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的日子里,李老猫时不时地就要背着弓箭,领上家犬黄姑娘到林子里去。那时,像这种偏远的深山老林还没有完全禁猎,除了那些珍稀动物不准打外,少数民族猎户们可以打些野猪、狍子之类的为自家储备冬天的肉食。但洛古村不是鄂伦春、赫哲族聚集地,村民大都是二十世纪初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后代,他们开垦土地,饲养禽畜,完全不需要狩猎。但长期与山野相守,就是你不打算招惹虎狼,它虎狼们还要偶尔骚扰一下你哩,猛兽们一头扎进你的栅栏里,掏你的鸡窝,叼你的白羊,是常有的事,你说你不学点猎户的本事行吗?所以这里的男人们个个会挽弓射箭。
洛古村男人们的弓箭是看家护院,李老猫可不是只为捕偷食的老鼠。一入冬,李老猫的脑袋里就“噼里啪啦”地拨开了算盘,大雪封了林子,胖丫娘儿俩采不成草药了,该是娘儿俩的顶梁柱——他李老猫出来抖一抖的时候了。早在夏天进城送草药时,他就同城上的野味店老板们挂上钩,狼熊野猪狍子野鸡野鸭,凡是你那地界里四条腿跑的,两条腿蹬的,我全要,死活都行,活的更好,用现钞付你,决不赖账。你老猫用不着押运进城,你只要把猎物藏进你家后院,自有人来与你交易,你就坐在热炕上点钱吧。李老猫明白,这帮做地下买卖的家伙可没那么大方,从他们手里抠钱比从虎尾巴上拔毛还难。这次他们所以痛快,全是因为他们知道干这事,他老猫这个坐地户不可。你想想,你们外地人那一张张生脸在林子里一晃悠,边防军的狗打老远就闻到你们那一股子生人味,你这不是自个儿往枪口上撞嘛。前些时候黄左就引着边防军去端了一窝子不知死的鬼。可我坐地户不怕呀,我打死个狼套着个野猪,我有我的道理,这该死的野东西昨个后半夜作践了我家的鸡窝,叼走了我做种的大公鸡,把我母鸡吓得今儿个不会下蛋了。或者,这野猪半夜撞开我家猪圈,轰跑我公猪,霸占了我母猪,你能说我老猫不该为这事跟它野家伙动刀子?就是你公安、边防军找上门来我也不怕呀,笑话!我再+不跟它动真格的,我再响应号召珍贵它,它野物就该来收拾我哩,它撵走我老猫,它蹿上我炕头叼上我烟斗,有模有样地当起我李家的顶梁柱哩。
李老猫于是理直气壮地于起了这桩营生,仿佛那些野兽真的侵犯了他,与他不共戴天似的。
狩猎实在是一件艰辛事,你要拿出食肉兽的耐性长时间地跟踪它,守在它的出没地,一守就是几天。你卧在冰窝子里,嚼雪块啃干粮,那滋味难熬啊。李老猫可不愿受这份活罪,你给我多少大票你让我为你趴冰窝子?你以为我是当年打小鬼子的抗联哩,我趴我光荣,现在你们这些小气鬼半个子儿也不肯多给。他通常是侦察好了猎物的出没规律,就下套设夹,然后溜回自家的热炕上美滋滋地吸烟,一两天后去收获他的猎物。
这日,李老猫运气真好,他一进林子就发现一串新鲜的野猪蹄印,看这印儿他断定,这绝对是头雄壮的公家伙。老猫顺着脚印竞一直追踪到边防连的后山坡子上,蹄印消失在一片灌木丛里。这儿已属军事禁区,照说,老猫是不愿在边防军的眼皮底下干这事的,这会儿不比以往了,这营房里的官成了他姑爷,他不能让姑爷下不了台,上次捉天鹅就是教训,他逼得姑爷虎着脸跟他干。但老猫实在有点舍不得这块到嘴边的肥肉。他四下里瞅瞅,忽然瞅见边防连养的家猪胖花扭搭扭搭地出了院子。那小女猪干干净净溜光水滑,嘿,这帮小伙子们简直就把她照小闺女的样子打扮嘛,瞧她的脑袋梳得比我胖丫还俏哩,她那对大眼眨巴眨巴地水汪汪地撩人儿哩。
李老猫眼一亮,对呀,难怪公野猪要往这里窜,这儿有勾魂的哩。李老猫转了转眼珠,心生一计,嘿嘿,我何不干脆把这猪妞当诱饵?胖花今日心情格外好。这是一个美丽的冬日的上午,太阳从高远的天庭上给这个小小的北极世界投下一个热暖的笑容,天蓝得没有一丝云,风也不像往常那样冷硬地撞击着皮肉,而是轻快地在林问奔走,积满厚雪的枝头响起鸟儿欢乐的歌子。胖花一边以美妙的步态走着,一边隐隐地觉得她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快来了。临出来前,她鬼使神差地朝身上喷洒了些她珍藏的香水,现在,她浑身散发着迷人的淡雅的玫瑰花香。
她走着瞧着,忽然,她嗅到一阵食物的浓烈味道,这让她不得不低下头去四处寻找。她看见了一些碎饼干渣,她想也没想立刻舔吃了,这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要知道这里是偏僻的黑龙江源头,饼干糖果绝对是珍贵的东西。偶尔,某个战士的邮包里会出现广包这种香脆的甜品,北极士兵不会吃独食,他通常都是拿出来请全体战友和全体动物共享,可分到她胖花名下的也只是一小块,有时若不及时塞进口里还会叫八蛋抢去。胖花吃罢,舔舔嘴巴,本能地继续寻找,她走一段,便能找到几块碎饼干,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向山上走去。
