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将近中午十一点钟的时候,邱小四和金宁带回一条消息:一个月前,即第一次喝酒被钱督察抓住的那些人,主犯三人:李玉满、小秦、邱小四,各罚九元。除季达没参与、陶润没在班上,其余所有人各罚一元。他们俩一清早被季达派往厂部,去仓库领几箱六寸以下的各号钉子,在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工地上顿时罩上一层阴云。刚才,季达在巡视工地时,感受到的那种和谐与积极的工作气氛,此时不翼而飞。他正在密布如林的大头柱子里穿行。电工已经给里面拉上了电灯。但由于柱子密、上边铺的“满天红”板子也已钉上了三分之二弱,里面仍显得很黑暗。他正是在这里听到他们在上边充满愤怒地议论扣钱之事。他立即被这种情绪感染了:汪玉春,幸亏你也就是五百多人的厂子的厂长,要是你的权力大点,你会干出多蠢、多臭的事啊!冷静!他告诫自己。走到尚未立起大头柱子的那个角落,他用脚踩了踩平整后的地基,没发现松软塌陷的现象,这才拍着手上的土,钻出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
他走到合子板上边。所有听到将要被扣钱的人都聚在那里。他发现,尽管人们发现他上来了,但谁也没拿他当回事儿。他也假装看别处:钢筋工已经在往圈梁里放捆好的钢筋骨架。但他心里真不是滋味。要知道,在工人心目中最影响形象的莫过于此:你无法代表他们说话,你许下的诺言就象个肥皂泡一样虚幻。你象无关痛痒的路人。于是人们再也不正眼看你。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他们身边。李玉满他们正把目光都集中在陶润身上。
“你说说,该怎么办?”
季达通过人头的缝隙,发现她那神态就象个幕僚在策划什么事件。他于是感到:她要告诉他们,木材被换之事,准是!她一张口准是这事。他干咳了一声。陶润看见他了。
“咦,那不是季副厂长?他不是打保票了吗?他和汪厂长已经说好了不扣钱的!”
“你们别急!尤其别干沉不住气的事儿!我可以保证,你们不会少拿一分钱。”
邱小四白了季达一眼:“不是从你的存款里出这笔钱吧?”
小秦说:“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是他妈要饭的?!”
“实话说,我早知道会来这着!你看看,烂木头也使了,工程也快完了,罚钱的消息也露出来了!可惜他露得还早了点!应当干完了活再露!这年头就是这样,拿咱们老百姓耍着玩。嘿,耍吧!你当是耍猴哪!”金宁气冲冲地叫起来。
“砰”,李玉满把木工斧往木头上一砍,那斧头啄立在一块板子上:
“别扯臊了!老子不在这儿干还不行?!看吧!这是钱!这是力气!这就是房子!箱子!三开大衣柜!”他三下五除二地扒下衣服,一甩,那衣服缠在他的胳膊上了。他拍着胸脯,抖动胳膊上那青色的纹身,叫喊起来,“这就是本钱!一辈子由着我性子挥霍!我犯不上跑到你这儿当三孙子!挣他妈那点受气钱!铁饭碗!哼,国家正号召砸碎了它呢!”
他涨着酱紫色的脸,气呼呼地走去。金宁去拦他,被他一下拨拉了个趔趄。金宁还要追,陶润拉住她:
“甭拦他。李师傅是上趟厕所。他才不会真走呢!”
季达不禁暗自佩服陶润对人的了解程度。不错,李玉满是个会咋乎的人。他豁不出去。
“告诉你,季头儿,这活儿——我们可对不起了!”小秦也把斧头往木料上一砍,作出个甩手不干的样子。
“先沉住气。不是光听到消息吗?还没被扣钱吧?别性急,现在我就去趟厂部。陶润,你来一下。”
他们来到大槐树底下。
“你能帮我出点什么主意?”
她平静地盯着他:
“只有把木材的事儿兜个底朝天。不要有顾虑。否则你只会更彻底地丧失你的人格。这是对付汪玉春这种人的唯一方法!”
“我特别担心工程是不是能按期完成……”
“咱们工人的觉悟没那么低!只要把事情讲清楚了,什么岔子也不会出!你听我的好了!”
“好吧。和我一块儿去吧?”
“怎么?是要拉着我块儿去宣战?行!走!”
二十四
印刷厂厂部。三楼。厂长办公室。正是中午。女秘书赵新萍将几把椅子并到一起,躺在上边午休。季达推推椅背。女秘书娇声嫩气地哼了一声:“干嘛呀?”
陶润鄙夷地笑了笑。季达又用力推了椅背一下。赵秘书仍闭着眼说:
“唉呀,人家连休息会儿都不让……”
“喂,是我。汪厂长呢?”
