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霖不会想到,杜道一竟然也曾是盛睦文的一个追求者,如果当年知道这个秘密,他一定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不自量力的人,难道他从来就不给自己照照镜子,特别是在发生那个恶劣的女生浴室事件以后,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跟自己完全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对手。怪不得他造了反那么恶狠狠地不放过自己,内中还有这么一段隐情呢。如今杜道一时来运转,钱有了,可是钱不能带他回到过去,钱买不回流逝的岁月,杜道一年轻时梦想得到的东西,当时不能得到,也就注定了永远不能得到,在那场追求盛睦文的角力中,不存在扯平的问题,他作为胜利者曾经有过的历史地位永远不会被改写。在杜道席宴请引起的百感交集里,他唯一引起自慰的就是这个了。
回到家里,看到蒋远帆仰靠着沙发闭目养神,不禁纳闷,老婆这么早回家,还没有过,他知道东大在开党代会,下午是换届选举,不知选得怎么样,莫不是少了几票,弄得不太顺心,这种时候,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需要热情主动,帮老婆排解排解。在一旁坐下后,彩娣沏上茶,他端起呷了一口,老婆眼仍旧闭着,他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还是绕着道儿,不要直奔主题,免得撞在枪口上,自讨没趣。
远帆,给你说个人,当年反到底那个红鼻子,还记得吗?
这家伙怎么了?蒋远帆显然记得这个人。
蓝天霖觉得老婆常年把自己关在校园王国里,不大关注社会世情,有个又晨集团公司,听说过吗?
大名鼎鼎的又晨集团她怎会不听说,她闭着眼睛,这跟红鼻子有啥关系?
嗨,这又晨集团的董事长杜道一就是这个红鼻子!
那个红鼻子不是叫杜卫东吗?
人发了,名字也改了!
蒋远帆惊异地睁开眼又晨集团是东大经济学院的董事单位,赞助经济学院举办过几次大型研讨活动,经济学院提出要授予又晨集团董事长名誉经济博士学位呢。真是官僚主义,竟没把这个人的名字跟鼻子对上号。她好奇地看着蓝天霖,这个人是怎么混到今天的?
这个问题问得真蠢,这样的人还少吗?潘朵拉盒子一打开,不就什么角色都得到登台表演的机会了?发财的,当官的,搞腐败的,不同政见唱唱反调引人注目的,钻空子打擦边球不让你抓辫子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苦了我这样的角色,挥挥笔杆子,唱唱主旋律,盛名在外,挂了一个政协委员头衔,并无实惠可言。就说这个红鼻子,无非有了几个臭钱,不在我们眼里的,人大换届,把他作为代表提上去了。
啊?又轮到蒋远帆吃惊了,这么说以后要跟红巽子一个会场开会了。人大换届,给东大一个增补名额,人事处传达上头的意思是补她,党委会上讨论,她当仁不让,会后名字就报上去了,幸亏这事定在党代会召开前,不然就夜长梦多了。
蓝天霖搞不懂老婆在想什么,远帆,换届你也是代表了,你和他的含金量是不一样的。
蒋远帆却循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怪呀,人大代表增补的名额给自己,难道有人猜到自己过不了党代会换届选举这一关,特意给的一个安慰奖吗?
蒋远帆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蓝天霖不再绕圈子,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学校党代会的选举,还顺当吗?
糟!蒋远帆嘴里只迸出一个字。
蓝天霖也知道一点选举的行情,定好的名单里,哪怕你是书记,存心闹别扭的人照样不投你的票,让你面子不好看,于是安慰道,多几张少几张选票,不要太放在心上,一把手能有谁得全票的?
情况比你想象的严重。
蓝天霖想象不出会如何严重,少了几票,面子难看点没啥大不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几个人存心捣蛋,也挡不了你做你的党委书记!
蒋远帆没精打采,我这棵大树,还真让一小撮给扳倒了。
什么蓝天霖吃惊,这个跟头摔得不轻,一场选举把书记选掉,怎么可能呢,你们是换届选举,又不是换班换代,你们怎么选的,这不是破坏安定团结局面吗?
不知谁心血来潮,让我们搞差额选举试点。
蓝天霖认真起来,怎么差也差不到你头上啊!
蒋远帆哼着鼻子就是把我给差掉啦!
蓝天霖一向淡漠的眼睛突然燃起义愤的火焰,这不行,这对你不公平,这个选举结果不能承认它有效,要查查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把事情弄弄清楚。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蓝天霖的义愤激动,让蒋远帆心里好过一些,可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空话,查什么,谁来查,别说她是差下来的,正常的退,还不都是人走茶凉,除了小米,别人掉头转向都来不及,还指望为她雪中送炭火中取栗?最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的,盛睦文居然也出现在几个零星得票人的名单上,她看着蓝天霖,你想到没有,你那个老情人也有人投她的票!
