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玉春连忙摇手示意他别大声说这些话:“你知道吗?昨天干部会上,不少人质问,谁叫你去工地另搞一摊的?还要不要统一领导?还说,你试行的那套,全是资本主义的!我汪玉春全给你包下来了。叫你去抓计划生育,是给你个台阶下。要不,还真不好收场哩!哟,还差五分钟开车。快去吧、快去吧。别叫大家等你一人!”
此刻,季达就是有三千六百张嘴,也讲不出半点不去的理由!他只好由着汪玉春拉着他的袖口,走下楼去。到门口停的那辆蓝色面包车前,季达才问:
“那明天呢?”
“嘻,明儿再说明儿的。你呀!真是!都是革命工作嘛。工地的活儿就那么香甜?去吧,上车!”
二十九
一天!整整一天!那个盛金桂为了保住第二胎,在村子里和他们捉开了迷藏!那村子里有一半是她同宗,不是说不知道她去向,就是指指那个她早已躲将出去的空房。后来,总算有人指指饲养员的窑洞,才把她请了出来,费尽唇舌,才同车回了北京城。天已经黑了。
季达拖着疲乏的身子踏上楼梯。他想洗漱一下,就去找陶润。但在自己的门口,他发现有个白色的滕胧身影立在那里。谁呀?他问。
“我,秦洁。你还回来呀,真叫人等得急死了。”她娇滴滴地说。
季达忙开开门让她进去。
“上哪儿去了?弄这么一身土!”她用手帮他掸土。
“唉,别提了。搞上计划生育了。哼!就这么被解职了!”
工作的事秦洁可不关心。她开始怨他这么多天不去约她出来玩。“你难道就不觉得烦气?八小时上班干的是工作,下班回家想的还是工作!何苦呢?还受一肚子气。怎么,不干木匠啦?哪好哇!省得天天出一身臭汗。”
季达到洗漱室去洗脸,擦洗身上的汗。让她一个人唠叨去吧。这么大年纪就这么爱唠叨,成老太婆了可怎么办?洗完了,他换上一身干净漂亮的丝绸汗衫,这还是妈妈从广州给他买回来的。
“你看,合适吗?”季达问。
秦洁立刻拿出行家里手的派头,左瞧瞧,右抻抻。“嗯,还行。不过,你穿什么都挺漂亮。当然,穿这个更漂亮。”
季达决定马上去找陶润。“走吧?”
“上哪儿?”她高兴地问,“带我上街?”
天哪,带她上街!“请问,你有多大了?还要人带!”
“瞧你,人家不过表示点心情嘛!干嘛那么挑剔!”
“对不起,我今天是找个人办点事,不能带你上街。”
“找谁?办什么事?”她问。
“上次你见到的……”
“啊,是陶润!原来你们还有来往!”她脸上渐渐升起一股怒气。
“怎么,不行吗?你看,你俨然是个主宰!”
这句话使她清醒了许多。确实,她和他并没任何深一层的关系。也许,只是她自己觉得已到约束对方的时候了。
“哦,那你去吧。不过,能告诉我,你们净聊些什么吗?”
“工作的事。你不感兴趣。”
秦洁突然警觉起来:“不是木头的事吧?”
“正是这些事!”
“哎呀!糟了!昨晚上汪雍去找我。问我,你是不是向我了解过木材的事儿。我撒了谎,告诉她:没有。这里边是不是有些什么文章?你坐下来,好好给我讲讲。”
“可不,到现在我们俩还没坐下来。”季达于是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他把工地上的事情讲了一遍。未了,秦洁突然问:
“我不明白,你们要从这里捞到点什么?”
“捞到点什么?作为我,要是能捞回正直、人格,那就很不错了。”
“别唱那些高调。正直,人格,这些能值多少子儿一斤?就我的经验来看,人们正是用这种高调遮掩他们想出人头地、大捞一笔的欲望。说吧,你们想捞多少钱?我去和汪雍通融通融……”
季达静静地看着她,年轻、漂亮,可惜空有一副躯壳。他半晌无语。
“说呀,你倒是说呀,想捞多少?”
季达站起来:“我没说错,你应当去找个好点的耳鼻喉科大夫。过去你不懂,现在,你该懂了吧?”
他打定主意:从此和她不再来往。
这一天真是倒运接连着倒运。当季达风驰电掣地骑车赶到陶润家时,她家的门竟然锁着!屋里也没亮着灯!说明父女俩都去了不算太近的地方。他失望地站在锁前,用一只手摆弄那把安全锁,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找谁呀?”传来一个老大娘的声音。
季达回过头说:“他们都出去啦?”
