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发表的是一些思索的片断。思索是随时随地都有的，而记录全在清晨。室外，一藤桌、一藤椅，晨曦乍上，清气袭人，这是我最酷爱的时间、最酷爱的所在，当然也有着我最酷爱的心境，故将这些片断统名为《平明小札》。
清晨淡淡的朝阳刚把树梢照亮。顺着石柱攀缘到三层楼上来的老藤树比来时茂盛多了，有些柔韧的枝蔓伸展开来，带着绿叶，向人轻拂，似在表达它的欣快之感。在露珠晶莹的树叶丛中，一只小蝉用稚哑的嗓门，轻轻嘶叫。愈来愈明亮的阳光却显示：将要来临的又是十分炎热的一天。但，不论回头怎样火热，甚或会从燠热之中来一阵雷雨，现在这早晨却如此清新、宁静。如若仔细地分析一下，这清晨之可爱究在何处呢？是这清凉、是这朝露、是这潮湿泥土的芬芳、是这淡淡早霞的幽静，是的，我想是这一切。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新的起点。在一个人的生活之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曲折复杂的道路一一他焦灼、困难、轻松、欢乐。而千千万万早晨之中的每一个早晨，当它到来的时候，都使你感到是第一次和它接触一样新鲜。它永远那样清新澄碧，而又永远那样鼓舞人意。人们在日常谈论中，常常用“朝气”与“暮气”这两个极端相反的字眼，评判一人一事，来说明那是生气勃勃的，还是气息奄奄的；这个“朝气”就是从永远给人清新之感的早晨发展而来的。朝气使人想到：精力充沛、双眸明亮、两颊鲜红，向新的未来迈开脚步，也许这未来之中充满莫测的事变，而那早晨总还是那样令人欣喜、令人振奋，以无限情意督促人们起步。今天早晨就是这样可爱，我望着它就像第一次看到早晨。那几片朝云，给阳光照得像嫩红的玫瑰花瓣一样轻柔、绰约、缥渺、悠然。病中，我常常感觉到：愈是在困难的时候，愈觉得清晨之可贵。因为我们战斗过了一天，而又展开一天新的战斗了。这一天的逝去与一天的来临，便标志着一次新的胜利。我现在浸沉于晨光的快感之中，我思索着，这个清晨像什么？很像早霞中升起来的一片白帆，也就是每一个早晨都在我们生活的航道上升起的白帆，一它是那样洁白，它是那样漂亮，但它标志着永远向前，而且标志着坚定不移的方向。在我沉思默想时，不知不觉的，那一片片的云由红色而变得发白发亮，像给强烈光线照得透明、轻柔的羊毛卷一样，它们朝着蓝天远处冉冉飞去，就如同白帆朝远天航去一样。突然，一切一切，偌大的天空和地面都变得出奇的宁静，蝉声没了，人声没了，那赫然闪耀的宇宙中充满一种庄严肃穆之感，一个真正的早晨开始了。
歌声（一）
这些天，我反复地想到许多动听的歌声。
我沉思过，我深知：在我的心灵之中如果没有这些歌声，我真不知我将怎样生活下去。
是的，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很多人是唱着歌生活、唱着歌战斗过来的。那歌声响彻高空’它就如同人们青春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吓得整个旧世界索索抖颤。那时人们生活在黑暗之中，但千万条喉咙一起唱着叛逆者的歌，千万只肩膀冲撞着那森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牢门，然后在朦胧的黎明之中，人们像不可遏止的急流冲激开去……那是黑夜与白昼交替的年代，那是充满暴风雨的年代，一大地上，天空中，有枭鸟的阴险的狂笑，也有海燕的勇敢的鸣叫；有蛇的冰冷的眼色，也有鹰的英雄的长晡。那年代尽管有人要钳住人们的嘴，但谁又禁止得了心的歌唱。在人们聚会时，相投一瞥，然后用最严肃的心境，低声唱起那奴隶的歌。是的，“奴隶”，这个字眼，那时就如同一团鲜红的血，一道明亮的光，灼伤了我们的心，呼号着我们前进。
