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玫看她神情有异，你们是朋友？
盛睦文不置可否你了解下来，情况属实吗？我找总支书记谈过，也和韩志吾本人谈过。这个人有点儿清高，独来独往，不喜欢人云亦云，对学校的工作属于不满现状派，那些热门教授一个人带十八九个研究生还嫌少，他只肯带一个。有人说他是不想多承担任务，也有人说他是不肯误人子弟。我的印象他是个正派人，他的信是在党代会一两个月前写的，一没有组织，二没搞串连，还不是党员，选举的事跟他没关系。
盛睦文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了，你说的这些，跟我的印象完全吻合。
肖玫敏感地压低声调，跟你一起听音乐会的就是这位韩老师？你对他印象如何？
还行。
还有保留？
最有发言权的是你自己啊。
盛睦文含笑点头，好啦，说正经的，我托你打听的人呢？
我就要向你报告呢。还记得不，当年反到底那个叫杜卫东的头头？
啊？那个年代，叫卫东的太多了。
肖玫提醒她记不记得那个红鼻子，带头闯女生浴室抓人的？是他？
对，就是他！
盛睦文一脸厌恶，这个人的丑行她这辈子忘不了。
这个红輿子，如今身价亿万啦！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请我干什么？
你也是个名人啊！
笑话，我算什么名人！
你那几场文革史的报告，听众可不少，我们报社去听的记者，回来还问我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杜道一请你吃饭，不会没有由头的。
反正被我谢绝了，我不要见到这个人。
我看啊，你会见到他的。
不见得。
走着瞧吧。
肖玫的话很快就应验了，盛睦文虽然没见着杜道一，却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影响力。
这天，她带着通知出席史学论文奖的授奖大会，她和其余几位得奖者被安排坐前排，仰面望去，主席台一长溜席位上正襟危坐的，她叫得出名字的只有一个蓝天霖，各式各样的评奖活动都少不了这个名人，他自然不是义务劳动，每担任一次评委的酬金甚至可以超过获奖人的奖金，盛睦文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她看他，也就跟看任何一个路人没有什么两样。
会议开始，主持人起座一一介绍评委的名字，每轮到一个，都有一段说词，知名专家资深学者身兼众多学术机构的主席副主席理事委员顾问，专业领域人人敬重的无可争辩的权威，听着这样的广告语，盛睦文觉得别扭，这时主持人忽然抬高声调，我现在宣读本届评奖组委会名誉主席、独家赞助本次评奖活动的又晨集团董事长杜道一先生的贺信，宣读完毕，蓝天霖带头鼓掌，响应者不多，盛睦文听上去掌声显得刺耳。
授奖开始，照例是名次排后的先授，最后叫到盛睦文名字，她应声走到台前，万万没料到，给她授奖的竟然是老相识蓝天霖，这个城市是个海，潮起潮落，总有几个长盛不衰的弄潮儿。
她平静地接过奖状和装有奖金支票的红信封，蓝天霖握着她的手热情祝贺，接着悄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没出席杜道一的宴请？
我不认识他。
老校友啊，他当年给你写过信。
是吗？盛睦文表情冷淡。
是的是的，他宴请后亲口对我说的。
盛睦文转身，不再应声。
蓝天霖跟上一句，杜道一还会请你的。
从会场出来，盛睦文心情复杂，杜道一这个人也给她写过信，不可思议。那是她一段黄金般的青春岁月，她收到的本系外系男同学的信，按蒋远帆的说法可以开个展览会，有的没拆封，有的没看几眼就扔进废纸篓，杜道一的信可能就属于这一类，她不知道杜道一出于什么心理重提旧事，仅仅是怀旧还是要让她懊恼当年对他不该不屑一顾，真是富极无聊的游戏，这事引不起她任何感情波澜，只有对人世沧桑的说不尽的感慨。世界变化太大了，面对沉浮起伏，她并不眼花缭乱，她没有虚度年华，这人生的晚秋，她依然在耕耘，依然有她执著的追求，生活也依然给她新的奖励，把一个可信赖的人带到了她的面前。
韩志吾老师要把归来做市场调查兼探亲的儿子带来见她，她看重这个见面。子女的态度，对父母的感情走向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她已经把韩老师的情况写信告诉菁菁，还没收到女儿的回音。她愿意慢慢地等，而韩老师儿子的态度，也许今晚她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见面的地点，韩志吾征求她的意见，她说不必去宾馆，吃饭也免了，就到我家来吧，我们是邻居，就算带孩子到邻居家串串门，不是挺自然的么。韩老师笑她是留一手，她说我是要留一手，要是你儿子不喜欢，我也好有个退路。韩老师说你太低估我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了。盛睦文说好呀，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老子的权威了。
