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方玉春住的那个大杂院很静。只有几只母鸡在豆角架下叽叽叫着捉虫吃。正是下午三点多钟,上班的早已走了,午休的人还没起来。我只好放轻脚步,走到方玉春住房前。他的门上没有挂锁,没拉窗帘。太好了,总算可以在他这里把一切问清楚了。但走到窗前,我愣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玉春正跪在地上,双手放在坐在沙发里的女人的膝盖上,仰着脸作出一副哀求的面容,那个女人无动于衷的样子很威严……也许我看错了。这场面使我尴尬。我想躲开玻璃,但那女人动了动嘴唇,方玉春立即站了起来。这一瞬间,那女人还举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哎呀,盛世辉!”他象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热情而得体地拍着我的肩膀,握着我的手,招呼起来,“啊哈,还是老样子嘛,只是更象大城市的人了。听说,最近你很走红呵!来之前怎么不先打个电报?”
我也装得坦然地说:“看你这一串问题,我先回答那个?”
他笑着拉开门让我进去。那个女人已经不在外屋了。这个房间我从没来过。以前的一切交往都是文化馆里奠定的。但回城之前,他留给过我通讯地址。我环顾这间房:板式结构的大衣柜、小壁橱、书架,钢木结构的衣架、沙发、茶几、落地灯,墙上挂有四扇屏,书法,再就是他的照片。他并不难看,爱在照相馆花钱租西装带领带照相。照相时总爱把脸刮得精光,头发理得很规矩,中间的那条发缝清晰得很,头油在相片里闪烁出亮渍渍的光芒,叫你看上去造作、不自然。无论怎么打扮,他也去不掉村镇人的特征和气质。
他站在我身后,并留意到我在看他挂在玻璃镜框里的照片,便拉开抽屉:
“喏,看看我的结婚照……”
我当然留心看了看那个女人。可不,外貌与刚才坐在沙发里的女人相似。我心中不禁暗笑:老兄真有两下子!下跪——十八世纪的习俗!学洋派,也该区分一下新、老派头吧,怎么什么都学来了!
一个女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方玉春马上站起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
她把两碗茶放在茶几上,面含微笑。我看出她眼圈还是红红的。我立刻不安起来:“方兄,”我站起来,“看来我来得很不是时候……”
“哪里,哪里,”他立即站起拦住我,“都不是外人。坐下,坐下。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件事要说呢……”
他说得很诚恳,我也并不想真走——毕竟我要了解的事还一字没提。我坐下了。
“喂,翠花,你上集市给俺们买点洒菜怎么样?”他用商量的口吻,“世辉我早和你说过的,就是他,我不是给你看过他的小说?你还说不错来着。”
这解释太多,弄得我不知所措。好在翠花看上去很温柔和善,她客气地朝我点了点头,去收拾采购所需的兜兜篮篮去了。方玉春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唉,好端端的日子,却弄出这么多节枝!”他真是很着急,方圆脸上的条纹使他现出一副愁苦相。
“翠花……县医院的护士,最近接连收到好几封匿名信……唉,揭发我和别人乱搞不正当关系!你说,这是哪儿的事儿呀!”
“这事可是够麻烦的。可话说回来:‘不作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解释解释就可以了嘛!”
“问题是这事解释不清呵!”他焦急地拍了拍大腿。
因为我在文化馆的时候就爱和他逗逗闹闹,所以现在就打起趣来:“所以你就跪着向咱们大嫂子请罪?”
“唉,她拿这些信当真呵!”突然他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嘿,看我六神无主到什么份上,这事还与你有关哪!”
他的语调里甚至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和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虽然心头猛地缩紧了一下,但还是很坦然。毕竟,我要了解的事情,已经自然而然地要和盘托出了。
“咱们弟妹要知道了,也是不会轻饶了你的呀!”他呵呵哈哈地笑了。
我也跟着笑起来,并带着毫不以为意的神色,随随便便地说:“那还求老兄帮我保保密哪。”
“密是保不住啦,这事在我们小县城里,已经无人不晓啦。你别笑我,要是你还在这个县上,你老婆也照样收到匿名信!”