人们正和那个时代一样迈着英雄的步伐过来的。在革命斗争的洗礼中，人们的头脑渐渐清醒了，眼睛渐渐明亮了。一切肮脏、卑鄙的东西，在那崇高响亮的歌声前面，显得多么渺小而可怜呀！在那个年代里，高尔基的《海燕》《鹰之歌》，鲁迅的《淡淡的血痕中》《生命的路》，像火一样鼓舞人。于是一支歌、又一支歌，那时唱了多少歌呀！
在战争年月里，我有过一次不平凡的、艰难而又壮丽的长途跋涉。当我攀上险峻的悬崖，渡过奔腾的激流，迎着秋风，淋着秋雨，望着红染的霜林，在黎明的薄暗中，在深宵的篝火旁，我和几个同代人，考验着自己的记忆，从头一支又一支歌唱下来。一支歌标志着一个战斗的年代，一支歌照亮了一页掀动的历史，我们唱了几天几夜，我深深觉得我们的漫长的道路，正像是花环铺的道路一样，它是用歌声铺的道路。当时，一个歌刚唱完，只要谁抢着接下去，唱一个字，提一个头，于是嘹亮的歌声便又飘荡起来了。那时我们的血液是怎样激流，两眼沉湎于甜蜜的战斗回忆之中。就在那一次，我记起我几乎忘记的一首歌：
不要皱着眉头，大众的歌手！
不要皱着眉头，大众的歌手！
要知道路途是多荆棘地，铲除它呀，只靠我们还有双手，提防着陷阱呢，跌倒了爬起来，挺着胸膛走，黑夜有尽头，等待着我们的，是光明的白昼，大众的歌手，不要皱着眉头！
是的，就是这样的大众的歌手，就是这种创世的精神，就是这种天不怕地不怕，一定要捣破那窒息人的旧世界的穹顶，而奔向清新明媚的新世界门槛的感情，尽管在心窠中也许还搅拌着一些旧羁绊的血泪，但人们决然甩脱历史因袭的重担，悦耳的歌声便像一条发亮的链子结串起那永远值得追忆的日月。
今早，在这幽静的、吹荡着晨风的廊上，我想着想着，我紧紧地不肯放松地追溯着：这歌声，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从谁人那里传来，而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了呢？
当然，像火焰的反叛的歌，是从人类有着奴役、罪恶、无辜的流血、无声的死亡那一天就有了。但对于我们，20世纪的这一代人来说，那冲锋陷阵的英雄的歌，是从巴黎公社开始的。我每一次背诵巴黎公社女诗人米雪尔在牢房中作的关于红石竹花那首诗中这几句——
红色的花，你们再生长吧！
在未来的年代中将有别的人来拿你们，而这些人就是获得胜利的人。
我便情不由己地唱起：“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这雄壮的、永远震撼人心的歌，是从巴黎公社一全世界无产阶级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诞生的。无产阶级的英雄们气壮山岳，奋臂疾呼，于英勇的鏖战之中，透过弥漫的烟尘、斑斑的血迹，在那战斗的街垒上，他们高唱出人世间真正革命的歌。于是那浇灌了工人阶级第一次战斗的鲜血的歌，渗透到我们心上来。巴黎公社这一场照明劳动者前途的弥天大火虽然被扑灭了，但为它所冲破的旧世界的裂口却永远不能再弥合起来了。巴黎公社的血迹干了，但巴黎公社的声音再也不会停止。它响遍青山、响彻旷野，唱出俄国的十月革命，唱出中国的革命胜利。而且这歌声的滚滚急流呀！它在高扬、在激荡，在亚洲、在非洲、在拉丁美洲，带着亿万人民，将不断唱出新的黎明，新的破晓。今早，我在这儿静静沉思，但心上的热血与激情却无边无际，它们沸扬震荡，像滚滚的长江大河，冲开朝雾，冲进黎明。是的，我们是这样的人，在欢乐时不忘战斗，在困难时不忘欢乐。我们不但在欢乐时唱歌，唱得动听，而且愈在困难时，我们的歌声愈嘹亮。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唱的就是这样的歌。
