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在我的劳动之余,你常常出现在我们的窑洞里。我教你读书、写字。我们还带着一个手摇唱机,一些中国和外国的唱片——这在当时当然都是禁品——在你读写累了的时候放几段。小山村从来没有刷牙的习惯。记得曾来过一个当过县城干部的人,他走到哪儿都在上衣兜里插着一把白柄牙刷,以示和不开化的山民有所区别。我买了牙刷、牙膏和漱口碗送给你。快到夏收的时候,也是村里粮食最紧张的时候,我给你送去一些谷子——我们知识青年的口粮还是足够的。那一天,你爸、你妈非让我当你“干爹”。“快来,灵芝,给你干爹磕个头儿。”你“扑通”一下就跪在我面前,用脆嫩的山西女孩口音叫了起来。我慌得不得了。“叫叔叔就行啦,叫叔叔就行啦!”要知道,那一年我刚刚满二十岁。我长得人高马大,你刚刚有我的裤腰带那么高。
树梢上有只孤独的鸟儿寂寥地叫着。五月的土地潮湿,带有凉意。可是我没有起身,也没有翻身。你正用孩童般惊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泪水汪汪的眼睛表明,你比我还要焦虑。“他们要整你和李姗姐姐!”因为别的插队同学都让你以哥哥、姐姐称呼,我也勒令你称我哥哥。是的,公社革委会主任魏传业要整我们俩。他认为我们伤风败俗。事情是这样的——
置身于风光旖旎的自然环境里,仅只身一人会感到强烈的不满足。这是人的天性。谁都希望有一、二知己或恋人就在身边。我们这个海拔一千七百米、仅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虽然贫穷落后,但却倚山傍水。苹果树、槟子树、核桃树、枣树,长满山坡。野马河绕村流过,在村后的一块巨崖上形成瀑布,喷溅着雪白的泡沫跌落在水潭里。那个水潭就叫枣林潭。在潭水缓缓流出的地方,导出一条山石铺成的水渠,我们全村人磨面的磨房就孤独、宁静地守候在这里。四面除了我们村的梯田,就是高高的山峰。几条小溪悄悄地从山峡里流出,汇进野马河。每当下工时经过这里,找到一个角度,就能看到夕阳刚好倚在瀑布跌落的崖口,野马河在这里喷溅出火红的珍珠。大自然用声音和色彩唤起我一个强烈的欲望:和那个被我们偷偷唤作“森林公主”的李姗交交朋友,如果可能,就爱上她,再就是结婚。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实在孤僻得可以。她从来不在我们这个插队小集体里高声喧哗说笑,仿佛怕自己的声音大了干扰别人。稍一得空闲,她就一个人去村后的枣树林里走来走去。“森林公主”就这样叫开了。她还会拉小提琴。舒伯特的《梦幻曲》是她最爱拉的曲调。
那是个象平常一样的夜晚,野马河闪着铅一样暗淡的光在流淌。我在煤油灯下听灵芝念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然后,我还要听她复述一下整个故事。她记性很好,通篇没念错一个字。但是我要教她用普通话来克服乡音。正是这时,女宿舍里传来《梦幻曲》纯真的声音。一丝惆帐的烟缕突然缠绕住我,我忘情地听着。
你看着我调皮地笑了。
“笑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真的?”
“真的。”
“那你说我应当怎么办?”
“俺可不说。”你捂着嘴笑起来。
“说‘我’,”我纠正你。
“我可不说。”你还咯咯地笑。
“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这么笑。”我情绪不高,声音平淡,“山里人,就是大惊小怪。记住,人与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联系里最简单同时又最复杂的两端,就是她和他,男的和女的。人类能生存下去,就在于这两者的联系。用不着给这问题搞得多么神秘。”
你听不懂。煤油灯下,你的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三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
“世辉哥,快去看吧,枣林潭里的小白兔出来啦!”你气喘咻咻,小脸涨得通红。你的声音挺高,使我们四男三女(“森林公主”照例要在这时候去森林的)插队青年都从窑洞里跑出来。那时候我们一无例外地对村里的传说十分着迷,傻头傻脑地认为种种传说都是有道理的。据当地传说:枣林潭里的小白兔,如果它要跳出来,就是月亮公公派它到人间来做大媒。
“真的?!”“小灵芝,你要造谣我就抽你!”“让你干爹搧你!”“哈哈……”我们一下子全从窑洞里涌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后村跑去。你拉了我一下:“你可一准要跑在前头!”
我甩开大步就往前跑,隐约听到你在后边拦着他们说着什么。
沿着弯弯的石径,跑过一段土坡,然后就该绕着山崖跑到枣林潭了。在马上就要见到深潭时,我愣了:分明从那里传来李姗的琴声!我想退回去,却又被小白兔所诱惑,一时立在草丛中进退两难。我只好等着其他六位,但始终没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这瞬间我想到,怎么这么巧?大概是你安排的吧?后来我还是过去了。
“哦,你来啦。”李姗把琴拎在手中。
“有小白兔吗?”
