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票的时候,会场上闹哄哄的,一支多年前唱遍神州大地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放了再放,人们等得不耐烦,有的在位子上摊开报纸,有的在哇里哇啦发表高论,有的走出场外,终于,乐声停止,会场静下来,场外的人连忙回到座位,一个个神情专注,等待着新党委选举结果的宣布。
主席台上一溜儿坐着的是以蒋远帆为首的党代会主席团成员,和坐在台下的看客不同,他们都在候选人名单内,按以往的惯例,只要进入候选人名单,就可以确保当选,候选人之间,口碑好的和口碑差的,不过就是几票十几票的差异,今天不一样,增加一个差额,如同埋了一颗地雷,谁踩着谁就从新一届的委员名单中报销,命运攸关的事,主席台座位上正襟危坐的主儿,虽然不露声色,有的还微笑着故作轻松姿态,可内心的惴惴不安却是实实在在的。坐在一溜儿位子中间的蒋远帆没有这么些忧虑,她与众不同,她是一号人物,上届以高票第一名当选,主持校政期间,事情办得多了,免不了得罪些人,意见不少,小鱼翻不起大浪,少几票,至多面子上不好看,指挥台还是可以稳坐无虞的。
宣布计票结果的是一名中年女士,标准的普通话,看着手里的单子照本宣读,先读了本届党代会代表人数,选举实到人数,有效票数,废票数,弃权票数,都在正常范围以内,会场里的代表们松了口气。中年女士接着往下读,按着得票多少的先后顺序,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蒋远帆镇定自若,读到的第一个名字不是她,她不意外;读到的第二个名字不是她,她淡然处之,一位老前辈说过,得全票的领导未必是好领导,哪个能干的领导会没有几个反对者?读到的第三个名字还不是她,她脸没变色,心里却打鼓,考虑的是以后主持党委工作的权威性会受影响,许多事会争论不休,弄得她拍不了板;读到的第四个名字还不是她,她尽力让自己镇定,这回选举是偏离航道触着暗礁了,开完了会,她有能力扳回到正确航道;读到的第五个名字还不是她,怎么回事,组织观念都被狗吃了;读到的第六个名字还不是她,她暗暗咬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以后要查它个水落石出;读到的第七个名字还不是她,她脸上挂不住了,跟人家不是几票之差,是一伙人在存心出她洋相;读到的第八个名字还不是她,她脸热心跳,她坐定是老九了,由老九当书记,是十足的弱势书记,她安慰自己,一帆风顺惯了,受点挫折也好,弱势书记还是书记,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捣浆糊得了;读到的第九个名字依然不是她,她蒙了,一刹那间,脑海里一片空白,昏昏沉沉,身子发飘,如果椅子没有靠背,她就仰面朝天地栽了下去,她迅速稳住自己,迷迷糊糊听得中年女士读下面的零散票数广盛睦文,7票,她猛一震,这真是活见鬼了,盛睦文不在候选人名单里,竟然有人要把她推上来,真是造反啦!中年女人宣布完毕小结道:得票最多的九位同志得票都过半数,当选新一届党委委员。这个结果把大家全霞惊了,代表们纷纷起立,困惑的,惶恐的,喜形于色的,窃窃私议的,不论哪一种神情,都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人们还估不透它将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是差额好得很,是一次民主的成功尝试;还是差额糟得很,是一次招致众多指责的选举事故。不少代表站着不走,把寻求解答的目光投向主席台,让他们失望的是,一长溜座席上的人早已溜得一干二净。
溜得最快的是蒋远帆,聊以自慰的,在这个难堪的时刻,小米秘书没有走开,一声不响地伴随着她,分担着她受到的伤害。她没亏待小米,提升小米做人事处长的任命已经下达,新班子没有理由收回这项任命,小米也没改变对她的忠贞,没在她倒霉时改换门庭与她保持距离,这样的人今天已经不多了,不过为小米的未来着想,此时此刻还是离自己远点好。
回到办公大楼,房间门旁牌子上的字变得异常刺眼,书记室,坐了五六年的地方,没有几天好待了,按她的年龄,应该还可以坐一届,而今是半路下台,不会让她退,换个单位再安排一个什么职务,一把手就难了,可能是个有职无权摆摆样子的角色,做起来还有啥意思。办公桌的抽屉,靠墙的文件柜子,都得理一理,不宜再让小米做,要亲自动手,银行吴行长的信,不能忘了捡出来,此刻心情恶劣,容易丢三落四,暂时不理也罢,她拿起电话通知司机,她要出去转转。
