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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客厅里有一股淡淡的女人洗头发的香味弥漫着。陈设相当简朴,沙发象机关发的,茶几是木质的,上面圆搪瓷盘里摆着茶壶和几个小花碗;一套锃亮的漆器烟具似是摆设,没人用过一般。这时,电话铃声大作,使贺平东吃了一惊。墙角里一个小木台上有架白色的老式拨盘话机,与眼下时兴的按键式柔和音响的话机相比,它像是上个世纪的古董。

铃声响了两下就断了,有人在里边房间接听。好一会儿,才听到话机叮铃一声,右边的门随即开了,只见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站在门口。贺平东礼貌地站起身来。那女人扶住门,并不往外走,好像随时准备关上门一样。她头发湿漉漉的,披散着,脸色红润。贺平东这才找到那股洗发香波气味的来源。

你妈妈睡了,是吗?他问。

对。你是哪儿的?她有些傲馒。

我只是来看看她。

干什么?

我父亲也是上海地下党的。

哦?她笑了,阿姨说来了个机关干部,要问事情。你请坐。

那女人态度松弛许多,走过来,坐在另一端沙发上。她是一家军队医院的内科医生,大名叫洪刚,十足男人的名字。她说,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名叫妹妹,上小学时候改的名。开始时,老师每次点名叫到我我都不答应,总以为是别人,老师也总往男生里看,结果问好几遍我才反应过来,慌忙问老师,是不是我呀?

平东礼节性地一笑,手指轻轻弹着沙发扶手。洪刚这才煞住自己的童年回忆。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呀?

有一点儿,也没什么,看望你妈妈,再了解一下和我父亲一起在地下党工作过的其他同志的情况……

噢,你想为你爹立传?

也不是。先了解了解……

干吗不找个能写的,找个作家?

我只想先了解了解。

你真笨!找个作家,给他几条线索,让他去查。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贺平东一声不响。在这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性格爽朗的女人面前,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小弟弟。他等她安静下来。他说出父亲的名字,她没听说过。他又问起肖洁如。

她兴奋地点起头,知道知道,肖阿姨和我妈妈特别好。在上海搞地下的时候,我妈妈在一个私人诊所工作,其实就是地下党的一个交通站。肖洁如中学毕业后被介绍到那儿当了一年看护就调走了。后来才知道她又去了航空公司,和一位在那儿工作的地下党员做了假夫妻。

就是我父亲。贺平东说。

洪刚倒吸了一口气,神色立时变得冰冷,站起身说,啊,那我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等着他告辞,站在平东面前,泰山压顶一般。平东绝不想走,只是要仰头看她,这种态势令他压抑,终于决心站起来。不料脸对脸。中间最多十公分的距离,洪刚身上沐浴后的新鲜气味阵阵逼人,身后是沙发,没有退路,他重新坐下去,问道,她现在在哪儿?那个肖洁如。

在哪儿?和你爸爸在一起,在八宝山。

已经去世了?什么时候?

66年,“文革”初期,病死的。子宫癌!洪刚双眼充满泪水,高声说过。是让男人害的!让你爸爸害的!解放后她为你爸爸打了五次胎!子宫还能不长癌吗?!一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畜牲!

你骂谁?!平东震惊之下又受侮辱,终于站起身来。

她一转身走开了,头发一甩,说,我骂的是统一概念上的男人。再说你也该走了。她进了旁边那扇门,砰地一声撞上。贺平东呆立在客厅里,好一会儿才悻悻地离去。

解放后她为你爸爸打了五次胎!打了五次胎!

贺平东一连几天缓不过精神。父亲与肖洁如的关系就如大剂量的兴奋剂燃烧着他的神经中枢,他彻夜失眠,又终日倦懒;两腮深陷又目光灼灼。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病了,都劝他休息休息。他当然知道休息也无济于事,只要躺下,只要独处,眼前就是父亲那副严肃、庄重的神态,还有洪刚描述下的肖洁如,一副瘦削的身体,灵秀的眼睛,长长的辫子。也许父亲和她在一起是幸福的。他们本可以生下五个孩子!可是父亲还有我们,平南、平西、

北北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妈妈……

一天中午,一个女人打来电话,贺局长,中午没有休息?

贺平东说,我在看报。你是……?

是我,洪刚。

什么事?

那天你生我气了?

没有。

我不该对你发火,那是老一辈人自己的事。

对,我也这么想。父亲也许有他的理由。

嗬,你真的这么开通?

还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没有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有事可以说。

你很严肃,是吗?一直很严肃吗?