“你说潭里?我没看见。”
“灵芝说它出来了。”
“她倒没跟我这么说,只说你要和我在这儿谈谈。我就从林子里来了。”
“啊哈!何必搞得这么神秘呢?!”我笑了。“我们要聊也用不着她插手呵!”
李姗也笑了:“你闺女还真跟你一个心眼。”
她和别的插队同学都在背地里这么逗笑。
接着我们就赤裸着双脚,坐在露出水面半截的鹅卵石上,看着夕阳,看着瀑布,聊了起来。偶尔,她拨弄一下琴弦,那如诉的琴声在山峡里振颤许久才消逝……
这事可笑吗?说可笑也并不可笑。正是那个黄昏,一个姑娘带着她的忧伤和痛苦,走进我的生活。她的父母亲是东南亚归侨。“文化革命”中双双被打成特务,下放到江西农场劳改。一个大学生在追求她时,说尽了爱情的甜言蜜语,却在她插队后,立即与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她在北京无亲无友,于是总想在树林里找个归宿。她的鼻翼旁长着一颗泪痣。但从那天傍晚开始,它成为我心上一颗熠熠闪光的黑钻石。
从此我们三个总在一起。无非是趁干活的时候能说说笑笑,消除疲劳。“伤风败俗”,可能就是从这儿之后开始的。尤其是一场滂沱大雨之后,野马河涨水了,而我们正在村子对面的山上锄谷。回来的时候,为了显示一下体力,我背着李姗,抱着灵芝,淌过了没到大腿根的野马河。四支胳膊紧紧地缠着我的脖子,我耳边响着你们的笑声。一块锄地回来的社员和插队同学,都象看一场精彩表演一样,在河的两岸欢呼呐喊。我们这里在雨季没有桥,怕山洪把木料冲走。只有春、秋、冬三季才搭上。水大的时候,乡亲们也是背着或搀着过桥,但还没象我这样,又背又抱两个人……
“你真有劲……”你羞涩地说。
我笑了。是的,我有劲,我愿意扶助弱者,把力量献给别人。
但你却接连几天没来“上课”。上工下地的时候,也没敢和我们在一起。是李姗告诉我,村里已经对我们三人的关系有些议论。这有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吊桥如果能如此简单地拉吊起来,那还叫什么友谊?果然,没出一个星期,我们又一切恢复正常。对于那些不攻自破的“议论”!我们甚至都懒得谈起——太无聊了。
一天,我们知青值日表上,写着我和李姗应当准备一百五十斤麦子,去磨房磨面。我们从仓库里领了麦子,扛到野马河边。倒在大笸箩里洗去浮土、冲走没打净的麦壳,然后再晒干,才能上磨。这些事我们准备了整整一个上上午。
原计划吃晚饭前就能磨完面,可谁能料到我们俩突然心血来潮,坐到枣林潭边去,谛听各种声音在黄昏时分是怎样渐趋沉寂去了。
“坏了,要磨不完了。”李姗说。
“没关系,吃完饭咱们把灵芝叫来帮忙。”
你头上缠着一块白毛巾,拎着箩和箩架。因为能和我们在一起,你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大概你怕磨房里的蚊子多,咬我们,还特意带来一挂象辫子一样粗长的香蒿。我点上灯,磨房里的黑暗退却了。我又去拨开水闸的挡板,磨盘均匀而有节奏地嘎嘎吱吱唱起来。我往磨盘上倒麦粒,你们俩在箩架上来回拉着箩。围灯颤抖的火苗,使我们放大的影子在鹅卵石墙上颤动。我们随随便便地聊着,李姗还偶尔哼唱几句令人心醉的情歌。晚风会突然把一股薄荷草、野香蒿和丁香花的气味,从那歪七扭八的木隔窗棂里吹进来。这股芬芳使夜晚变得柔和宜人,还会使人蓦地升起一股淡淡的惆伥。
“唉,”你突然叹道。
“哟,她好象也有什么心事!小孩家家的!”李姗含着惊奇的笑容说。
我往你坐的地方看去,你的小脸黑红油润,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磕来碰去的箩。你还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眼睛的神态和嘴角的线条突然使我想到,我并没改变任何东西!
“明天,我爹要带我去赶集……”
“那不是挺好嘛!”
“……我……不愿去……”
“傻瓜。多走走、多看看,有什么不好!”