她要给韩老师孩子一个好印象，先整理收拾房间，她扎了一条头巾换上短袖衫，抹桌子，擦地板，把散乱在饭桌沙发床头柜上的书报杂志统统理好各归各位，整理过的房间看上去整洁舒适，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忙得一身大汗，往镜子前一站，样子跟楼下老保姆差不了多少，摘下头巾，冲了个淋浴，仔细梳妆一番，再站到镜子前，清瘦的脸庞，夕照的余晖淹没了朝阳的光芒，岁月的风霜冲刷了青春的印痕，是个半老妇人了，不免有几分惆怅，左右转了个身，她又精神一振，脊背不驼不弯，腰腹赘肉不多，不见老态，依然挺拔精干，这个年纪还能保持这样的身材，她已经很满足了。
客人是晚饭后过来的，跟在韩志吾身后的年轻人，白了恤衫，黄咔叽宽脚裤，个头中等，看上去是个注意健身的小伙子，胳膊上的肌肉相当结实，他称盛睦文盛阿姨，自报姓名叫韩平，他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纸袋放到茶几上盛阿姨，听爸爸说你喜欢音乐，这是一套古典音乐的送给你欣赏。
盛睦文说声谢谢，看一眼韩志吾，儿子是在讨你的喜欢吧，你在儿子心目里果然是有权威的。
韩平落座后，没有打量房间里的陈设，注意力全在盛阿姨身上，初次见面应有的礼貌，也是含有深意的观察。桌上有张当天的报纸，他随手拿起，韩老师自嘲，迷上互联网，就不订报纸了。韩平说这是―个趋势，不过他所在的公司，一份权威的报纸，他上班的路上是必须浏览一遍的。公司的经营，离不开政治经济的大势，公司要求于职员的是宏观视野，不是鼠目寸光。这次回来，他要看看上海的房地产市场，公司有这方面的投资意向，他拜访过这里的大房地产商杜道―，十分看好房地产开发前景。
又是杜道一！盛睦文没有接话。
韩平见盛阿姨和自己的父亲都不熟悉这方面的信息，便转了话题。
他告诉盛阿姨，在回国的飞机上，邻座一位老先生，带着一份报纸，看得聚精会神，看完了，还让他看，原来是一篇纪念九一八的长文，老人说，九一八快到了，海外的华文报纸发了不少纪念文章，国内的报纸上怎么看不到啊？
韩志吾看着儿子，你这个问题问对了人，盛阿姨正在做这方面的课题，有一篇文章刚刚得奖。
盛睦文带着揶揄的口气/我们东方人容易患健忘症，日本政客把日本在侵略战争中带给别的国家人民的灾难忘个精光，我们是把受到的屈辱忘个精光。西方人不同，勃朗特可以为法西斯犯下的罪行下跪忏悔，而被害者对漏网法西斯分子的追查至今也没有停止啊！
韩平说日本人是选择记忆，不是丧失记忆。他去过广岛原子弹爆炸资料馆，受到强烈震撼。日本人抓住原子弹造成的可怕灾难来教育国民，这件事做得非常成功。但是这场灾难是怎么来的，资料馆就讳莫如深不去涉及了。
韩志吾说盛阿姨的研究课题，就是要帮助人们唤匯被有意埋葬掉的那部分记忆。
那可不敢当，我只是觉得不能没有人做这方面的工作。
送走客人，盛睦文对这次会面相当满意，她意外的是，搞金融的韩平，竟对九一八这样的话题感兴趣，这种比较全面的知识素养，在如今的年轻人中不可多得，这也跟他有韩志吾这样的父亲有关系吧。
第二天楼梯相见，盛睦文神色自如地问，韩平对我印象如何？印象非常好，我儿子说你精神上很年轻，有活力。如果是他未来的妈妈，他能够接受。
盛睦文扬手，这后面的话，是你编的吧。
鄙人一向忠诚老实，岂敢瞎编。
盛睦文抑制着心底的喜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回答呢，这正是她热切企盼着的，她跟韩志吾的关系，在韩志吾那面，已经没有外部障碍，自己的女儿，她相信也不会有任何障碍，即便如此，她还是很耐心，她要等待菁菁的回音。
华尔街
菁菁顾不上给妈妈回信。
一早就出门，今天是她的第三轮面试。
拿到学位后暂不回国，一心要在华尔街找到一个位子，她说不清楚，这在多大程度上是受了周围环境的影响。同届学友中的那些雄心勃勃的家伙，就业的第一选择，几乎在就读的第一天就确定了：上第一流的商学院，为的就是去华尔街。坦言只有在那里，才能满足追逐金钱地位虚荣的欲望以及那种自己也未必说得明白的奇怪信念。除了华尔街那些主宰金融的大银行，别的工作他们都不肩一顾。菁菁不存在这样狭隘的虚荣心和野心，本来的打算是学成归国，但是校园里的氛围和同学中那种趾高气扬非华尔街不就的劲头强烈感染了她，她也跃跃欲试，她的朴素想法是，我要证明一下，我不是低能儿，我也是出色的，你们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我在这儿学到的东西，也得在这儿用一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