“是你呀!我当是什么人要溜门撬锁呢!”老太太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吧?陶大爷交了好运啦!一个什么团……,叫人民教师疗养团吧,把他请去疗养啦!去大连,海边上!”
“真的?”季达不由得又惊又喜,“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说是九点来钟的火车。说是让他们坐上车睡一夜,第二天一睁眼,嘿,就看见大海啦!陶大爷有晚福哇!”
季达看了看手表,还差十五分钟九点。“陶润呢?”
“这孩子,你怎么了?她自然得陪着上火车呗!”
“也跟着去了?”季达问。
“是送上火车!要能跟着去,敢情好了……”
季达还没等她唠叨完,就跑出院子。推上车跑了几步,一跃上去,便又风驰电掣地骑往火车站去了。
火车站。他穿过那些重重叠叠的人的屏障,直奔月台。噢,那列车还没开。老大娘说:睡一夜,睁开眼就到海边了。那么,肯定是卧铺车厢。他往最前面的三、四节车厢跑。那儿肯定是卧铺车厢……但这时,月台上的广播器响了:列车马上就要开动,送亲友的同志请靠后……咣啷,列车起动。也正是这时候,他看见陶润穿着一身蓝色的连衣裙,向探出车窗的爸爸挥手!列车还没开快,快追上去!季达加快了脚步。但列车也加快了速度。他看见陶润也在跟着火车跑。她挥着手,口中喊着什么……
送行的人流涌向出站口。季达却迎着神色凄然的陶润走过去。
“我知道得太晚了。”他站在她面前说。
“我不愿惊动别人。”看见季达来了,她先是一愣,接着又扭回头去,看着渐渐远去的列车红色尾灯,说:“他总说要去看看大海,这回总算如愿以偿……”
“……你应当高兴才是。”
“我当然高兴。”她说,“只是,你不了解,母亲去世之后,我们俩从没分开过。现在,他一个人去了,谁能代替我照顾他……”
“既然组织上让他去,就会妥善安排一切的。”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季达还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她却没等他张口,就说:“咱们谁都别说话。就这么走一会儿。我一会儿就会好的。”
于是他们就默默地尾随着人流到了出站口。检票员收了月台票,他们便置身于火车站辉煌的灯火和噪杂的人群中。这时,她才抬头朝他莞尔一笑:
“行啦。过去了。离别,会让人产生些许惆怅,细细品品这味,还怪有诗意哩。难怪诗人们总写些惆怅的诗句!”
“不过,你们父女的关系也确实非同一般……”季达说。
“嗯。那倒是。我敬佩他的耿直。为了他的心直口快和襟怀坦白,他付出了代价。我敬佩他这种硬骨头:决不说违心的话,办违心的事!我常用我爸爸的经历来激励我自己:你说的是你心里想的吗?你做的那些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你为了捍卫信仰,付出什么代价?早上,你问我害怕不害怕和头头们顶嘴,对吧?害怕的时候,想想爸爸就行了。早晚有一天,人们会消灭那种禁止人说心里话的现象……噢,我说得太多了。”
她抱歉地笑了笑。“怎么样?今天工地上工程进度挺满意吧?”
“咳,别提了,我被来了个釜底抽薪——调去搞计划生育了。钱犁被派往工地,充当我那个角色……”季达简略地讲了陶润离去后,汪玉春的表演。陶润自然愤怒异常。
“就钱犁那套方法,再加上那些破木料,嘿,非出事不可!”陶润说。“小秦、李玉满他们情绪一大,活儿好不了!”
“没关系。幸亏咱们没露出知道更多的木材线索,否则,他会彻底把我调离工地的。这不,他只让我去村里找盛金桂。找回来了,任务完成了!明天,我照旧去工地。把漏洞、质量不合格的活儿,全给补回来!你呢,今儿收获怎么样?”
“嘿,真是卑鄙透了!”陶润说,“我按你给的线索跑到蓟县大水井公社。原来他们那儿的社办企业,是给咱们厂干加工活的!你知道吧?前两年国家不是允许工厂和社队企业挂勾吗?我和他们普通工人一聊,没人不骂印刷厂的‘工人老大哥’的。一个月给俺们点加工活,还不够逢年过节给他上卤的呢!他们说,一个月前,印刷厂的厂长,派他手底下的人,来征集木头!俺们社员木头还缺呢!现在生活有点底子了,谁家不想起间大瓦房、打套家具?他这一要木头不要紧,社队干部挨家挨户动员:卖给工人老大哥吧!要不,一卡咱们加工点,咱们一点钱也甭想挣!就这么着,全公社征集了那些木料。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而且,人家还不敢跟他要高价……这一点汪玉春心虚透了,要不刘喜怎么会找补一句话:补足了现款就交上来对帐!哼,四万块钱的电机报销了,他还升了官——他倒知恩图报!你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戏演得还满不错哩!”