蓝天霖明白她指的是盛睦文,这他是万万想不到的,盛睦文文革史课没开成,难道会吵到党代会上,他不解地问,外面借来的人,临时组织关系,也能选得上党代表参加会议?
当个代表没什么,竟也有人投她的票,这不明摆着是捣乱向我示威挑战。蒋远帆越说越激动,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蓝天霖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几百个代表里有那么几个人不按你选票上的名单划圈,给你另写个张三李四,这不奇怪,写了虽没用,却也提醒人们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被另选的名字是盛睦文,意义就更不一样了。他提醒老婆说,盛睦文选进党委,她本人未必这样自不量力,可有人拿她当一面旗子,这就要引起注意。你现在先冷静下来,把小米叫来问问情况听听反映,郑重地给上头写个报告。蒋远帆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她拿起沙发几上的电话,接通了小米的手机,一改平日的指令口气,米处长,晚上方便的话,请到我家里来一趟。
蒋书记,改日吧,今晚有活动。
算啦。蒋远帆放下话筒。一向贴心的小米,也说不字了。厨房里忙着的彩娣,没忘了出来给主人的杯子加水,男女主人今天都提前回家,这还是头一趟,她说她要去菜场一趟,给主人加个时鲜莱。
蒋远帆很赞赏彩娣既肯实干又脑子活络,撂了一句,你快去吧。
蓝天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皱起眉头,这算啥名茶呀,第一浦清香扑鼻,片片叶瓣直竖着,看着都可爱,第二浦竟已淡而无味,生气勃勃直竖着的片片叶瓣一下子全都沉到杯底,再加第三浦水,这沉底的茶叶瓣子再也不会重新浮起竖直了。人事不也这样,下了台再上去就难了,邓大人三落三起,怕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例子。他琢磨着,还能给老婆提点什么建议。
远帆,你也不要生气,伤着自己身体,不妨乘这个机会请假去疗养它一段时间?
蒋远帆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个意思,犯不着再拼死拼活,我想走就走得远点,彻底放松一下。
准备去哪里?蓝天霖随口说的,不知道老婆已经成竹在胸了。
时伟不是邀请我们去吗,一直忙着走不开,现在可以去看看孙子了。
那好啊!蓝天霖喜形于色,老婆这一走,他的空间就大了,可以在广阔的天空自由翱翔了。
蒋远帆觉着老公的表现怪异,你是不是把时伟的邀请忘了。
哪能忘了!蓝天霖回过神来,时伟是邀请爸爸妈妈一起去的,老婆的意思,不是一个人去要两个人一起去,这可能吗,又回到当年两人结伴进出的理想境界?
你怎么样啊蒋远帆问他。
蓝天霖依然不先表态,你的意思呢?
蒋远帆盯着他看,你说呢?夫妻俩你来我去,玩起踢皮球游戏。
蓝天霖想,跟老婆一起去,到了儿子家里,头几天新鲜,儿子媳妁可能领着出去玩玩,接下来,每天日子怎么打发,老婆好办,帮着带带孩子做做饭,自己呢,做老太爷吃闲饭不行,只能跟在后头做做小工,侍弄不好,老婆会把自己当出气筒,不是没苦找苦吃吗,这番心思明说了,老婆要生气,只能来个言不由衷。
我当然希望陪你去啊。
蒋远帆知道他话没说完,后面留着尾巴呢,便点了他一句,所里工作丢得开吗?