十分钟过去,她站到窗口,车没影儿。怎么回事,人没走,茶就凉啦?她又抓起话筒,待要发作,车子就在楼下,方才是一辆送货卡车停着把小车给遮挡了,我说呢,小丁司机不会这么快就忘恩负义。
蒋远帆上车,没吩咐去哪,小丁看书记气不顺,小心翼翼,也不多问,出校门,按老路子右拐往市区方向,这时书记发话了,小丁,掉个头,去第八宿舍。
这是新近落成的一幢宿舍,是在实行货币化分房,基本解决教授副教授和处以上行政人员的住房后,专门建造的平价房,普通教工拿到学校给的房款,自家凑一些,可以购买得起。这是蒋远帆亲自抓的民心工程,谁知粥少僧多,谁该拿谁不该拿也闹得不可开交。在建造过程中,蒋远帆来工地看过,如今住户都搬进来了,墙壁裂缝,房顶漏雨,发现不少质量问题,小丁估摸,莫不是蒋书记接到投诉要亲自过来查看查看。
车在八舍前停下,蒋远帆第二次发话,小丁,听说你新房子的装修很现代,领我去看看。
啊哟蒋书记,早上没收拾,被子还摊在床上呢。
别拿我当外人,没关系的。
小丁眼一红,差点掉下眼泪,要不是蒋书记关心,他拿不到这套新房,现在书记又亲自登门,他说不出该怎么感激蒋书记了,他让书记走在前,自己紧跟在身后指路,到四楼东首,开门引书记进屋,蒋远帆把这两间一厅朝南朝东的房子看了个遍,连连称赞不错不错,朝向好,装修得不俗气。小丁一边感激地应声,蒋书记,这都是你关心的结果啊。
看过小丁的房子回到车里,蒋远帆心情好了一些,她问小丁,今天都听到些什么?
小丁愣了一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在车里坐着,没听到啥。蒋远帆不信他说的是真话,党代会结束接近一小时,这些司机们耳朵长得很,会什么消息没听到,不好说罢了。她不想难为司机,一副豁达大度的神情,小丁啊,我要谢谢你,这几年起早赶晚送我进进出出,你功不可没啊!
蒋书记说哪里去了,你这么关心我,能为你服务是我的福气。蒋远帆心想,这样的话以后难得听到了,小丁啊,你开的车,我坐不了多久了!
小丁惊诧蒋书记要高升?
蒋远帆把头一抬,看不见小丁面部表情,小丁不会是有意嘲弄,她就索性来个模棱两可,上面早就要调我,这次党代会换届选举,我陪衬一下,也是为选举改革做贡献。
我说呢,小丁突然意识到什么,立马改口,学校里的人舍不得你走啊!
蒋远帆鼻子里哼了一声,有舍不得我走的,也有巴不得我今天就走的!
小丁愤愤不平,跟党委书记作对,这还会是好人吗?
说话间,车子开进宁园,蒋远帆让小丁回去,今天不用车了。
蒋远帆没揿门铃,掏钥匙开门,这可让毫无思想准备的彩娣吓了一跳。主人回来这么早,可是少有的,幸亏客厅里的空调关了,自己在厨房里擦洗煤气灶,若是方才坐在开着空调的客厅里休息喝水被撞着,不知该怎么说她偷懒享福了,现在蒋远帆看她满额汗水,也宽慰了一句,这么热的天,怎么不打开空调啊?
她靠到沙发里,彩娣也调节好温度,端着细瓷碟子,送上一碗冰冻燕窝汤,她从茶几上端起碗,慢慢呷着,心却静不下来,纷乱的思绪无法走出下午这场失败了的选举。
她觉得她成了牺牲品,是自己大意吗?不,下面的意见她听到一些,什么为儿子拉贷款,招生中为不到分数录取线但是有钞票有来头的考生开绿灯,都是些鸡毛蒜皮,哪家能不食人间烟火,那么一干二净一清二白呀?毛病全出在这个差额上,文革前文革后几十年等额惯了的,风一吹,顶不住了,让东大搞试点,把她放在火上烤,给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以可乘之机,别搞错,这不是对她一个人的不满,这是对党的不满,作为党委一把手,她自然首当其冲,不是她不得人心,经得起这劳什子差额冲击的,又能有几个?一把手被淘汰出局,这个恶劣先例一开,这稳定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不就成了一句空洞的口号了吗?
电话铃响了,她烦得很,彩娣,你来接一下,就说我没回来。彩娣奔来拿起话筒,听了一句,连忙把话筒递给她,是时英。儿子的电话哪能不接,她接过话筒,这个宝贝儿子没给她少惹麻烦,贷款还不出,吴行长发话给她,让你儿子不要给银行又添一笔烂账!这次党代会上,这也成了人家攻她的一个箭靶子,儿子又有什么事找到家里来了?
