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文学。李姗找到音乐。还有一个同学不知怎么喜欢上军事学。插队集体里酝酿着各奔东西的情绪。然而谁又能想到,一个引起知识青年情绪波动的消息突然传来——招工!一个什么石料厂招工来了。
那是个冬天的晚上,窑外漆黑,雪花忧郁地飘落。野马河在冰层下汩汩地流。煤油灯发出轻微的爆响声,砖砌的大炉灶上的大黑铁壶也发出咝咝的煮水声……
我们围在手摇唱机旁听音乐。那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我们有的躺在大土炕上靠着被褥,有的坐在大木箱上,有的交叉手臂靠在斑驳的窑壁上。你,灵芝,托着腮守候在手摇唱机旁边。你坐在小木墩上,两眼灼灼有光,这时候你是十五岁了吧?已经长高了,好象到我的胸部了吧!你听懂了!从你那透着迷幻神色的目光里,我看出来了!你在惊讶:多么神奇!那个闪亮的金属钉!你看着它在黑色的圆胶片上醉意蹒跚地颤动,于是,春季的微风便开始拂过你的面颊,阳光在绿草上波动,纯净、透明的春天来到了。两只牧笛在草原上响起来,在群山间遥相呼应,似乎懒洋洋的羊群也在侧耳细听;几朵白云飘来了,向山靠拢……
“噢,《田野景色》,这是第三章……”你自言自语。
李姗含着微笑看了我一眼。她是你的音乐教师。关于贝多芬、华格纳、莫扎特……她都给你讲过他们的生平,也就自己手头有的唱片,一边放一边讲。
“听着,别乱……”当窑洞外边响起什么声音的时候,有人猜测是谁在敲门,有人说是寒风把枯枝败叶吹到门上……你吼了一声,阻止他们,“这可是柏辽兹认为最好的一章呵:《魔鬼的夜宴》……”
但敲门声还是打断了音乐声。
进来的是生产队长老石。他说:有个石料厂来招工,公社分配咱村一个名额,生产队革委会经过讨论,决定让盛世辉去。因为我是插队集体的负责人,还兼着生产队副队长、保管员。我不想去,因为我不想抛下李姗先走,还有……我也不想去石料厂。但是队革委会决定:就要选派接受再教育最好的青年,去投入工人阶级老大哥的队伍。
不管怎么说,这个消息引起我们集体的情绪为之波动。他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谈自己的看法。没有人劝我别去。“‘人挪活,树挪死’,你不能总是这样——”一个爱画画的小伙子,我们叫他毕凡,毕加索和梵高是他崇拜的两个人,他顺手在墙上画了个坐井观天的大青蛙。一阵欢呼。这黑墙上的白粉笔画,毕竟表达了大家对自己处境的思考。
“你说呢?”我问李姗。
她犹豫了一下:“早晚也要走。去吧。”
就连对自己那架破旧的手摇唱机一向心疼备至的主人李姗,也没发现那个唱机的弦已经松了,柏辽兹最得意的乐章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它怪声怪气地描绘着另一副声乐天地。
我最先发现了这种怪诞的声音。
灵芝托着腮,坐在小木墩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旋转的唱片。
我走过去,挪开音臂,关掉唱机。
“灵芝……”我轻声叫。
你眼眶里饱含着清澈的泪水。你转动着大眼睛看着我。你的嘴唇轻轻抖动了几下。
“灵芝,何必呢。这事还没最后定下来嘛!”
你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但你的面容却是笑的:“我……我是高兴呵!”
检查身体的日子到了。村里的马车正要进城。我坐在马车上走到一片枣林的时候,你突然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出现了。你说,你要去趟亲戚家。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弄得车把式老林头都翘着小胡子暗暗笑了起来。但一路上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满腹心事地看着前边块块坎坷的道路,盯着那匹无忧无虑地甩着尾巴的老马。你说的官寨村口到了,可是你不下车。
“喂,灵芝,到了。”
眼泪唰地就从你眼里流了出来。
我最讨厌轻易流出的泪水,“灵芝,你少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干嘛?多没出息!”
你擦着眼泪走了。
过后我很后悔。她当然和我建立了感情。这是真挚的师生情谊。也许是我曾为了她不沦为“换亲”的牺牲品而作出了成功的努力,使她加倍地对我有感激之情。她希望有这样的大哥哥,他是她生活道路上的朋友和师长。没有人不希望有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出现。她正是怀着这样的感情送别我。何必要那么粗暴呢?
当一个人要突然离开某个地方的时候,就会发现有很多事情没干完。我当真以为自己要永远离开村子了,猛地闪现出这样的念头;
她懂得一个人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吗?她知道要通过怎样的奋争才能取得生活的位置吗?你仅仅教会了她初级文化,并没有教会她思考!应当教会她这些。但这任务只好落在李姗身上了。尽管我们也幼稚得可以,但常常谈起这些。
然而万万没想到,因为家庭的海外关系问题,我连去石料厂拉平板车、凿限、开山、放炮的权力都没有。贫下中农们推荐的“好样的”,工人阶级信不过。我连身体检查一项都没被允许,便给刷下来了。
我在县城里听说了文化馆在开创作会议,便贸然前往,从此和陈宏梦、方玉春打起交道来。我回来了。表面上看去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但人人从骨子里找到了一条道理:“接受再教育”是好还是坏,影响不了另谋职业。哪儿也不会认农村生产队的“鉴定”。我行我素吧!哥们儿!