几个研究项目评审,要在这一两个月内完成。
蒋远帆看他这么支支吾吾,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思,你走不开就算了,我一个人去。
蓝天霖巴望着的就是这句话,偏又故作姿态不,不,我再跟所里商置商量,看能不能把日程变变,尽量争取陪你去。
蒋远帆最听不进他一再强调这个陪字,你不是陪我,我也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非要人陪不可,你就忙你的事吧。
这自然是蓝天霖求之不得的结果,可他偏要留个悬念,这事先不定,我明天就跟所里商量。
蒋远帆默然,这场谈话是以老公对她的同情支持开始,却以她的失望不满结束,气不消反长,这个人就是愿意一起去,她也没了胃口,你也别去商置,这事就这么定了。
蒋远帆主意已定,还牵挂的一件事,是小儿子时英逾期还不出的贷款,这个事情蓝天霖也有责任,戏的播出,他这个艺术顾问是打了包票的,现在倒好,酬金拿到手,播出播不出倒没他的事了,这不行,天霖,时英那个戏,你得尽力,怎么也得改改好让它能够播出啊。
蓝天霖张了张嘴,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呀,不错,这个戏得到他这个担任艺术顾问的著名专家的指点,他让写的人不要光在历史的虚空里飞翔,历史故事要落实到现实的土壤上,帝王戏早拍滥了,让人家愿意看,总得拍出点新意,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哂的总还是今天的太阳吧,你硬说它是影射现实借古讽今,这就让写戏拍戏的人没法干活了,他这个专家以后也没法说话啦。还是杜道一这家伙实在,没听说有谁嫌他大楼盖得不好朝他吹胡子瞪眼睛的,儿子本不干老子这一行,跟写写弄弄的事离得远远的,看到拍电视剧大赚就经不起诱惑,归根到底,还是受他这个老子的影响,他有点对不住儿子,顾问的钱拿了,退是不能的了,眼看着儿子陷入困境他也心急如焚,老婆就是不说,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蒋远帆忽然对他说,红鼻子请你吃饭,不是无缘无故吧,莫不是要借重你的名气帮他吹吹,我看你可以把时英的事提出来,请他在资金上帮帮忙。
老婆说对了,红鼻子不是无缘无故地请他吃饭,还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当史学会征文的评委,听说就是杜道一提名的。不过如果没赚头,让杜道一为时英的公司注钱,没那么容易。
蒋远帆却颇有信心,你做做工作看,让他在资金上支援时英一下,他不是要一个名誉博士的头衔吗,我就是书记不当了,这个忙还是帮得上他的。
蓝天霖把手一拍,老婆跟自己想到一起了,这不是权钱交易,按儿子时英的说法,这叫利益互动,老婆这些年的官没白当,越往后这样的机会就越少,这可能是最后的晚餐了。
蒋远帆眼里透出殷切的期待:你得把这事办成!
不知今夕何年
盛睦文也在期待。耕耘期待着收获,书稿期待着出版,内心私密的倾吐期待着女儿支持理解,期待是焦虑不安的,生活却不能像没有波浪的死水一样没有期待,期待是否能如愿以偿呢?
盛睦文经过门房把报纸拿到手里,还有信吗?门卫摇头,走出门房不远,忽见邮递员踏车而至,有她一封信,牛皮纸信封上头贴着白色标签,一个什么研讨会的通知,她不是名人,被邀请的机会不多,仅有的一二次,她不知深浅,说了几句,竟成了会场一个唯一的异数,原来这样的研讨会,大家会上美美地说一顿,说完美美地撮一顿,口袋里美美地塞一份,参加一次这样的会她灵魂不得安宁,再也没有必要去那样的场合折磨自己了。等不到女儿的信,她一脸的失望,步子也慢了下来。
上午的课,她的状态特好,讲到历史常常会有惊人的相似,下面有人递条子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她恰到好处地回答了,既不违心,又不过线,贏得下面发出一阵由衷的掌声,这使她想到当年施明清教授课堂上的掌声,享受到了耕耘的愉悦。这给了她安慰。午后她躺在床上,打开音响,把CD音量调到最低,这是韩平送她的礼物,她用心在倾听,这是拉赫曼尼诺夫的梦幻曲。等待的焦虑,书稿的困扰,无穷的牵挂,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梦幻使她完全松弛解脱,幽幽旋律把她带入茫茫广宇,无限时空,没有任何羁绊纷扰,天上人间,地狱天堂,任意驰骋游荡,和神灵握手,与外星人拥抱,一切奇遇都是可能出现的,这些日子她生活在等待的梦幻中,在妈妈需要关心女儿情感生活的年月,竟要女儿来关心妈妈的情感生活,多少带有梦幻的色彩。
韩志吾陪儿子去了一趟九寨沟,送走儿子,又去西安讲学,少了个说话探讨问题的人,心里空荡荡,仿佛等待许久了,翻看台历上打的记号,十天还不到呢,照这样子,再回到相识韩志吾以前的生活就真不习惯了,今天这个时候应该接到西安打来的电话,怎么电话还默默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响呢,她注视着话机的眼神,有几分惆怅与遗憾。
她想到了她的书,这又是一场等待,这本来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却反而像是一场梦幻了。软盘寄出了,结果难料。令她不解的是,让她大砍大削的第一家出版社,至今没把书稿退还,你不出版,总不能把书稿也扣着吧。看来得走一趟去索要书稿了。
电话铃声终于响了,她一跃而起,拿起话筒就叫了一声志吾,那知听筒里透出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盛老师,您下午在家吗?她听出来了,是出版社的责编。
我正要打电话给您呢!
不用打了,我登门拜访。您把地址告诉我。
盛睦文说了地址,还说了乘几路公交车,中途在哪里换车。
话筒里传来对方的笑声,乘公交车去,一个小时也未必能到您府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