“你愿意干什么呀?”李姗笑了。
你停了手中的活儿,抬头琢磨着什么,可是你只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出来。
说实话,我感到和你对话十分费力气。便又随便闲扯起来。你始终一言不发,但有几次,我看出你鼓足了勇气,想说点什么,可是又咽了下去。噢,想起来了,在我去叫你帮忙的时候,你爹一边十分痛快地取箩,一边看着天说:“咦,后半晌有雨呢。可要麻利些个,早回呢。”
“你爹叫你早回呢。要不你走吧,省得你家惦记。”我对你说。
“不。”你挺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走出磨房看了看:天上没有星星。山峦黑莽莽的。只有野马河水在撞击了岩石后,翻起的浪花才泛出点点银光。看来,这雨的来势将不小呢!我叫收拾家伙,结束磨面,否则今夜就别想回村了。一旦下起雨来,山洪瀑发,就是有人来接应,也休想涉过咆哮的野马河!
然而晚了,东西还没收拾完,豆大的雨点已经在磨房顶上的石瓦片上奔跑起来。先是稀疏的,象是几只大老鼠在房顶上奔跑,后来就越来越密集,再也分辨不出什么了。回不去了。我们重又磨面。将近十一点,李姗“呵哈”了一声,筛完了最后一箩面。大雨还没停。你们都累了,我搁下磨房的大门板,铺在地上。让你们用新箩的那袋白面当枕头,躺在上边休息。我把围灯熄掉。磨房里顿时漆黑。野马河里已经汇集了山里九沟十八壑的山水和冲下来的石头,于是磨房里就充满了如滚滚雷鸣的山洪声。我坐在门坎上,在漆黑的雨夜里静静地咀嚼大自然的壮观:这里的霹雳象打在你的头顶,当电光象条银龙在天际闪过时,会看到伴随它的云层是五光十色的。所有的山尖都被蓝色或紫色的云层吞掉,而在山胺的下半部,一块块厚重的云块在飞速地往山上爬行……
我听到你俩在对话:“你冷吗?”
“有点。”李姗的声音。
“咱们搂着吧。”
我走进去,脱掉我身上穿的那件被汗碱浸出白印的蓝制服,披在你们身上。当我光着脊梁走到磨房门口的时候,一束刺眼的手电光打到我的脸上。我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就一把推开我窜进磨房:
“灵芝!”
你猛地从门板上坐起来。手电光在磨房里毫无规则地乱晃,你被揪打得哭了起来。
来人是你的爸爸。你称他“爹”。
唉!我在堤岸上翻身坐起。在大自然雄浑质朴的万千气象面前,人们呵,你在怎样理解你的同胞?你的心胸能与它般配吗?难道凭这些事就可以说我“毁了”她?!难道凭着这些,一个当爹的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以“赶集”为名,把女儿带到五十里地开外,去“相亲”?所谓“相亲”,实际是去给她哥哥、灵芝的哥哥,去“换亲”。她的哥哥那年二十三岁,长年累月在外面放羊。她爹准是怕她被我“糟踏”了,便迫不及待地要拿她去“换亲”!磨面的第二天,你就这样从村里消失了。
正是这件事,我始终觉得很对不起你。你从村里消失了,我们却只以为你真的去赶集。然后就在亲戚家住下了——我们只顾在劳动中说说笑笑,在劳动之余去枣林潭游泳消夏。是的,游泳消夏!那个炎热的晌午,我们八个同学往枣林潭里抛下两个刚从瓜地里摘的西瓜,准备游累时坐下来吃。我们正喧闹着抢捞那两个被潭水浸泡得沁凉的西瓜时,你穿着一身花哩胡哨的粗布衣服出现在潭前。你零乱的头发、汗水、惊惧的眼睛,使我们立即相信,有什么严重的事儿发生了。我们围了过去。
“世辉哥,他们要整你和李姗姐姐……”
你还把我和李姗拉到一边,掀起后衣襟、略微退下些裤子,那瘀血的肉体青紫肿胀,吓得李姗惊叫一声捂住眼睛。你却苦笑着说:“我不答应换亲,爹在那里当着众人打我。我闹着要回村。爹是在今早上冷笑着朝我说的,‘回去作甚?!那俩个鬼儿子拉着你伤风败俗,公社要整他们喽!’我借口上茅厕,一口气跑了回来……”
五十里山路,你一口气跑了回来。为了告诉我们“要挨整”——这个我们并不以为然的消息。但是拿你去换亲,却引起我们全体插队同学的愤怒。我们七嘴八舌地给你出主意,让你反抗,斗争,不要怕家里不要你,上我们这里吃、住。我甚至想出这么一套方案:假装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当公社要召开批判我们“伤风败俗”的大会时,我们出其不意地来他个反批判:不自由恋爱的买卖婚姻和换亲,才是真正的“伤风败俗”……
你却拒绝了我们所有的方案。
“不,我不。我不离开我们家……”你说着说着哭了。“我爹不易,我娘不易,我哥哥……他也要……有婆姨……他们胆小,经不得事……”
我们都不说话了。是呀,能怪你爹吗?那个逢人就胆怯、脸褐黄、褐黄得象块粗糙的地皮,斑痕驳驳象个熟透的水果,双眼混浊得似乎从来没有彻底睁开过……的人,他有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