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时，尤菜根惊慌失措地跑进饭堂，一路大喊：“连长！连长！”
“慌什么？天塌了？”心绪烦乱的唐豹对他劈头训道，“给我站好！有话就讲！”
“连长！小雪不见了！我去喊她吃饭，可她人不见了，她的皮箱衣物全从白桦树小屋消失了！”
唐豹连同饭堂里的军人们全都推开饭碗站起来。唐豹：“你说什么？！”
尤菜根交给连长一封信，“她在小桌上留下了这个。”唐豹一把抓过来，急切地展开信纸。
北极军人——我亲爱的兄弟们：
军人们的耳边仿佛又飘动着那清甜的声音。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你们说再见，就像你们无法面对我说出青波牺牲的消息一样，我也不愿意让你们看到我的痛苦和眼泪。
在北极的这些日子，是你们让我成为世上最快乐的姑娘。那座可爱的白桦树小屋，将是我一生中能够拥有的最珍贵最美丽的童话。我会永远记着我在这片最寒冷的天地里所感受到的人间最温暖最赤诚的亲情。青波不在了，我没有理由在这里住下去。亲爱的兄弟们，请不要为我担心，在我刚来到北极时，我的确觉得爱情支撑着我的整个生命，我不能想象有一天我会失去我的爱人，独自去走完生命历程。但现在，在我准备告别这个冰雪世界时，我忽然弄懂了一个军人对誓言的承诺！所以，小夏，你不要继续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假如罗青波在那样危急的时刻能掩护你而没有去掩护，我想我是不会原谅他的，我对他的爱也一定大打折扣。因为在这里，在这偏僻严酷的生存境地，连动物们都具有那么高尚的心灵，小狗黄姑娘为了军犬飞身去挡那串子弹，小鸭子美妮儿为了救天鹅而英勇地投向死亡，更何况一名军人！我亲眼所见的这些行为让我明白了我们的生命中还有一份超越爱情的情感存在，正是这份珍贵的情感让人、让动物在这孤寂寒冷的地方彼此温暖，彼此去爱！再次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也感谢你，小夏，谢谢你以青波的名义送给我那么多优美的诗与梦，在我本该沉入痛苦和绝望的时候，享受的却是甜蜜的期待。再见！我的兄弟们，我爱你们！小雪于白桦树小屋。这晚，天空又飘起了白雪，大片的雪花轻悠悠地落向白桦树小屋，军人们望去，那小屋真像是一个童话。
将军一行人马终于到了。将军并没有人们想象中应有的高大魁梧，他的个头比唐豹矮得多，而且很瘦小。当唐豹向他敬礼时，他要仰看这名连长。
但是将军有一双十分锐利的眼睛，很像鹰隼的眼。
正是这双鹰眼让你不敢小视他，让你从众军人中一眼认出他是将军。
将军的到来，令边防连的动物们如临大敌，除了两只军犬外，其他兽儿都把自己藏了起来。胆小的八蛋在一大早就没了影，他甚至放弃了他一向很重视的早餐。
一上午的爬犁颠簸使一行人早已饥肠辘辘，他们被让进饭堂，坐在边防军吃饭的小桌前，将军的那位随员朝团主任会意地挤挤眼，然后凑到将军跟前：
“首长口福不浅啊，我们都借您的光来尝天鹅肉了！”“你说什么？”将军的鹰眼疑惑着，“哪里来的天鹅？”“要说品尝山珍呀，首长您算是来对地方喽，这公鸡冠子尖上还真就能弄到稀罕物！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在深秋从天鹅湖畔飞到这里，可惜翅膀折断了，没法儿去南方过冬，就被边防连收留下来，给首长您煲一锅香喷喷的天鹅汤，这是在五星级酒店也享受不着的哩。”
“啪”的一声巨响，将军手中的筷子被狠狠摔在桌上，将军的眼睛如同进攻前的鹰隼眼，射出两道凌厉的光。
“唐豹！”将军怒道。
“到！”唐豹一个箭步跨到将军面前，双脚并拢。
“你在搞什么名堂？！”将军的矮小身躯里竟然能吼出这么骇人的声音，比唐豹自己在最震怒时发出的吼声响多了。“我……”唐豹低垂着头，不敢去触将军的鹰眼。饭堂里一时间鸦雀无声，甚至没有人敢喘息。“你杀了你收留的天鹅？！”
唐豹即使不看将军的眼，也能感到那烫人的目光。
“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你这个臭小子，你把天鹅炖了，连幼儿园的小孩子也要大骂你！我问你，你是在这儿守边关还是在这里当座山雕？天鹅在你这儿养伤你炖天鹅，东北虎在你这儿歇脚你是不是要泡虎骨酒？梅花鹿跑到你这儿做客你就来上几串烤鹿肉？好你个唐豹！小小的边关让你守得威风八面，你把这儿变成了威虎山呀？到你的地盘上品山珍尝野味！我撤你的职！我让你当座山雕！我让你给我抖！”
