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他们俩拐到工地附近时,看到木工们都聚在大槐树下议论着什么。李玉满果然回来了。他站在中间,激烈地挥着一只手臂。有人说了一句;他们回来了。所有的目光就都聚向季达和陶润。
“你们什么也没干?”季达一边支车一边问。
“我们在等着你们带回什么消息。”小秦说。
“是你告诉他们还是我告诉他们?”季达问陶润。
“随便。”
“那就由我来先说吧。”季达郑重其事地扫视众人一遍。果然,所有的人都很关心此事。金宁和邱小四站起来,围在季达旁边。“我先向大家检讨:早些时候,我从陶润那里已经知道了国家批给我们工地三十五立方米头等建材,被不知弄到哪儿去了,换上了这些糟朽木材。我怕同志们知道这些事儿,会影响工程进展,因此劝陶润在工程结束之后再打这个官司。但是显然,这么做是低估了同志们的觉悟。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只好和盘托出了……陶润,你把手头上的另一份印件给大家传看一下。本来,汪玉春有责任来听听工人同志的呼声。但他,非但不倾听这些反映,反而进一步实施罚款条例!所以,我们就决定和他论论理了!”
那个影印件从这个人手中,传到那个人手中。愤慨情绪也迅即传播开来。啊!我说这木头不对路吧!你们找汪玉春说了这个事了?!嘿!这回可有戏了!哪个鬼家伙干的这种缺德事?让咱们工人冒险玩命,他们赚得个脑满肠肥!
“好哇!这回咱们可得着理了!”小秦一蹦老高地吼起来,“不给他们干了!”
季达一挥手止住他们的议论。“小秦,你这种论调坚决要不得。我们在干严肃的事情。在为清除不正之风进行斗争。我们可不能用不正之风反不正之风!”
陶润也说:“小秦,你这样只能把事情越搞越糟。”
她神态严肃。小秦吐了吐舌头,没再说什么。但大家的情绪显然已大不一样。沮丧的容颜已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即将投入某种战斗的喜悦和兴奋。
接着陶润又把见到汪玉春的过程细细叙述了一遍,使得大家捧腹大笑。尤其是他捡废纸和两次从窗口探出头的情景,大家听得甚至鼓起掌来。
简直成了一次战争动员!无疑,也改变了支合子板的性质——这次交底的结果,使大家觉得工作的兴味提高了许多许多!要知道,汪玉春要在这个事上“栽”了!而我们工人呢,却表现了顾全大局和高度的职业道德水准!
“只要能打胜仗,把咱全月工资扣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李玉满拍着胸脯说。
“走!干去!”小秦抄起木工斧,“今儿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走!没说的!干!”
军心总算又稳定住了。季达偷偷地吐了口气。他开始巡视工地,钻到大头柱子林立的合子板下面,在黑暗的灯光下,用手推推这根柱子,用脚踹踹柱底的对头楔子,看看上边的合子板铺得是否合乎规矩……还行。没发现什么毛病。最后,他踱到最后一个工作面。最后两天的活就要集中在这儿干。根据季达的经验,如果这块地方的活儿不出什么差错,那么,就不会再有“漏子”出现。已完成的那些活,他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小秦和李玉满正在上边钉龙骨。看见他从大头柱子中钻出来,小秦说:
“季哥!这次你可别挨人家‘涮’了!你自己说说,到工地才来多少日子呀!就这么短的日子里,你可净弄些个空头支票!告诉你,兵不厌诈!就这一次了啊!”
李玉满和他一唱一和:“你这个头儿当什么劲儿?跟你说,得在明白人手底下当官!要是在那些为非作歹的人手底下当官呀,你自己也就毁啦!”
季达笑了笑。“说得对,兄弟们。我是吃一堑长一智呀!你们看汪玉春还能有什么蹦头!这回,咱肯定能给他来个——一蹶不振!”说着,他还弯腰拣起一根糟朽料,往腿上一磕,“咔”一声,料断了。他顺手往下一扔。这颇有寓意的动作,引起他们一阵大笑。
二十七
翌晨,天气晴和。薄雾青烟在远处的稻田上静静飘荡。担水的农民肩上的扁担勾和水桶铁提手磨擦,发出吱吜吱吜的吟唱。它又与更远的村落里敲击铁挂钟的声音交合在一起,使这儿的清晨更显出诗一般的意境。
坐在高高的合子板上,静静地抽上一颗烟,看着雾气迷蒙的远方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七点钟到了,大家开始干活。
叮叮当当的斧头声和哧哧的锯子声,加入了清晨的合唱。这是最后的两天活:今天和明天,要立完所有的大头柱子,钉好上边的合子板,然后就开始封楔子、钉拉杆、斜戗。已经和瓦工们打好招呼,后天就要加班加点搞水泥浇铸。此刻,钢筋工已经把圈梁和大梁的钢筋骨架摆好,追着木工的屁股,大面积地铺开钢筋了。
季达在合子板下立着大头柱子,被斧头震落下来的土屑、木渣子,落了他满脸满身。他拉了拉安全帽,以防迷住眼睛。正在这时,他听见金宁从没钉合子板的空荡处探下头说:
“季达,季达!叫你和陶润上厂部去呢!”
