急忙抢话暗示:“皇儿,你莫非醉酒了,不得信口胡说。”
耶律濬并不退缩:“乙辛有罪,铁证如山!”
道宗甚觉意外:“如实奏来。”
“他私匿贡物金银七宝玉筝!”耶律濬将曲歌之言复述一遍。
道宗双眼射出怒光,逼视乙辛:“可有此事?”
乙辛明白这事败露了,太子定有实证在手,否认无济于事,但欺君便是死罪。乙辛不愧为人称奸狡之人,居然临危不乱,脑瓜里一转就有了主意。他离座双膝跪倒,老老实实回答:“太子所奏不枉。”
“好你个耶律乙辛,朕待你不薄,而你……”道宗越说越气,“推下去!”
站殿武士就要上前动手,乙辛忙说:“万岁,微臣有下情回禀。”
道宗气咻咻:“讲。”
“万岁待臣皇恩浩荡,臣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万一,又怎敢做欺君之举。这架玉筝,乃产自西域龟兹,乐人倶知此玉微有毒性,须女性人体暖过一昼夜吸尽毒气,方可使用。臣恐有碍万岁龙体,才将玉筝交与教坊师朱顶鹤之妻清子,本欲今晚就奏呈万岁的。”
道宗一听,气消了大半,对乙辛这番瞎话还产生了兴趣,他转向朱顶鹤:“乙辛之言可真?”
朱顶鹤跪奏:“句句是实。”他心中暗暗佩服乙辛随机应变的能力。因为他最清楚,乙辛是将宝筝送给了清子。
道宗一听对上茬了,对乙辛之言深信不疑,吩咐朱顶鹤立即进呈玉筝。
耶律濬见乙辛得意地回到座位上,不顾母后眼色制止,重又启奏:“父皇,乙辛之言不实,儿臣自幼精通音律,从未听过玉筝有毒之说,父皇再传别的乐工一问便知。”
道宗这个人生来没主意,闻奏传伶官赵惟一:“你如实回奏,可有玉筝带毒之说。”
赵惟一年约三十,不只一表人才,而且谙熟各种乐器,被公认为伶官第一,他为人正直无私,当殿奏道:“小人音乐世家,也许耳目闭塞,从未听过雕筝之玉有毒。”
道宗复又生疑,再问其他伶官,这些人明白双方都不能得罪,俱都推说不知,无人证实对错。道宗正拿不定主意,侧后突然传来一句:“奴婢对此曾有耳闻。”这声音恰似燕语莺啼,道宗不禁扭过头去,认出原来是宣懿后的宫婢单登。这个单登在宫婢中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已经二十出头了,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而且惯会在道宗面前拿模做样,所以,尽管后宫粉黛三千,道宗仍能记得她,丝毫不加责怪:“容你奏来。”
“万岁,我祖上曾为伶官,和田玉若不经女体暖偎,其毒能令人皮肤生疮。”
“果有此说。”道宗又倒向乙辛一边。
“父皇,”耶律濬又奏道,“朱顶鹤乃单登妹丈,自然为其做证。乙辛之罪不容开脱,他若无私心,谋杀曲歌又当如何解释?”
这个问题方才已被大家忘记,耶律濬一提,才都猛然想起。道宗立刻沉下脸问乙辛:“你为何杀人灭口?”
如果换作别人,这件事是难以辩解的,可乙辛自有推托之词:“万岁,也许手下人胡来,微臣实实不知。”
“带曲歌当殿对质。”道宗传旨。
耶律濬心中说,任你乙辛有苏秦的辩才,此番也难逃公道了。可是承启令竟空手而归:“启万岁,曲歌已伤重身亡。”
乙辛立刻就精神了:“万岁,曲歌究竟是被何人所害,看来就难说了。”
耶律濬大怒:“乙辛,你以为人死就无对证吗?曲歌亲口对我所讲,岂容你抵赖!”