橘黄色和银白色的灯光、霓虹灯赤橙黄绿的光彩,交相辉映着追逐、照射在她蓝色的连衣裙和健康的脸上。她面色安洋,但语调中却充满愤怒。身边匆匆往来着即将离别京城和刚刚迈进京城的人们。一群刚下火车的港澳青年对着宽阔的广场大惊小怪。几对情侣坐在水泥石墩上乘凉,一台半导体正播放着一支动人的舞曲。季达突然感到身边的陶润对他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他看着她红润健康的面庞,想说些感情充沛的话,但犹豫了片刻,只是说:
“陶润,我发现,……你挺‘纯’的……”
“‘纯’?这是什么意思?”她眨着大眼睛问,“是指颜色吗?是指天的颜色?还是海的颜色?”
“怎么说呢?自从咱们很早以前开始了友谊以来,你就对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召力量……我原先以为是感情的吸引,现在发现了,是人格的力量……纯,就是指这个内容。不过,说是天的吸引、海的召唤也行……”
“那就是蓝色——宇宙里、世界上,不就是这种颜色,占有最广大的空间吗?”陶润顽皮地说。
“你干嘛打岔?”季达并没以为她的话里有什么内容。
她笑了:“因为你……你知道,一个男人流露出过多的崇拜欲,总是十分不好的。”
三十
第二天,季达早早地来到工地。令他十分吃惊的是:工程进度与木牌上写的计划是一样的;质量也不象自己设想的那样糟糕。当然,也有几根大头柱子钉得并不牢靠,有几个对头楔子已经成了牛蹄瓣,这当然是干活时马虎、粗糙造成的。他真不知钱犁施用了什么“高招”,使这批“大爷兵”俯首帖耳的。他拿出工具,开始独自修补这些不合格的活计。
“哈,我说谁这么自觉呢!原来是你!”
季达回头一看:钱犁!他仍戴着那个红箍,腕子上挂着人造革文件包,里面自然都是罚款通知单。所不同的是他的脑壳顶上开着一朵白花:头发剪了一圈,占据这个位置的,是一块纱布。通常,医务人员都是这么包扎头顶破了的人。
“你那脑袋是怎么搞的?”他问。
“唉,别提啦!他们让我在底下扶着大头柱子。上边一钉钉子,掉土迷眼,我只好低着头。谁想上边一失手,鎯头掉下来,正好砸我脑袋上……”
他管木工的锤子叫鎯头!“你干嘛不戴安全帽?”
“我得东走西串的,戴那玩艺多碍眼!”
立刻,季达全明白了:他戴着红箍满处“督察”,准是谁看见他过来,都让他帮把手,自己却上厕所或喝水去了。他呢,准是在这时候被砸的!季达完全想象得出来,大秦或邱小四挤眉弄眼的场面……噢,敢情工程进度不错,是以这样的代价换来的!一会儿,一定要好好批评他们!
“你头破了,休息去吧。”
“休息?倒是给我开了三天假,可这儿怎么办?”
“有我呢!”
“你?你不是另接任务了吗?”
“完事了。”但季达心里还是“咯登”一跳。
“可汪厂长让我一定要跟到工程结束……”
“你跟着干嘛?你又不懂土木建筑!”
“嗐!有猫就避鼠嘛!这不,你没在,我往这儿一站,谁敢不干?!”他拍着人造革黑皮包说。
“你就不知道这种监督或管理方法只能产生雇佣情绪,产生离心离德的效果?”季达开始钉牢松动的大头柱子。
钱犁半晌没说话。突然,季达感到他挨近自己,先小心冀翼地四边看看,这才挺神秘地问:“哦,老弟,你说我脑袋上这窟窿,会不会是他们恨我,捏股好了成心给我使坏?我反正是觉察出来了,干我这行,有点招人恨……”
“你应当学学怎么调动起工人的职业自尊心和职业责任感,而不是挫伤他们。另外,你想想,你的督察方位,总是对下不对上,工人们当然有意见。”季达看着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可怜他的心情:他尽管一把年纪了,但并不懂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