赵秘书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爬起身,用双手懒洋洋地捋着卷发:“他去车间了,排印车间。”
排印车间与厂部相隔一条马路。季达和陶润刚要进去,便看见厂长正哈着腰,在排印车间与零装组两栋房子之间放的那辆装废纸、油墨盒、古布的两轮车里,翻来翻去地找着什么。不用细看,就知道他在寻找工人们扔在里边的废活。
“哼!不知根知底的人看到他此举会以为他是多么勤勉、能干的厂长呢!”陶润尖刻地说,“工地上的烂木料,大概也是他在什么沤肥坑里扒出来的!”
此时,汪厂长正阴沉着脸,抻出一叠废活放在车旁的地上,他倒是不怕脏、臭,两手沾满油污。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一到排印车间,就必然要表演一次。他把工人们应当扔往废纸房的废活,在这个脏土车里找出来。然后就郑重其事地命令排印车间的车间主任,叫来各班组的组长,前来参观,最后抓住扔废活的“凶手”,在全车间示众,扣除当月奖金。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陶润厌恶地说。她十分看不上这种假装出来的“勤俭持家”的领导作风。由于管理不善,工人在上版、试印和开印的过程中,没人去刻意追求一级印刷质量。只能印出三级活,交了差就完了。因而造成大量浪费。汪厂长不从根本上去抓,只是大会小会或私下里说:这是因为青年工人多,技术不过关造成的。技术不过关又从不搞技术培训,于是就装模作样地从土车里找浪费原因!
“汪厂长。”季达走近土车。
“什么事?”汪厂长皱着眉头,头也不抬地反问。
“有些事儿要和你说。”
“没看见我这儿忙得分不开身?先去把车间主任叫来。”
季达把他们叫来了。是两个又厚道、又勤恳的工人提拔的车间正、副主任。
“唉,你们呀!你们!”汪厂长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仿佛面对的是不可救药的人,“你们俩把班组长叫来,看看,浪费是多么严重?嗯!我们工人就这么糟践自己的血汗?!”
季达知道,这出戏非从头演到尾不可了!那要等上一个多钟头!现场会、抓“凶手”、研究扣奖的决定……嘿,事多了!干脆,趁班组长没来,赶快抓紧说:
“汪厂长,工地上有人撂挑子不干了。”
“为什么?谁?”他头也不抬一下。
“主要由于你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引起了工人的情绪,不满情绪。”季达期望这些话能转移他处理废纸问题的兴趣。
“不满?!谁?谁不满?”他还是埋头在土车里掏废活。
嘿!绝了!季达心里嘀咕道,你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说这句话时就象说:噢,蚊子,点根熏香吧!可惜,这回可没那么轻松!
“首先,我就挺不满。”
汪厂长这才抬起头来,瞪了季达一眼。他正要说什么,车间主任把班组长叫来了。他们鱼贯地围成一圈,静静地看着,就象在参观动物园的蛇馆,除了引起冷漠和厌恶,不会引起任何美感。
季达知道,他又要老调重弹了。无非说些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屡教不改是比犯罪还恶劣的作风,一个工人不守厂规把废活扔在此处,简直就等于吃饭不知道往鼻子眼还是往耳朵眼里塞……
季达不愿听他这套陈词滥调,走到门口去找陶润。
“你看他装得多象那么回事儿!”陶润说,“他要也用这种神态去处理木材的事儿该多好!”
终于,汪玉春处理完“废活儿”事件了。他腆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象没看见季达和陶润一样,旁若无人地健步往厂部走。于是季达和陶润也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边一个地伴着他走。直到“炮楼”那灰色的墙下,没人再能看见他们了,汪玉春才停下来,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说:
“喂,说吧,你们找我究竟是什么事儿?”
季达掏出自己抄的那两份表格递过去:
“你看看这两份表格能不能给你点帮助。”
他接过去,连看也不看,伸手到陶润面前:“你是不是也要给我看点什么?快拿来吧!我还有个会。”
陶润说:“这儿,给你。”她把那份影印件交给他。
汪玉春看也不看就往楼里走。
陶润朝他的背影说:“那份材料我影印了三份,你别指望它们一点作用也没有!”
但汪玉春已径直上楼了。
“走吧。”季达无可奈何地对陶润说。
“等一等,看他是不是真的沉住了气。”
他们在“炮楼”下站着。果然,三楼上有扇纱窗被推开了,汪玉春探出往下窥视的脑袋。他发现季达正仰着脸往上看,便马上龟缩进鬓发花白的头。但只片刻,那脑袋又探出来了,他的气势已经和缓了许多:
“季达,陶润,你们上来一下。”
“你看,我早知道他有这步棋!”陶润得意地说。
但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却大大地出乎他们意料!他对着那份影印件谈了很多感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种事?难道木材真的被换了?唉,真应当去工地看看。可是,忙啊,季达知道,当一个厂长,事务繁多呀。但是,他一定要抽空去一次!好吧,陶润,很感激你送来这份材料,我一定好好调查。调查出来,我要重重地处罚他!你们能继续提供什么线索吗?