将军的一通劈头盖脑的臭骂砸得唐豹蒙头转向。“报告首长！”一声脆生生的喊。
是尤菜根，小通信员看到连长受委屈，竞勇敢地站出来。
“首长，连长没有杀天鹅，天鹅就藏在仓库里，我刚刚还给她喂食呢。”
将军一干人随着通信员来到仓库，天鹅奥杰塔卧在干草上。她目光惊恐地瞧着这么多陌生来者，怀中紧搂着那枚鸭蛋，也许厄运即将来临，她现在担心的不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无法完成小鸭子的重托。
“真像一位美丽的公主！”将军赞叹着，抬手抚摸天鹅细长的脖子，奥杰塔禁不住浑身颤抖。“别怕，小姑娘！”将军温柔地说，那双鹰眼里刹那问倾出温隋，“没有人能伤害你，将军更不会吃你，将军要是馋肉了，宁可咬自己的舌头也不会打你的主意。你是世间灵性高贵的生物，如果这个世界有天使，那一定就是你。”“呀！将军原来也是个多情人。”挤到窗外观看的黄左和巴特尔小声议论着。
“他还充满诗意哩！”巴特尔说，“多叫人感动！黄左，警报解除了，咱们去叫那帮胆小的家伙出来吧。你猜那几只猫钻到了什么地方？”
黄左：“我的鼻子告诉我，他们钻进了烟囱里，呆会儿小尤烧炕时，他们没准儿真要被烤成了猫肉串，不知猫在将军心中是什么位置。”巴特尔笑道：“将军肯定不会把咱们的泼娘当成天使。”
仓库内，将军转过身：“唐豹，我错骂了你，我还要向你道歉吗？”“不！首长！”唐豹一个标准的立正，“首长骂得对，唐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保证不当座山雕！”
将军哈哈大笑。
众人走回饭堂，将军吸着鼻子：“喔！唐豹，你锅里炖了什么家伙？这分明是肉香嘛！”
“首长！”唐豹满脸的痛楚，“这是……这是我们边防连养的鸭子，我拿她替换了天鹅……原是准备糊弄首长的。”
将军盯着他，突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来，“好你个豹子呀！你豹胆包天呀！你敢拿鸭子当天鹅蒙骗一位将军！”将军凑近唐豹，一脸的诡秘，“小伙子，我要是你，我也会这样干的！”他又偷陕大笑，众人也跟着大笑，钣堂里流动着快乐的声波。将军再道：“你们看，首长多可怜，常常被人欺骗，常常是一群人中就首长一个傻瓜，被人蒙在鼓里，愚弄来愚弄去，还自以为聪明。”
这回，众人的嘴巴咧了咧，再也发不出笑声了，表情十分尴尬。将军在饭桌前坐下，对唐豹道：“快，端上你的鸭汤来，吃鸭子没错，吃猪更是没问题！”
刚跑到门口的小美猪一听此话，尖叫了一声，一个跟头滑倒在地，跟着，她灵巧地打了个滚，飞起四只小蹄子没命地逃去。她一逃，让刚出来的满身烟灰的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危急情况，也跳着脚奔逃。八蛋正蹑手蹑脚地走出藏身地——连长床下，一见院中的阵势，撒腿就往屋内跑，一边汪汪狂吠。小小边防连一时猫跳狗叫，好不热闹。唐豹坐在将军身旁，尽量不去看将军的吃相，但耳朵里仍然灌进那“滋溜溜”地喝着鸭汤的声音，他咬着嘴巴，脸痛苦地歪着。
将军在午饭后视察了边防连，别看他训人的时候汹涌澎湃，看望他的士兵时却慈祥细致得就像一位老父亲。他走进士兵的宿舍，摸他们的被褥，看看薄厚如何，能不能抵挡北极的严寒。他翻看士兵的书籍，想知道他们的文化生活是否匮乏。他与士兵们交谈，但北极战士全部把自己的身板拔得溜直，只是简短地回答首长“是”或“不”，叫他们放松都不可能。他们严守着自己的内心世界，固执地拒绝将军的触碰，而表面上他们不过在严守着将军与士兵之间的界线。你觉得将军慈祥得像父亲，可他毕竟不是父亲，是父亲他们就不会允许他吃小美鸭，对于他们来说，将军早已深深伤害了他们。他们心想，他为什么非得兴师动众地来到这公鸡冠子尖上？不是战役勘察，非重大军事行动，仅仅是来看看瞧瞧北极的士兵，摸摸士兵的被褥，翻翻士兵的书籍，就搅得边防连鸡飞狗跳，逼死了他们心爱的小美鸭，将军的一次慈祥行动造成了这个悲剧。
将军该进行视察的第二项内容：接见英雄的未婚妻。唐豹默默地把这行人带到白桦树小屋，将军摆出最热情的架势，并且从头脑中搜索出最亲切的词语，他将面对着一位最悲伤的姑娘，她千里迢迢兴致勃勃地来做新娘，可她的未婚夫却倒在这冰封的土地上再也不会醒来，和平年代里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吗？她理应得到像将军这样的高级首长的接见，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她解决。