插队生活瓦解了。就象一个石膏或瓷人摔得粉碎再也聚不拢一样,每块碎片又各有特殊的风格。经常听到各种传闻:山下的大村子里的插队青年如何如何了,结婚,离婚、情死、甚至群居,未婚先孕……
就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去县文化馆交一篇手稿回来,给同学们讲了这么一件事:我们的老同学、中长跑运动员黄玉林杀死了他的女朋友陈明。他们俩在“文化革命”后期就交上了朋友。在武斗期间,黄还救过陈的命。当时,另一派人持枪追赶他们,他们四散奔逃,陈明跑不动,落在后边。黄不顾一切拉住她飞跑。黄家庭出身很好,可以留城,但他得知陈只能去插队,便舍弃工厂跟来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陈明拒绝与黄再交往下去。一怒之下,黄杀了她,他是在知识青年们住的院子里下毒手的。当时,陈正和同学们吃瓜。他说只跟她谈三分钟。她跟他到院子里还没谈上一分钟,屋里的同学就听到陈用沙哑的嗓子喊:“救命!”但等他们跑出去,她已经身中三十多刀,气绝身亡。听说,黄在公审大会上一听“立即枪决”的判决,腾地就从台上站起来。押赴刑场的时候,他也是昂首挺胸。中了第一枪,他还回头看……
同学们听得黯然神伤。
沉默了一会儿,李姗突然问:“你交的是什么稿?”
我回答说,是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题材。说完后我感到耳根发烧。
“你应当把你讲的这件事写出来,这才是文学!”李姗冷冷地说,“恐怕你没这魄力……”
“咱们只承认样板戏。”我灰溜溜地说。
灵芝,你睁大了眼睛听我们说话。你的脑袋象拨浪鼓似的甩来甩去。我发现你的眼神中对我怀着希望——希望我能驳倒李姗的见解。于是我说:
“这样的东西怎么写呢?就是连西方作家在写东西时,都主张写积极的东西。‘为了振奋人心——这个目的适用于我们大家,适用于那些想当艺术家的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为了这一目的而写作。’这是福克纳、美国著名作家说的话。”当时,照搬报纸、社论上的话已经在我们之中成为可笑举动。我们喜欢旁征博引,从“敌人”的阵营里,寻找论据。
李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以为只你看了那篇文章!”说着她起身从我在回京探亲期间,收集的《外国文学资料》里,一下就抽出了那本载有福克纳文章的杂志,“你听着,想当作家的人!‘作家必须把这些铭记于怀,必须告诫自己:最卑劣的情操莫过于恐惧。他还要告诫自己,永远忘掉恐惧。占据他的创作室的,只应是心灵深处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你想想,你写的小说里有这些吗?”
我非常惭愧,无言以对。
灵芝,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驳得惨败。你也象我一样显得灰溜溜的。看着你的样子我突然笑起来。李姗也注意到你的样子,她也一直以为你那没精打彩的低垂的眼睑和那表现出巨大失望的嘴角线条,十分可笑。
“何必呢?犯不上,犯不上,灵芝,去,把唱机拿来……”
你呼出一口郁气,双肩往下猛地一耷拉:
“唉,你们的学问都那么多,谁都是一套一套的!”
窑洞里的同学们都笑起来。你去取唱机。我乘机走出窑洞。外面寒风凛冽,窑洞前面一字形的道路上枯叶翻飞。野马河的冰层闪着青幽幽的光芒。天空上的星星显得又大又亮。远处传来的狗吠使我十分难受:我的文学观点遭到嘲弄;这对于一个搞文学的人是最难过的日子,更主要的是:我发现自己确实腹中空空,我没有真知灼见。
窑洞的大木门吱呀一声响了,音乐声传出来又被关闭回去了。我回过身,灵芝,是你走到我身边。你只是默默地用目光安慰我。
“我发现我最致命的一点:我根本不懂文学创作……”
“不是这样,”你激烈地反驳我,“你说得全对!你就要写出鼓舞人心的东西来。在我看来,你只要真诚就行!你准行!”你怕我马上说出不同看法,又紧接着说,“你们说得都对。在我看来都对……”
“怎么?”
“你们重复的都是胡拿克的话,他当然不会自己跟自己打架吧!”
胡拿克!我笑了。
几天之后,她羞涩地拿给我一些她写的诗歌。不过,那些东西实在找不出一句可以重复出来。太差了。
我看了看手表,八点四十分。我浑身是汗。幸好山里的夜晚很凉爽。公路下面是河谷。四面都是高山。夜鸟还象八年前那样叫,纺织娘、蛐蛐、猫头鹰、蛙群……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我突然想起,插队的时候,我经常在峡谷的上空寻找蓝色的星星。后来找到了。它总在一颗明亮的星星旁边。此刻,我一边蹬车一边找它,可是,我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