“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八成是调查出倒换木材的事了!”
“现在去?”
“听传达室老头传话:叫你们立刻就去。”
季达无可奈何地拍着身上的土,扔下斧子攀着柱子,翻身上了合子板。很奇怪,他心里不安地跳动了几下。怎么会这么快?按照他对汪玉春的了解,要是处理个合情合理的公事,他会借口“研究研究”而拖延到不知什么年月,可要搞点营营苟苟的小动作,他来得比谁都快。
“他可说不定又要耍什么花枪,你们可别让人耍晕了!”
“看你这样子,不放心我们的活儿的质量,是吧?放心去吧!”
季达笑了。“可不,我还真怕出点事儿!”
“放心,有我李玉满呢!”
季达和陶润骑车向厂部驰去。除了季达偶尔扭头看一眼陶润,他们始终默默无言。她在想什么?是不是也象我一样,心头多多少少有些不安……甚至有些悸怕?毕竟,几句话不投机,就要有一场恶吵。尤其是与一个大大小小是你的上级、多多少少地掌握着你的命运的人去争吵。心里必然会有些不安的反应。他们路过镜泊湖了。
“哦,镜泊湖,陶润,你看,多美:水面上飘荡着迷蒙的雾霭……还记得吗?那天傍晚我在这儿等你。”季达为了消除她的心理负担,便找到了这个话头。
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便又保持着原有神色,注意前行的方向去了。
“怎么?有点担心吧?”季达轻声问,“是不是有点……害怕?说害怕不合适,反正心里有点‘那个’……”
“总之,心里是很不舒服。你想,谁不愿意在一个和谐、融洽的环境里互相尊重地工作?谁愿意天天琢磨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不过,在这个厂已经习惯了。说到‘怕’么,早先倒是,一想到要和水平低劣却又掌握着你命运的人争吵,心里就很别扭。但现在不了……”
“这是怎么回事?习惯成自然吗?”季达问。
“不。当一个人看到那些利用职权的人,把生活和工作搞成什么样子的时候,他就会产生愤慨,而愤慨能帮助他克服患得患失的恐惧感。于是他就会成为一个在生活和工作中,勇于向种种不良现象作斗争的人。”
季达觉得一阵热流传遍全身。“我明白了,”季达真诚坦白地说,“正是我缺乏这一点,你才特别看不上我,是吧?你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会记住,牢牢记住。”
陶润把脸转向他微微一笑。她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了看他,嘴在微笑中张开,牙齿晶莹闪亮……她是在看我吗?她原谅了我?理解了我?不,也许她根本就没看到我,她那句话也不仅仅是针对我说的。季达突然觉得,她的目光从他身边滑了过去,滑向镜泊湖幽蓝的雾流;仿佛她融化在梦幻般婆娑起舞的树丛里,仿佛她正在捕捉树林后面、整个世界后面迷茫无声的召唤;仿佛她正坚定沉着地迎着迷蒙的雾霭驰去,驰向那她能听见大地上生命呼唤的地方……
“陶润,有一件事我还没跟你说,”季达突然遏制不住地说,“你还记得上次你碰到的那个姑娘吧?她叫秦洁。工地上的三十立方米木材,是被汪玉春的三闺女汪雍搞去了。汪雍领了个体营业执照,一边卖些百货,一边在地下搞些批发买卖的‘皮包’生意……”
陶润的目光停在他脸上了。她掐紧车闸,跳下自行车。
“哦,我说你为什么问我害怕不害怕呢!你估计汪玉春要耍花枪?”