可小屋内空无一人。
团主任快步走到唐豹身边，急道：“人呢？人在哪里？”唐豹从小桌上拿起一封信交给将军：“她留下的。”将军的鹰眼狠挖了唐豹一下：“你这家伙，捉什么迷藏？”
他低头看信，他的随员们也小心地把脑袋探过来，一双双眼睛朝信上拐。
将军一连把信读了两遍，然后交给那些急不可待的随员。他抬眼打量这间布置得温馨别致的小屋，心中泛起一股热热的东西，在这种严酷的生存境地里，这的确是这些北极小伙子能够给予那姑娘的最美丽的童话。
将军一语不发地走出小屋，甩着一种深深的感动后才有的狂放不羁的大步向前走着，一直走到远处那片没有清扫的积着入冬以来每一场雪的没膝深的雪地，然后回望白桦树小屋。将军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内一下一下有力地起跳着，眼中也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在鼓胀……
他忽然觉得，对北极对这个冰雪世界对这些士兵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虽然他顶风冒雪地走进他们的天地，但他绝对没有走近他们，一点都没有。
他想他终究还是无可挽回地伤害了北极战士的心，他不该吃那碗鸭汤，他想也许在这个冰雪世界里，每一种看似低等的生物都充满灭性和不容践踏的尊严，在这个冰封的天地，人与动物结成一个紧密的团体，一个家。正如那位小雪姑娘所说，他们之问存在着一份超越爱情的珍贵情感，让他们彼此去温暖，彼此去爱。
他想他这个局外人也许永远不能读懂北极的故事。
随同将军前来的笔杆子们拿着那封信像发现了一座金矿一样兴奋，他们在连队中窜来窜去，到处拉士兵来撬嘴巴掘素材，不久，他们就发现自己在干着一件白费力气的事，因为他们面对的竞都是……一群树木般沉默的士兵。
“在这又寒冷又寂寞的地方当兵三年，真能把人当傻。”最后他们下出结论，“这公鸡冠子尖上呀！”他们发出无奈的叹息。临走的时候，他们举着相机对着白桦树小屋“噼噼啪啪”地拍了一通，至于军区所要的典型材料只能靠笔杆子们天才的头脑用想象来填补。
那一组照片在军区设备一流的暗房里被冲洗出来，他们气恼地发现这些片子全被边防连饲养的禽畜毁了，根本无法在报上刊用。每一张片子上都有他们抢上的镜头：两只猫由小屋的房顶鬼鬼祟祟地向下爬，仿佛刚刚在什么地方偷肉归来；一只猎犬蹑手蹑脚地从屋中探出头，正贼溜溜地张望着，好像刚干了一件挨罚的事；一只怪模怪样的猪坐在小屋的门槛上，正举着一只小蹄子托腮沉思……
北极未完的故事
春风轻盈的步履终于在第二年的五月来到洛古河，春风是一位飘逸灿丽的仙女，她展开的暖暖软软的羽衣里绝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一连多日，额尔古纳河和石勒珂河厚重的冰层在这羽衣的掠扫下，发出巨大的“咔咔”断裂声，冰封数月的两河终于带着一腔浊重的喘息轰然相拥，滚滚的黑龙江水又开始继续着自己千万年不变的旅程。
覆在森林之上的冰帽雪盖也在春风暖热的笑容里融化，到处是纵横的溪流，响彻的滴水声，早春的嫩芽就在这一片明媚中拱出湿软的富含养分的土壤，树木的苞芽也鼓出那一条条强韧的充满茁壮生命力的枝条。
最令人惊讶的是，白桦树小屋竟也长出新枝嫩芽，整座小屋都在暖融融的春风里吐绿！
没有谁动手拆除它，北极战士们走过它时，会凝神站立一会儿，像是在倾听小屋主人的诵读声。
在某个没有星月的漆黑晚上，小夏会在这里持枪而立，仿佛屋内仍有一位做梦的姑娘需要他的保护。
一批批越冬的候鸟开始千里大返乡，燕子、鹤、天鹅以及细长嘴巴的鹬鸟出现在一个个新鲜清润的黎明天空上。“齐格弗里德就快回来了！”胖花对奥杰塔说。“妈妈，是不是天鹅爸爸要来接我们走了？”一只黑白色相间的小鸭扇着一副短翅蹒跚着走来。
“哦，宝贝儿！”奥杰塔温柔地垂下脖子，用嘴巴梳理鸭儿子的绒羽，忧心忡忡地说，“天鹅爸爸来接我，可妈妈的乖儿子还不会飞翔。”“喔，奥杰塔，别再指望了！”女猫泼娘刨动着四只猫爪跑过来，“家鸭与野鸭的孩子仍然是家鸭，他们不过比纯家鸭看上去更强壮些罢了，他们永远不可能飞上天空。就拿我的孩子们来说吧，他们的父亲是野生豹猫，他们的体内含有一半豹猫基因，可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豹猫，无法显示出豹猫的野性，昨晚，他们竞可耻地败给了黄鼠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