总算贫够了。他开始说正文:你还记得杨灵芝吧?就是你经常带到文化馆的那女孩子。当然,你怎么会忘得了她?她是你培养的么!哈哈哈。你算培养了个不错的人物。文化馆么,就是搞文化工作的。我主要联系她,把她当成骨干。确实么,她的文学功底你多少还是给培养出来了么。七五年,你走后不到两个月,我们就把她给借调了来,希望她能干出点成绩,一有机会就“农转非”。“农转非”,懂吗?就是农业户口转成城市户口。头两年她干得还不错,在我的帮助下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还是发表在省级刊物上。这下可了不得了,她的名声立刻在县城大噪起来。那时候她才多大?十九岁,青春年少,一口普通话,举止作派大有名牌学校里的校花风度。会赶时髦,总看着那两年的《大众电影》里的明星们如何穿戴,跑到缝纫社去找老师傅们量体裁衣。八○年,她又接连发表了两篇小说。这下更了不得了,蛤蟆镜也戴上了,大喇叭口裤子真能赛过广播站的大号喇叭。能招蜂引蝶呀!参加家庭舞会,跳那些我也叫不出名的舞。嘿,可让她红火了一阵子。和人乱搞,逢年过节也不回村。急得她爹来找呀,家里摆着谁都不舍得吃的好食品,可就是等不来呀……哎呀呀,闹得太不象话了。而且,一直和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小流氓乱搞。太不象话了。发展到什么地步?知道吗?省里办了个创作班,让她去,多好的机会!她偏偏跑到个风景区去观光,和谁呢?和那个小流氓。这还不算,省里急啦,一个大活人找不着啦,长途电话打来了。恰逢我在出差,老陈接的电话。一时谣言四起,说我和她一块游山玩水去了!咳呀,没办法,我们把她辞了。再说,“农转非”可是十分不容易呀……
方玉春“咳呀”、“哎呀”、大惊小怪、绘声绘色地讲着。其实,没有这些修饰语,我也会听得浑身冒冷汗!他说的是杨灵芝呀!再没有比听自己熟悉的人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更能引起反省和震惊了!灵芝呀,灵芝……
“不是有很多小说,写到农村青年上大学之后,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弃子休妻再搞对象。可这些事一般都写男青年,对吧?”
我点点头。
“现在发生在女青年身上。甭管怎么说,人家大学文凭拿下了,城市口粮吃上了。你灵芝呢,在外边混了八年,又回去了……”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灵芝回村我倒不以为怎么样,方玉春这种兴灾乐祸的口吻,使我厌恶异常。“你干吗不看在同事八年的面子上帮她一把?难道就因为那些匿名信?”
“我还敢帮她一把?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凑合着洗清……这些麻烦哪!这么着我还得给老婆下跪呢!”
“那么关于我呢?”
“你?”他笑了,一脸心照不宣的样子,“简而言之,没有你们的过去,就没有她的今天。她也就成不了今天的杨灵芝。”
他歪着脑袋看着我,对自己说出如此高度概括的话十分得意。
“她回去多长时间了?”
“快三个星期了。”
我看了看手表,随即站起身。还来得及:四点半。我要去村里找她。
“欵,干吗,吃饭嘛!”
“我想去找她。把你自行车借我骑骑。”
“明天再去嘛!你看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出自行车钥匙,“找辆汽车吧?……天又太晚了!”
推车出门的时候,她爱人正提着满满一菜篮货物走进来,“怎么走哇?吃过饭再走吧?”
我解释说我一分钟也坐不下去,我必须马上回趟村子。她并不再勉强,只是把菜篮交给方玉春,“你帮我给拿进去。挺远的来了,也不吃顿饭,我送送他。”
方玉春刚进大门,她就恳切地说:“我不知道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我肯定他又在说杨灵芝的坏话,给自己解释辩白。他真是卑鄙透顶。跟这种人过一辈子真是没法忍受……唉,算啦,见到灵芝问声好。你告诉她,说我……同情她……”
她略带哽咽的声音使我不知所措。她的话更出乎我的意料。我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她已经扭回身,一路小跑着进了家门。
四
夕阳在山腰露出半个面庞。一道道柔和的金辉从那儿倾泻下来。我蹬着车,沿着公路飞快地骑着。公路两侧的里程碑已经是二十一公里。我脱掉外衣,只穿着背心,更加拚命蹬起来。前面是回马村。因为过了它就开始一路盘山了,马都不想往里走,所以叫回马村。可是灵芝还要回去。她已经回去了。
公路是沿着野马河修建的。所以一路上都能听到它不倦的流淌声。此刻,河谷里升腾着薄雾青烟。夕阳的金辉被一片晚霞遮挡住了,可又马上从云霞的缝隙里钻出来,看上去就象撕扯破了一团彩色丝棉一样。是呀,扯破了,静静的河谷的幽蓝色被那道道余辉扯破了。多脆弱呀!
插队运动也是脆弱的。头两年我们雄心勃勃,指望着农村能经我们的手而改天换地。可是谈何容易!你过多地指出这里的陈规陋习是错误的,因为你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提出一套适合本村情况的治理规划,更不行,因为那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整人、去斗人……我们终于发现,从有了农民种田的时候起,农民们就是与土地打交道,如果仅仅靠牛、马、人、镰刀、扁担、筐子,那么这里就永远是老样子。于是,插队运动转了方向:知识青年们把过度炽热的信念冷却下来,开始寻找新的突破口。有的沉湎烟酒、女人;有的犯罪;有的早早结婚,还有的就开始找一个爱好,以寄托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