季达也跳下车:“汪玉春那天假惺惺地问咱们还了解什么线索,肯定有他的鬼心思。”
“嗯,你把这事给我讲讲,越详细越好。”
她一歪车把,他们推着车拐进镜泊湖。他们一边走一边谈。那条小径通往一片小树林,他们在小树林中的一片草地上坐下来。山光湖色和早晨八点多钟的朝阳,把他们拥抱起来……
然而他们万万也没想到,就在他们跳下自行车的时候,迎面骑车而来的钱犁和刘志不但看见了他们,而且,刘志还带着照相机。他偷偷地躲在一棵树后面,拍下他们俩人在湖边坐谈的情景。他们也万万没想到,汪玉春已派钱犁去替换季达……
二十八
汪玉春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进了办公室。他又立刻电话通知后勤基建科的科长胡喜前来报到。
“坐、坐。”他按着季达的肩膀,“你就是这屋的人,不用见外,坐吧。陶润倒是必须让让。”
他过去想亲热地按陶润肩头让她就坐,但陶润一偏身,自己找地方坐下了。
“你们反映的木材问题,我昨天下午在大会上讲了。现在,一切都已经清楚啦!哈哈哈。”他拍着大腿笑起来。
“噢,是怎么回事?”陶润冷冷地问。
“别急。别急嘛,一会儿胡喜就来。”
正说着,胡喜一副犯错误的模样,耷拉着脑袋,没精打彩地在门口出现了。明明门开着,他还要垂着头站在那里,象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低声问:“能进来吗?”
汪玉春板着面扎,声调威严:“快进来吧!哪儿那么啰嗦!”
胡喜的块头比汪玉春还要肥大一号。他以前是电工班的带班主任。人们背地里管他叫“四万块”。这倒不是因为他块头大,而是因为他一改锥报销了四万块钱进口的电机设备。那是盛行“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月,进口的那台电机让电工安装试开。接好电源之后,机器并没运转。别的电工因看不懂说明书,不敢贸然行事。他把大家拨拉到一边:你们就会长臭老九的威风,灭工人阶级的志气!看我的!他拿着改锥就捅。就那么巧,他捅的第一下,就引起一声火爆。人人都吓出一身汗。幸好,人没出事,四万块的电机却报销了。四万块的绰号也就暗暗叫开了。
“讲讲吧,究竟是怎么回事?”汪玉春命令道。
胡喜嘟嘟嚷嚷地讲开了:他何年何月有个木工作坊里的把子兄弟,现在在某县当土木建筑工程师搞承包建厂房,确实缺少这三十立方米建筑木材;求到他这里时,这个把子兄弟是怎样地求爷爷告奶奶,还跪着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弄得他是吃不下睡不着,这才下狠心挪用这三十立方米木料。至于那些糟朽料,他把子兄弟说,由他负责搞来运到,一概不用他操心。“反正一定能支合子使”,这个把子兄弟说,“咱是当工程师的,能不懂这个?”这么着,他把子兄弟运来了这些料。咱们支票上没对口的钱,他答应就这两天折合成现金送来交帐……
汪玉春眯缝着眼睛,手指在大腿上无声地敲着。看那样子,活象在听刘兰芳说评书!
季达和陶润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站起来。陶润说:
“胡师傅,别难过啦。拿手帕擦擦汗和眼泪吧。好吧,事情既然说清了,也就行了。那……”
“我认罚,我认罚。”胡喜垂着头说。
季达接过陶润的话头:“事情既然存在,工人们反映情况就没错误。因此,钱犁搞的那几份罚款单是不是应当销毁?”
汪玉春大度地摆了摆手:“别急。这个问题我会在适当的时机和你说……”
陶润有点不耐烦了:“好吧。那咱们走吧。”
季达站起身,和陶润刚要出门。汪玉春叫住他:
“季达,你还得留一下,我把昨天干部会的决定给你传达一下。”
“好吧。我们先说两句话。”季达说完和陶润走到办公室门口。他们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半天,陶润才说出两个字:
“拙劣!”
“什么?卓越?”汪玉春探出脑袋问。
“对,卓越!”陶润应声说,然后她小声地对季达说:“那我就去了。”
季达点点头。他们分手了。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汪玉春双手交叉地放在肚皮上,“唉,咱们印刷厂啊,女工多。执行起计划生育来就格外地困难。未婚先孕、计划外孕……唉,昨天得到消息,那个长期泡病假不上班的盛金桂,躲到农村去生孩子去了!超生一个,要全市通报批评。我们一定要防患于未然。昨天会上决定了:派书记、副厂长、工会主席、妇联主任、治保主任,去农村给她做工作,做不通也得通!你得跟着去。这事儿重要呀!计划生育,国计民生的万年大计,基本国策。现在,车已经备好了。九点十五分开车。就坐我经常出门坐的那辆日本丰田面包车。这车还是挺舒服的。”
汪玉春一本正经地说。
季达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没想到,汪玉春会用这种方法把他调离工地!
“那……工程怎么办?这两天是最关键的时候。”
“我已经派钱犁去带班了。”
“他怎么懂这个?”季达急了。
“咳,没谁地球也要照样转嘛。他再不行,照葫芦画瓢总行吧?照着你叫工匠们干的样子去干嘛!”
“问题不在会不会,在管理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