多香甜啊!胖花高兴极了,她还从未这样开心地吃过零食哩,这真像在做梦,即使是在梦中,也从未来到过一个遍地是美食的地方。当她抬起头时,发现自己早已远离了连队营房,站在一片肃杀的大山林中了。胖花内心掠过一阵紧张,她从没独自深入过大山林,本能告诉她,像她这么一位娇嫩的猪妞是最容易招惹猛兽的,对于虎狼们,她那圆胖肥美的身子无异于一块最香甜的点心。
“哦,我要赶快回家!”胖花对自己说,“都怪我这张贪吃的馋嘴巴。”
但她的归路被阻断了,一头模样凶暴的雄野猪拦住她的路。
“啊!”胖花惊叫了一声,“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雄野猪腮边生有一对大獠牙,如同两把尖锐的大匕首。
“别害怕,姑娘。”雄野猪的声音犹如夜半呜呜吼叫的风声,他粗硬的面上也滚荡着一团团冷硬的荒野之气。“我已经等你多日了。”胖花再惊:“你……等我?为什么?我不认识你,你是出没山林的野兽,我是人类家园中的小猪姑娘,我与你从不相干。”“哈哈!”雄野猪的笑声好似黑夜敲打玻璃窗的大北风。“不相干?那你为什么对我发出甜蜜的呼唤?”
“简直胡扯!”胖花跺了一下小蹄子,生气道,“我看你这野东西一定是刚刚摆脱猛兽的追捕,给自己捡条命回来,要不,怎么跑到我这里来说这种不着边际的昏话?!”
野猪:“姑娘,我原谅你跟人类学的尖酸刻薄,但我仍要说,我是迎着你的呼唤和思念走了几百里路才来到这里。”
“真是见鬼!”小女猪甩甩自己那个发式俏丽的脑袋,“越说越离谱,你肯定是疯了或是傻了,走开!别挡我的路!”
“姑娘,”野猪怜惜地瞧着她,“你才被人类关傻了呢,你迟钝无知而且傲慢无理,你真枉长了这么一副好模样。”
“你!”胖花怒道,“你这野兽,你竟敢辱骂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野猪朝她迈近一步:“看着我,姑娘,我正是你思慕的勇士。长天阔地之中,我每天都战斗厮杀,冲出狼群的包围,杀出猎人的追捕,甩开狐狸设下的圈套,生存之路上虽然危机四伏充满凶险。很多个夜晚,我饥寒交迫伤痕累累,独自卧在山洞里舔着伤口,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但我从没有放弃过活下去的念头,因为我知道,或者说我感觉得到,在长夜的尽头,在篝火与黎明的交界处,在启明星的翅膀下,你在等待我,有一位美貌的刚长成的姑娘正期待着与种族中最优秀最勇敢的战士相遇。”
胖花的心“咚咚”急跳起来,她的确在那个悸动的夜晚等待过希望过,甚至呼唤过,可……可那是一个姑娘心底里深埋的秘密,他怎么能感觉得到?而且还在几百里外?难道他是无所不知的神灵吗?
野猪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说道:“姑娘,你真是被人类关傻了,难道你不知道大自然的生灵都具有超强的感应系统吗?就像小鸟感知春天,树木感知雨水,仔兽感知母兽,雄性怎能感知不到雌性的爱情?”胖花呆呆地注视他,她有点懂了,这么说,她期盼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泪水渐渐充满小美猪的眼睛,她这会儿看上去柔情缱绻,娇美无比。“亲爱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她颤声问。
“是我,我为你走过无数伤痛的夜晚,我为你熬过很多孤独的岁月,现在,我来了!”雄野猪走向她,她也仰起她可爱的小圆脸,朝他张开她那对圆润的小蹄子,就在她准备扑入他那坚硬的野性的胸膛上时,他突然摔倒在她脚下,跟着是一声痛叫,天哪!他的一只前蹄被铁夹子夹住了。
“黄姑娘,老癞巴,给我上!”随着一声大喝,两只凶猛的猎犬从林木后面冲出来,分别咬住雄野猪的耳朵,令他动弹不得。“哈!”李老猫从藏身处走出来,兴奋地叫道:“小猪妞,你干得真不赖,帮我套住了这个公家伙。喏,这几块饼干全奖励你了,你这个勾魂的小妖精,往后,你要把整个儿林里的公家伙都勾到我李老猫的兽夹子里。”
雄野猪抬起头,黑森森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她。
胖花叫起来:“不不!不是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雄野猪怒道:“我真瞎了眼!我怎能希望从一位被人类养大的小女猪那里得到纯真的爱情?她娇美含羞的眼里掩藏着最卑鄙的骗局,她天真无邪的神态遮盖着一颗最冷酷的心!你这美貌的小妖精,你尽管跟这个恶人去合谋吧!可叹我一世英名,最后栽到你这小骗子手里。”
“闭住你的猪嘴!”李老猫恶狠狠地踢了野猪一脚,“你嗷嗷号什么?还没到你给自个儿号丧的时候,我要把你活着甩出手,你这身活肉比死肉能给我老猫多赚出两张大票还不止哩!走吧,要是你不想耳朵被猎狗的利牙撕开,你就给我乖乖地走!”