歌声（二）
难道我们只唱战斗的歌吗？
不，我们也唱抒情的歌。当然，这里没有世纪末的灰暗，而是新世纪黎明的歌。
毛主席最近发表的一首《蝶恋花》中有这样两句：
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这，洋溢着何等英雄、悲壮的时代感。
人们在生活中，有时会遇到困难，甚至挫折，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问题在于打培一次困难，便是一次前进。因而我们从来不回避困难。在激战的火线上，亲爱的同志，有时就在你身边，甚或在你怀抱中遽然逝去。他用尽了他最后的一点气力，他拼尽了他最后的一滴鲜血。他衰弱了，但他那样明智，他正视死亡，无所畏惧，但他对人间充满那样浓厚的爱。
我知道在抗日战争年代，有一个年轻诗人，在一次激战中中弹垂危。那时，从小屋的窗口，飘进春天的芳香。他的声音巳微弱，可是他要求给他一点花，同志们摘了一捧鲜花搁在他胸前。那时，他的眼睛多么明亮呀，他完成了他的战斗的一生。
是的，不只一次，我们在逝去的战友面前唱悼歌。但，那与其说是哀悼，不如说是宣誓。那时沉痛的声音从胸底迸发。可是那时，和那以后，一次加深一次，悲痛化为力量，它使人们变得更坚强，更勇敢。
我记不起是听谁说过还是在哪一本书中看过，列宁在他那艰难的革命生涯中，经常工作到深夜、黎明，在偶然停息下来的时候，他踱来踱去，那时，他喜欢哼唱着那样一支歌曲。
感受不自由，莫大的痛苦，你光荣地牺牲了，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头颅，英勇，你英勇地抛弃头颅，请你想想吧！满天夜雾，一盏明灯，这时，他，这个像烈火一样明亮的人，胸中翻腾着的是多么深挚的感情呀！他从精神上拥抱着每一个已经牺牲了的和正在战斗的人，那时他多么渴望更猛烈地投人新的斗争呀！是的，问题就在于，不论音调如何哀婉，到了革命者胸中，它不仅是悲哀的，而且是悲壮的。
我们更多地唱那优美的欢乐的歌。当我这样想时，我耳边便响起一阵十分幽美而又嘹亮的声音。那是中国承受着巨大灾难的年代，但每当延河上流淌着夕阳染红的河水时，无数青年男女，在一日工作与学习之后，都纷纷走到延河两岸上来，于是草地上、沙滩头、河流上，到处一片欢乐，那时，那悠扬动听的歌声就飞扬起来了。那时，我们歌唱过夜莺，歌唱过玫瑰，歌唱过爱情的坚贞、劳动的欢乐，歌唱过田野，歌唱过黎明。
不错，对于那正在从艰辛中创造这个新社会的大时代，回想起来，难道只是一片困难吗？不，就是在那个时候，人们穿得破旧，食得粗糖，流血，饥饿，但那个时代整个留给人们的是欢乐、是愉快、是壮丽。正是在那个时刻，革命者不向困难低头而向困难挑战，人们因而用火热而嘹亮的歌声，这创世的歌声，从荆榛之中冲开一条道路。
革命的人的崇高意志凝练成歌。哪怕是走上断头台，哪怕是战到最后一粒子弹，那激情的歌声，总是吓得旧世界丧胆丢魂，对于捐献自己生命的人来说却是最豪情的欢乐，因为他坚信明天是属于自己的。这讲的是过去。至于今天，我们在建设幸福的生活，当我们在今天逢到困难时，我们就更知道，我们应该怎样对待困难，而从困难中震荡出更加动听、更加嘹亮的歌声。正因为如此，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无论任何时间，在我们心灵中、血液中、生命中，都将震响着这样的歌。如若这歌声哪怕有一点点不够高亢，不够响亮，人们都将感到羞辱而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