季达望着陶润,意思是让她回答。
“我们只掌握了这些。”她说。
“真的?”汪玉春问。
“暂时就是这些。”她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那欢迎你们有新线索马上提供。”
“这一点你放心。你打算怎么办昵?”陶润问。
“刚才我不是讲了,查出来重办。”汪玉春转向季达:“工程进度怎么样?这几天该扫尾了吧?你说谁不满,是因为木头的事吗?”
季达扼要地综述了一下工地上工人的情绪。他用强硬的口气告诉他:由于你出尔反尔,又由于木料的问题,我的工作没法开展。工程进度可以保证,但由于工人的职业责任心被挫伤,质量就很难说了。我现在没办法再次鼓动起他们的责任心、自我监督,以保证质量。
“你是不是也想撂挑子?”他反问季达。
“我倒不想撂,但你应当收回你的一些决定。”
“是不是扣钱罚款?”
“包括不要再派钱督察去工地……”
“好吧。我们一块开会研究。下午的会你参加吧?”
季达拒绝了。因为他觉得工程已到关键时刻。一会儿回去,他还要和陶润一起告诉工人们关于木料的问题。
二十五
回工地的路上,陶润象个兴奋起来的小姑娘,喋喋不休地谈论起本厂“政局”将由此引起的变动。一旦把木材易手的家伙抓出来——他肯定是个有职权的人,那就要停职查办,按照惯例,可能调走……不管怎么说,那些为非作歹、结党营私的人该受点教育了。
季达打断她:“别那么乐观,汪玉春可是个贼大胆。选从他过去干的那些缺德事就能看出来,譬如他在困难时期贪污粮票的事,一般人决干不出来。”
“那倒是,这种贼大胆的人干出事来,拙劣、愚蠢,有时候还叫你哭笑不得。不过,他总会叫咱们这一棒子敲老实点。”
午后三点钟的阳光炎热地照着。柏油路明晃晃地刺眼,还向上蒸腾着一股股的热浪。但季达心里舒畅极了。终于又和她象没有隔阂时那样,随随便便地交谈了。
“喂,陶润,”季达颇有些得意地唤她一声,“你看见了吧,虽然我当了个芝麻大的小官,可我并没对上级阿谀奉承,没为了一官半职而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我还是我。你应当承认,你对我的估计错了。”
她抿着嘴笑了。“也许,可能。不过,你是变得复杂了一点。我有点把握不准了。但从我的某种感觉上来说,你似乎在隐藏起什么……”
“隐藏什么?”季达心里一惊,赶忙问。……
“这……我暂时还说不清。”
一时,季达没心思再聊些什么。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心思里,继续蹬着自行车往工地行去。是的,有一个杀手锏季达始终没露。这就是他掌握的三十立方米槽朽木材的来龙去脉。秦洁已经尽其所知,和盘被他套了出来。他之所以态度强硬地对汪玉春说话,也是因为汪玉春欲盖弥彰的装傻充愣,使他觉得这个人太卑鄙、恶劣!但现在,还不是使用杀手锏的时候!他一定要选择一个被人人都认为是最关键、最合适的时机使用它。
“陶润,你觉得这件事能和冯培仁讲吗?”季达问。
冯培仁,本厂的党支部书记。他是近一两年从其他厂调来的。
“可以,那有什么不可以?问题是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还不知道咱厂的干部队伍情况?汪玉春已经把过去的哥们儿兄弟全提拔到自己的周围。老书记施展不开,提前退休后,后来调来那个李书记倒是想大显一通身手整顿不正之风,可惜被他架得空空如也,只好自己申请调离。现在这个冯书记,只有陪着他敲边鼓的份儿。否则,肯定也待不下去。忘啦?汪玉春偏要召开订货会那段,他去给工人做工作,为汪玉春召开那个没订来一季度活的订货会开脱。”
“唉,”季达叹了口气,“可不……真是这么回事。”
“嗐,放心吧,季达,总会有地方说理。等工程结束,咱们上公司、上总公司,去告他!嗳,那天,从你家出来那个姑娘是谁?”陶润问这个问题时,眼光明亮,含着笑意。
“她么,”季达口吻里透着得意,“一个拼命追我的姑娘。”
“啊,一般的傻姑娘总能看上你这号身胚。”
她平平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