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对我含着这么大的敌意。其实,一切我还都没搞清楚,大概也搞不清楚。但到哪儿都有这么一点感受:人人都在受偏狭的情绪控制……除了村子,你的父母和乡亲们……”停顿了一会儿,我又说:“其实谁也没理解谁,都在凭感情用事!我听到种种议论,都对你十分不利……”
她仰脖灌下一口酒,并不追问我这些议论的内容,以示对这些议论的蔑视。
“谁?是谁?说了些什么?!”小伙子的眼睛里露出一股凶光。看来,他不是那种想象力很强的人。
“你干吗还要去听那些废话?很有意思,是不是?”
“我就反对你这种态度:忍、忍、忍!忍到头了,你得了什么好?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
灵芝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她那副样子确实不雅:头发披散着,有半边头发总要垂到脸颊上。这样子在她精神很好或身体健康时,也许能增添她的魅力,但此时,只显出她的狼狈。她衬衣的钮扣也没系好,每一侧身,都能露出那个并不太白的乳罩。脚上趿拉着鞋,没穿袜子……也许这是在家里的缘故。但总是使人看上去挺别扭。
“你怎么会懂这个!”她用挺泄气的口气说,“要是一个女人遭了风言风语,她越为自己澄清就越糟糕。”
“可你总不能全承认下来吧?!”
“你叫我干吗?!贴大字报?登广告?嘿,那要闹出多大笑话,最后除了人人拿你当茶馀饭后的笑谈,什么也捞不着!”
“我得给你报仇!”小伙子恨恨地说。
“唉,算了,”灵芝笑了。“除了写匿名信的办法,别的法子还多着呢!你呀,傻家伙!”
“什么办法?”小伙子紧接着问。
“你不会同意的!”她笑着对他说。
“你说,我同意!我早说过,要找帮兄弟教训他们一顿!”
灵芝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透着几分得意。她举起酒杯,“端起来,都端。”气氛稍好了一点,但守义仍不正眼看我。我决定仍然保持直率的风格:
“看来,他始终对我怀着……戒备心理!”
“他呀,他嫉妒所有跟我来往过的人,是吧?”她看着他说,“不过他对你没有恶意。真的,没有。”
“你呢?”
“哎呀,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能对你——我的老师,心怀戒备?”她脸色突然变得郑重起来,“你可能感到这里气氛不对。主要怪我:我听到你去了文化馆,又回了村,心里就特别别扭——你是听了他们的话才去找我的。我心想:这是多么恶心的事。要是谁整天缠着这些事……嘿,她非给逼疯了不可。”
我立即端起洒杯,对他们俩说:“我们必须干掉这杯!为了和解!同时,我也说说我的心情,我感到我陷到一个又老又新的故事中去了……即使在这里,我还以为自己是这故事中的角色。我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今天不讲是躲不过去了。”灵芝饮完酒,站起身走到床旁边,从枕头底下取出了日记本。“喏,看看这个,你就全明白了。”
但守义一把就给夺了过去,“这个本子怎么能给他看呢?不成!”
灵芝无可奈何,“你看,他不让给你看。这没办法,里边记述了太多的隐私:我和他……”
我只好闷头喝酒。我们都闷头喝酒。
突然,传来她低沉的声音:
“好吧,我简单讲讲……”她把左手支到桌面上,托住左颊,陷入深沉的回忆里。“……那是个很静很静的夜晚。文化馆的院子你是知道的,大门一关,就没什么人了。我一个人住在那个大院里,幸好我是在山区长大的,并不感到害怕。我正处于高度兴奋之中。一个人说:你写吧,无论写出什么来,我给你把关、出点子,你听我的主意,就能写出爆炸性的小说来。我天天写,他天天来。程守义,这些事我都给你讲过了,你心里别犯嘀咕。这个人就是方玉春。有时候我们还去野马河滩的长堤上去讨论稿子。我必须承认,我发表的那几篇玩艺儿,都有他不少的心血。我们过从甚密,但是,我们之间并没发生任何事情。……事情,还是有的……那是在发表了第三篇东西之后,我去找他表示感谢。他笑着问我:你用什么感谢吧?我说,‘你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你不会给。’他笑味咪的眼睛亮得吓我一跳。‘你要什么?’我问:‘你猜!’‘工艺品?’我问,他喜欢字画。‘不对。’‘时髦衣服?’‘不对。’‘那是什么呢?家具?录音机?’‘不对,都不对。’我突然从他那亮晶晶的眼睛里感到点什么,脸一下就红起来。他经常和我开玩笑,这是真的。他鼓励我的种种想法,比如衣着打扮、广为交往、不掏小节……但从来没越过轨。他的孩子当时毕竟已经三、四岁了……‘哈哈,不好意思了。我和你说着玩呢!来来来,坐下喝茶。咱们来商量商量你的事儿,别忘了,你现在还属于临时工呵。’你说我这时候怎么办?我只能象个撒娇的小姑娘那样尥起蹦来,不过我是笑着跳到他身边,用两个拳头擂鼓般地擂到他的背上、肩上。‘哎呀,你怎么这么坏呀!你干吗把这两件事一块说呀!你就不觉得卑鄙吗?!’笑笑闹闹、假假真真,我就这样把他的坏心思给打消了。