老妈,党代会的事不要太往心里去啊!
蒋远帆万分惊诧,消息传得真快,这种消息会登报?不要说决不可能登报,就是登报,也要等明天,儿子这是怎么知道的?
儿子说他是从网上看到的,消息标题做得弹眼落睛:东大党委换届选举大爆冷门,党委书记得票倒数第一被差额出局!边上还配了冷热写的短评又大快人心事!》他看到这些就给学校打电话,又打到家里来,老妈果然回家了。他在电话里劝慰老妈,这不是你的错,有几个领导班子经得起差额选举,你是撞到枪口上了。东大书记不做,换换环境也好。你又没犯错误,东大干了这么些年,大楼盖了一大片,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没有疲劳还有烦恼呢!你离开东大不升官,至少也要平调,去什么单位,自己要提要求,不能塞到哪里是哪里。
难得儿子还有这片心,说得真还在理,说说容易,给我少惹事,就谢天谢地啦。她问儿子,过期的贷款,你什么时候归还?
还不成贷款,不是我的责任!儿子的语调有点儿激动,我们这部电视剧本来是可以大赚一笔的,一家电视台刚播出一半,十几家省级电视台都找上门来洽谈签约,谁知道一夜之间,不知哪里来了指令,说是内容有影射,这下倒好,播了一半的突然煞车,洽谈签约的十几家电视台都缩了回去,弄得我们一下子赔掉几千万,投资收不回,吓跑了外商不说,我这个公司也给折腾得瀕临破产,要我还贷款,老妈你说说,我找谁赔偿去?
蒋远帆想不到儿子怨气这么大,语气里多了几分同情你不要情绪抵触,意识形态方面的事从来就是敏感的,要多加一分小心啊!儿子觉得冤,我怎么不小心,我不是高价请老爸这个大名人大专家做艺术顾问嘛,是他把的关,他也说是一部杰作啊!
蒋远帆无言以对,蓝天霖尽管有不少毛病,水平还是高的,他都看不出问题,也就难怪儿子了,现在轮到她来劝慰儿子了,可不可以找导演冯流商童,把内容过滤过滤?
儿子气没法消,怎么过滤啊,你当还是从前,你想怎么过滤就怎么过滤?再说,冯流也是个过气人物太老了,人家不听他的。剧组都解散了,演员拿了钱走人,把他们再请回来,休想!
蒋远帆焦急,如果电视剧回生无望,儿子输得就惨了,她忧心忡忡地问,那你的贷款怎么办?吴行长已经给我传话了。
老妈别为我操心,贷款的是我不是你,现在银行呆账烂账的数额说说你要吓一跳,我这点芝麻绿豆算个啥,把它抹掉也属理所应当。
蒋远帆一脸无奈,你这不是让老妈为难吗?
老妈就别劳神啦。东大的党代会开也开过了,你的新工作新职务,十天半月估计也落实不了,你这几年也够辛苦的,要退也快了,身体第一,何不趁这个机会请几个月假休养,让自己清静清静。我给你提个建议,哥有了孩子不是一直邀请你去吗,这次你就请假去美国看孙子,谁也挡不了你。
蒋远帆放下电话,闭眼靠在沙发上,儿子提的这个建议,倒是真的让她心动了。
老大时伟的意思,请爸爸妈妈一起去,以前是她没空,现在她有空,蓝天霖那种单位的工作,自然不是不可以请假,但是两口子不能把摩擦带到国外去,要在儿子媳妇面前做出亲密无间的姿态,太累了,究竟是一个人去还是两个人一起去,看蓝天霖怎么说。
那个年代,叫卫东的太多了,东大的选举结果引起了上面的注意,有人认为情况异常,有名堂,至少是相当严重的自由化倾向。肖玫奉命写一份内参,她一早来到学校,转了几个系,找一些人听取反映,中午盛睦文领她到大食堂进餐。
盛睦文端来了两份餐盘,见肖玫跟坐在不远处的韩志吾打招呼,啊,你认识韩老师。
肖玫说她上午找的人里面就有韩志吾,韩志吾曾给报社写过信,反映学校忽视学术质量,只重造大楼搞创收,高价收费的培训班良莠不分,成了金钱、权力换文凭的交易。党委书记长期搞政工,也要挤占一个教授名额,一个银行行长的儿子不到分数线被破格进了国际金融系,据说是书记发的话。
盛睦文听得入神。
有人怀疑,这次选举,这个韩志吾是不是在背后搞鬼?
有这样的事?盛睦文吃惊,筷子久久悬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