“不!不是我!我不是骗子!”胖花冲着野猪的背影哭叫。美妮儿被泪流满面的胖花喊出鸭舍,在听罢这个故事后,气得小鸭子跳着脚骂李老猫:“无耻!他竟然利用了你纯真的爱情!”
胖花抽抽噎噎地:“我永远没法儿洗清自己了,他认定我是这桩阴谋的参与者,我该怎么办呢?”
美妮儿道:“他被关在李老猫的后院里,你还有机会向他澄清自己。走,咱们现在就去找黄左和巴特尔,他俩肯定会帮你解救你的情郎。”小鸭子错了,两位军犬沉吟了一会儿,黄左开口道:“胖花,不是我们不想帮你,而是这事挺棘手,野猪现在并不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动物,他没有被列入名单,虽说李老猫在军事禁区里狩猎属违法,可我们没有当场将他拿住,他会不认账。”
巴特尔道:“胖花,我们很同情你,李老猫太可恨,但我们真的拿他没法子,他太狡猾太会钻空子了。”
胖花“呜呜”哭得十分伤心:“如果我不能向他证明我的无辜,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黄左,巴特尔!”小鸭子叫道,“难道你们是铁石心肠吗?难道胖花的眼泪还不能打动你们吗?”
黄左:“小鸭子,我们是一个家庭的兄弟姊妹,只要有一分可能,我们都会去尝试。”
美妮儿生气地:“哼,说到底,你们这两个家伙是怕给连队捅娄子,因为你们若是闯到李家去解救野猪,李老猫有的是理由告你们,而你们却无法为自己辩解。走!胖花,咱们不指望军犬了,黄左刚立了一个大功,他怎么能为你去挨处分呢?”
美妮儿和胖花走了,小鸭子再也想不出好办法,可她又实在很想帮助可怜的胖花,她太能体会胖花此时的痛苦了,虽然小鸭子从未恋爱过,但她明白,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被爱人儿误解更叫人心碎的事呢?
胖花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哭了半宿。后半夜,小鸭子爬起来去看她,却发现胖花不在了,她赶忙扭着一对短短的鸭脚出了边防连往洛古村去。当她气喘着扭到李老猫家时,见胖花正用自己的身子撞着李家的院门,黄姑娘卧在墙头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李老猫提着裤带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跑出来。
“咋回事?深更半夜的,哪个野鬼在撞我的门?”透过篱笆墙,李老猫看清了胖花,“哟嗬!是你这小妖精啊?你还当真恋上了那野家伙?好呀,你这有情义的小闺女,自个儿来找情郎了!我老猫倒是有心收留你,叫你跟我院里的野家伙配对,可我姑爷不答应呀,我可不愿姑爷虎着脸说我偷了他队伍上的猪,我再让他逮到一回,我这老丈人的腰杆啊,从此在姑爷面前是别想挺直溜了,我真成老猫了,我猫着腰四条腿着地走路了。”李老猫挥挥手:“黄姑娘,愣着干啥?撵她走!你这不顶事的狗,来的也不是老虎熊瞎子,一只小猪,你叫两声就把她吓跑了。”老猫嘟囔着转回房。
胖花伏在门前哭起来。
美妮儿上前:“胖花,你怎么能这么干呢?你只会得到一通羞辱。”“胖花,”黄姑娘开口,“真对不起,我早知道李老猫的计谋,可我没提醒你,因为我没想到你会真爱上那只雄野猪。”
“黄姑娘!”小鸭子仰起脸叫道,“快帮帮她吧!否则,她一生得不到安宁。”
胖花接道:“不,不会有一生了,他被贩进城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死亡之日,我会用我的死向他证明自己的清白。”
“胖花,你不能这样!”黄姑娘叫道,“如果我能够,我一定帮你!可是,你的情郎被关进后院的地窖里,上面挂了一把大锁,即使我偷到钥匙弄开锁,他也没办法上来,那地窖深得很,他必须依赖人类的绳索。”
“黄姑娘!”小美猪绝望地叫,“请你弄开那把大锁,让我也跳进去吧!如果他认为我是阴谋的参与者,就让他用坚硬的獠牙刺死我吧!”“胖花!”黄姑娘和小鸭子一同叫道,“这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