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手护士把我从轮椅上拖拽到病床上,一倒下去,我就失去了知觉。
人生的河流凝固了?
人生的河流消逝了?
人生的河流死亡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从昏热中给惊醒过来巳是黑夜。我模糊地意识到生与死、死与生的距离原来是很近的……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指给灯光照得通红。我觉得红得很美,像一段半透明的红珊瑚。这时,我才明白她们在给我输液。这只红的手那样轻柔、精巧,针头刺疼的感觉一点都没有,就刺人我手背的细血管。我看看上面,玻璃管里在一滴、一滴滴着液体。一刹那间,我觉得那通红的手就是把生命之液输送给我的生命之手啊!我心头掠过一阵说不出的快感。但,高烧的昏热又使我迷糊起来。蒙昽中我只记得那通红的手,不知怎样一下想到在巴黎看见罗丹雕塑的那美丽的手。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热与凉这是发烧昏热中一个非常惬意的梦。
……夏天,一大早就到大地里去割麦子。露水很浓,格外清凉。我前面袅娜着一个女人的影子,从灰布帽里露出来的发辫,那样粗,那样黑,随着她的劳动,在她的脊背上像一条蛇在蜿蜒、在摇摆。她大把大把搂着麦子,挥动镰刀。她那热烈的劳动,使她显得格外的美。我在她后面一点,闻到她身上甜蜜的汗味。我和她的裤腿都给露水浸得湿淋淋的。就在她仰起身子用手背在额头上擦汗时,我发现她原来白皙的脸色红得如秋霜蘸染的枫叶一样红……就在这时,我感到露水打得我一阵透心凉,凉得那样清爽,那样奇特,那样美。
我蒙昽地睁了一下眼,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我惟恐不清醒,特别提醒自己,这是护士给我高烧到四十多度的额头上换了一个新的冰袋。她看了一会儿。在我的意识中,她的影子变得清晰起来。
啊,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我觉得有一只手在摸着我的手背,她们以为我还在昏迷之中,小声说:
“哎呀,真是烫人呀!”
“简直像火炭一样。”
我又失去了知觉,沉落在昏热之中。
我又回到那清凉的收获的早晨。
我又看到那在劳动中显得特别美的女人。
就在这一刹那,我又感觉到一阵透心凉,凉意涔涔而下,直透肺腑。我觉得胸膛和脊背都流着汗水像淌着的小河。于是,我又感觉到露水那样浓、那样凉一一这时我才知道给我以清凉的是额头上像一块冰凉如岩石的冰袋。于是我又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又闻到夏天清晨那一种像烟灰一样的露水的气味……一清早,这个病室里最年轻的护士带着满面孩子气跑进病房告诉我:
“下雪了!”“下雪了!”
当时我还在发高烧,只能躺在病床上,因此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今年雨雪少,北京发生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昨天主治大夫告诉我:这病室里一排都是患感冒的,都要输液,可是,谁也没你烧得温度这样高,烧得这样顽固,别人输液三几天就退烧了,你却烧得这样久。也许由于高烧的缘故,听说下雪,心里特别高兴,清凉。我说我想看看雪。小护士手脚麻利地摇动病床的摇柄,于是床的上半截就升高起来了。我透过窗玻璃一下看到,雪就像冻结了的大雨簌簌、簌簌不断地落着,那么洁白,那么凉爽,使我减少了几分昏热,增加了几分凉爽。我一直凝目而视,连高烧好像也忘记了。主治大夫来了,她的头发上还凝结着细细的水珠,她说雪很大,从夜里就下起来了。不知怎么,我觉得洁白的雪与我周围医院里所特有的洁白和洁白的人生融合成为一个白净的宇宙,在净化着我的心神。
午睡醒来,窗上还是抖着白绒布一样在落雪。就在这夜晚量体温时,果然已经从三十九度以上退下来了。我觉得甘美的雪水在我周身血管里流畅。
流泪的太阳这几天真个到了严冬了。
人老了,体质显然衰退,发高烧三十九度几一周才退。我又不愿多住医院,回家心里觉得踏实。可是大夫严嘱不能外出,家人也只让我躺在床上,我自己也觉得虚弱得很。在清寂、无聊之中,我有时还是在屋子里蹒跚地走走。今天下午踱到西屋,忽然发现窗玻璃外层结了冰,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又像雾,又像雨,正在流的水一下结成了冰凌。
正当我要转身时,一个奇迹突然出现在眼前。西面天空上悬着一轮又圆又大的西下的太阳。它那样红,经过冰凌的湿润,红得像鲜橙汁。不过,红太阳也是迷蒙的,透过湿淋淋的窗玻璃,太阳如同在流着眼泪。黄昏一刹那间到来了。窗上的冰凌变成冰雕,于是那硕大的太阳红彤彤的,完成变成一团鲜血了。
辉煌的瞬间今天非常晴朗。下午坐在客厅沙发上读书一偶然抬起头来,从东壁书橱玻璃上,映出西方鲜红的落日。也许由于前天落过雪,洗净了尘污,这太阳显得那样辉煌,引起心中一种庄严之感。我把展开的书搁在膝头上。我屏着气息凝目而视。落日闪烁发光,我真想它在空中悬得久一点,使我多看一阵。这时,我想起最喜爱的两句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词和这太阳都给人以宏伟的气象,由于这些天在病中不断地同命运抗争,这时我体会到这宏伟的气象就是人生的气象了。谁知落日却冉冉落下,只给人留下生命熄灭之前的最后一下闪耀,值得欣喜的是我捕捉到了这壮美的瞬间。不过,我想起上午看报上发表的一则消息,说从十九日到二十二日有大风雪,也许我几天之内不会看到太阳,因而我就愈发感到这瞬间的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