“万岁为臣做主,我实在不知曲歌被何人谋害。”乙辛以头触地,装出一副可怜相。
两人当殿争执起来,各说各的理,倒叫道宗莫衷一是。这时,朱顶鹤同妻子清子手捧玉筝来到,呈放在道宗面前,只见玉筝光洁照人,七颗宝石熠熠生辉,道宗立刻就爱不释手,试着拨弹几下,音色清脆纯美,令人荡气回肠、心旷神怡。道宗只顾欣赏玉筝了,忘了太子和乙辛还有未决的官司。
耶律濬忍不住启奏:“万岁,这样名贵的玉筝,若非儿臣巧遇曲歌,就被乙辛侵吞了。如此奸臣,理当治罪。”
乙辛也抢奏:“万岁,微臣一片忠心太子乃是误会。”
道宗认为他对乙辛多有恩宠,谅其不敢做非分之事。考虑到乙辛权力过大,应该加以限制,道宗决断道:“曲歌已死,难以查实,乙辛素来忠直,勤于王事,玉筝之事就此结束,不再追究,枢密使以后要小心为政,不可背我胡为。”
“微臣不敢。”乙辛喑中松口气,心说总算渡过难关化险为夷。耶律濬立刻不悦:“父皇……”
道宗接着说:“皇儿虽然年少,已知为朕分优,才思敏锐,堪负重任,着其兼领南北枢密院,所有军政大事,均需报知太子。”“谢父皇!”耶律濬过去虽然身为太子,而今才算有了干预朝政的权力,十分欣喜。
乙辛却是先喜后忧,这样一来自己必然处处要受牵制。但圣口已开,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同南院枢密使一同谢恩,并向太子行礼。
道宗喜得七宝玉筝,乐得眉飞色舞,传旨太乐令:“新筝不弹旧调,着三日内谱出新曲一支,届时无曲,即以抗旨论处。”
耶律濬对于朱顶鹤投靠乙辛门下趋炎附势素来鄙夷,朱某适才又为乙辛解脱保其过关,就更令他生气。因此,他明知朱顶鹤属于南郭先生之流,却偏要给朱一个难堪。接着道宗吩咐:“朱顶鹤为教坊之师,自然能歌善曲,就请他谱写吧!不过新曲必须迎合圣意,否则,教坊师可就吃罪不起。”
朱顶鹤哪敢说别的,只有叩头:“遵旨。”
乙辛在一旁看似神色自若,心中却在合计,这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此下去这太师还当得成吗?为自身生存计,必须设法扳倒太子,他手捻短须,瞥一眼皇后萧观音,暗自打着主意。
三日后的下午,道宗在吐儿山顶的飞霞亭乘凉。凭栏西望,红轮半坠衔山,河水流金耀彩,诗情画意,引发雅兴。
他命宫人抱来七宝玉筝,传朱顶鹤立奏新曲。
朱顶鹤焚香弹筝,见道宗注目凝视,禁不住战战兢兢。三天来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总算谱出一首《春华曲》,未弹半阕,道宗便袍袖一拂,脸色一沉:“如此浊音,只能污我双耳!”
朱顶鹤赶紧伏地请罪,叩头形同捣蒜。耶律濬岂肯放过他:“这等无能之辈,怎堪在教坊为师,拉下去重责四十,押人土牢。”朱顶鹤大惊失色,急向一旁侍立的乙辛求情,但乙辛如充耳未闻,并不作声。宣懿皇后却说话了:“且慢。”
“母后。”耶律濬急欲制止,他知道母亲心地善良,就是对仇人也讲究宽恕。
宣懿后已决意要救朱顶鹤,她不理睬儿子,而是对道宗说:“万岁息怒,妾妃已谱成一支新曲,愿献丑于驾前。”
道宗果然转怒为喜:“爱妃深知朕心,快弹与孤听。”
“此曲名曰《回心院》,”宣懿后端坐玉筝面前,屏气凝神,剔除杂念,意识渐入清静世界,这才轻舒玉腕,动展水葱般的十指抚动筝弦。一缕仙音恰似来自天外,由远渐近,使在场之人全都进入乐曲的意境,忘记了自身。筝音如行云般舒缓,似流水般潺潺,时而如细雨滴打芭蕉,时而如和风轻拂粉面。宣懿后弹到兴浓处,禁不住亮歌喉和曲而唱:
星汉横斜恰夜半,
月纱薄笼回心院。
画楼碧窗珠帘卷,
锦帐牙床锁轻寒。
一自良人戍边关,
几番梦里难相见。
魂系白云情思牵,
此身付与衡阳雁。
不知相逢在何年?
可怜牛女遥相看!
筝音缥渺,歌声委婉,一曲终了,众人尚在意境之中。半晌,道宗才回到现实中来,不由得击掌叫绝,连连称妙!遂又吩咐朱顶鹤:“如此仙音雅曲,你快为朕重弹一遍。”
朱顶鹤明白这是个赎罪的好机会,赶紧净手拨筝,然而他用尽全力,仍弹得支离破碎。道宗气得扇了他一耳光:“白痴!我养你们这些教坊、伶官,难道总让皇后为我弹曲?!”
“妾妃侍候圣驾,乃分内之事。”宣懿后欲为朱顶鹤解围,“万岁爱听,妾妃再来演奏。”
“不,”道宗用手一指侍立的四个伶官,“你们逐一为我演奏《回心院》。”
伶官次第上前,三个弹过,竟无一人全通,不是断断续续,就是音调走样,令道宗又生气又失望。只剩伶官赵惟一了,道宗拉下脸来:“你若再弹不好,全都打人土牢,终身监禁!”
赵惟一跪答:“小人粗通乐理,十指如木,不及国母万一,定是难合圣意。”
未待道宗大发脾气,单登在一旁又开口了:“奴婢愿做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