他不再答话。从来还没有女人对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女人们仰视他,敬重他,对他或是亲近而推心置腹,或是生疏便敬而远之。可电话线另一端的这个洪刚竟然用一种挑衅的甚至带些调侃的口吻说话。他只能以沉默作为回答。

洪刚在那边笑了。别紧张,我当然是有事跟你说的。昨晚我妈妈状态不错,我趁机提起肖洁如。她还记得,她说你父亲这个人很缠绵,不果断——这可是我妈妈的原话啊;又说肖沽如非他不嫁,结果两个人都很苦,最后像梁祝一样死了……我妈妈还说,你爸爸和肖阿姨做假夫妻时就一直住在一起,有了感情。上海解放后,你妈妈到了上海,肖洁如就主动提出调走,你爸爸去说服她,她就提出一个条件,要么做真夫妻,要么远走高飞。你爸爸那时已经有了小孩子,就是你吧?他没答应她,她就走了。我妈妈帮她调到北京。后来你爸爸来北京开会就住在肖阿姨那里。每次都住她那儿。

你妈妈怎么知道这些的?

当然知道,肖阿姨每次打胎都找我妈妈呀。好吧。你妈妈还说什么了?

没了。哎,问你,你爸爸平时什么样儿?也特严肃吗?看得出来吗?

好吧,谢谢你……

别别别,你爸爸一定也挺棒的,要不肖阿姨干嘛那么痴情,是吗?

以后再说,再见。贺平东果断地放下话筒,他不愿别人随意评论父亲。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觉得与父亲永远是相通的。

十天后,洪刚又在中午来了电话。

贺副局长!我是洪刚。

你好。

你还想知道什么?

又有什么情况了?

你知道我妈妈什么时候认识你爸爸的?——特别晚。66年,肖洁如临死之前才第一次见面。

噢?

地下党是单线联系,只有肖洁如认识我妈妈。你爸爸在航空公司当个什么襄理,现在听着官好象小了点儿,那时候可顶用哪!他单身一人,自称妻室在乡下被日本人炸死了。别人为他作媒,他一一谢绝,说是与前妻感情甚笃,难忘旧情。后来你爸爸接到党组织的条子,上面写着:接受肖。原来,航空公司秘书科新进了三个女学生,一个姓钱,一个姓肖,另一个姓什么忘了。果然不久,一位航空公司的同事为他作媒,你父亲就选择肖洁如假结婚了……

喂,怎么没声音了?

我听着哪。

你觉得逗吗?也够有意思的。

你怎么像小孩一样?平东说。

什么意思?你觉得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就不配说说笑笑了,是吗?洪刚那端乒地挂断了。

贺平东呆坐片刻,又给她拨了电话。洪刚吗?

是又怎么样?

今天你又没上班?

没上班又怎么样?

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是吗?你又觉得我这么大岁数再受摧残有点不落忍了吧?想安慰我?

别这么说。你知道,听我父亲过去的事情,心里并不好受。我对父亲的这一段生活居然一无所知。你说逗,我当然不会认为有什么可笑的……

那就算我错了吧。洪刚又说,我只觉得挺浪漫的,没想到别的方面。

那好,双方谅解了就好。平东说。

嗬,不愧官场中人。好吧,再见。

此时此刻,贺平东的心情竟异常平静了。父亲的往事带给他的冲击愈趋减弱,为母亲抱屈的感情波动的振幅也日益减小。倒是自己的身分好像也在变化,不像儿子而更像父亲的同龄人,更像旁观者。

将近十天过去的时候,贺平东中午便不敢轻易离开了。他怕错过了洪刚的电话,果然,她的电话如期而至。

贺平东,我是……

我知道。又有新消息了?

当然。你知道肖洁如死的时候多大吗?

什么多大?

当然是年龄。多大岁数?告诉你,三十八。

对,她43年人党,当时15岁。47年19岁,就和你父亲做假夫妻了。66年38岁病逝。

这么年轻?!贺平东喃喃自语,真没想到。

你父亲比她大十岁,与他同年去世,时年48岁,对吗?

我父亲是被造反派逼死的。

我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他们两个是革命友谊。两个人为了革命利益天天在一起,又是志同道合……我觉得你应该理解。

次不理解的好像是你。

我承认,我说服你的同时其实在说服我自己呀。肖阿姨那么痴情,不惜健康,不惜生命地和你爸爸好,一定有她的道理。你说呢?

也许吧,平东说。

什么也许、也许的。是,或者不是?

你呀,洪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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