但从此以后,我开始留心他了。我跟他若即若离。工作上,他让我去采访我就去,让我和他去聊稿子,就去聊稿子。但我不能拒绝他晚上来找我——他在创作组里是头头,一句话能决定我的去留。我只能晚上去找一些业余作者聊天,有时候跳跳舞,唱唱歌。估计他在我那儿撞锁之后走了,我才回去。我知道他不会再晚出现,因为他老婆对他管得挺严。即使这样,风言风语还是起来了。你看,他说,人们在议论咱们,可是咱们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冤枉。我笑了:咱们行得正,走得直,怕什么。我继续在警惕中和他来往。经常和他一起出差、走访。有时候还一起吃饭。就这样,七年过去了。除了发表了几篇小说之外,什么也没得到。我二十四了。我想,我该解决解决个人问题了。于是,喏,你看见了,就是他,程守义——比我小三岁的小兄弟,从十九岁时就给我写信,追了我三年。我,一个村里来的姑娘,总是无依无靠的难免受人欺负。我想用他来维持一下平衡——别生气,守义,听我讲完。不想,惹了大祸。我们这儿上班是比较随便的。
那天,他带着他的小女儿来班上,小姑娘在创作组的屋里玩,他和我东扯西拉地闲聊。我利用这机会告诉他,我和守义交上朋友了。他听着。小姑娘走过来给他看自己手上沾的粉笔末,他突然朝小姑娘手上猛地抽去:你这是干什么呢?!走!离我远点!小姑娘哇地就哭了。我慌忙去哄她。心里可真不是滋味。接下去就传开了:说我和小流氓鬼混。他一直管你叫‘小流氓’,守义,这点你知道。但由于咱们是正当恋爱,别人无论怎么议论也没关系。也可能咱们太心地坦然了,以致终于出了事——防不胜防呵!事情那么巧,以致使人不得不相信‘命运’。我被邀请去参加省城办的创作班,守义,你当时不该去找我。咳,现在说也晚了,算了。你非约我去晋祠。我们在那里一玩就是三天。创作班上一个大活人失踪了,人家满处找。往县文化馆挂长途电话。这一下热闹了:方玉春也刚好去太原出差,走三天了。于是满城风雨,说我和他上外边鬼混去了。我不拘小节总算得了报应。一回县城我就感到气氛不对。陈宏梦这个老好先生悄悄对我说:别和方玉春一块露面了,上我家去吧,他有话跟你说哩。我去了。方玉春已等在那里。他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刚把你带到文学的大门口,帮你发表了几篇东西,你就忘其所以,干出这种事来!我哭了。感到事情严重到非常地步,只有死了才能解脱。一会儿又觉得这一切本来就没任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方玉春讲的:‘文学的大门将永远向你关闭’这一点,确实使我难受。足见我幼稚到什么地步。正说着你来了,是我去陈宏梦家之前给你打的电话,记得吧,守义!我怕出点什么差子。你去了,非叫我走。可我不想走,我以为那个大门关上还是敞开的权力,只掌握在方玉春手中。其实,呸,他算老几?!你要拉我走。方玉春又向你逞了威风:走,这儿是你呆的地方么?!小流氓!他真把你撵出了这间屋。还记得吧,当时,陈宏梦家门口正铺柏油路。你出去一会儿,又抓了两把沥青气势汹汹闯进来。你非要叫我走,不走就在这儿闹个盆朝天、碗朝地。出门后,你还用抓着沥青的黑手抽了我的嘴巴。当时我真恨你。我跑回去,哭着对方玉春说:我以后再也不和那个小流氓来往了,我要文学!我要走进文学的大门口!我傻死了,傻透了。现在我一点都不恨你抽了我一下。我答应他,去领导那儿承认错误。告诉领导,我和一个年龄比我小三岁的‘小流氓’去游晋祠。而他方玉春呢,他在太原差不多找来了三十份旁证材料。这些材料无一例外地详细写着:他从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在某某处与某某人,谈论某件事情。我在那里游玩的三天,他的旁证材料也整整是这三天。他这么一来,倒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可我,却因这三十张旁证材料,弄得臭到太原!很快,我就被文化馆因‘借调期满’为由,限期离去……整个过程简单说就是这样的吧?守义?
她说完了。端起酒杯来喝酒,夹菜。然后慢慢嚼着。看着菜盘出神。程守义则翻看着那本日记。他翻得挺入神。
“你看,一切都没发生,一切又都发生了。这里面也牵连了你。说我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八年前跟你过从甚密有渊源关系……”
这是个静谧的夜晚。透过玻璃窗,能看到田野上空的繁星眨着眼,五月的满月正把柔和的光辉弥漫在沉睡的麦田里。我看着看着,目光在凝滞中看见玻璃窗上灵芝的影子,她慢慢地在盘子里夹着菜。不知怎么,我感到她仿佛象一股生活的细流,它流了很长很长时间,但每到一个地方,都被人搅得混混浊浊……
我在玻璃里看见她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扭过头,我们平静地对视。她微微地笑了,这瞬间我感到她的心境起了某种变化,也许,是她内心的高傲不允许她披露自己的伤痛;也许,是她的精神状态得到了某种更新?我问:
“你干吗不回家呢?”
“我一直告诉家里,我生活得很好。你看我这副样子回家,我妈会放心吗?”她掠了掠耳边的头发,“我得把我养好点,然后就离开这里。”
小伙子从日记本上抬起头,平静地问:
“这就是你说的其他方法吗?”
“你同意吗?”她问他。
小伙子低下头去翻日记本。他在手里翻弄着它,眼睛瞅着它:“我既然追你追到了太原,那无论你跑到那儿,我都追你到哪儿!”
灵芝脸上倏地升起一片红晕。我突然觉得她真的挺美。我朝小伙子举起酒杯:
“你不是说着玩吧?”
他满脸不悦地说:“我凭什么说着玩?!”
我笑了:“为你这句话,干!”
这小伙子不错,不是吗?我仰脖灌那杯酒的时候,心想。如果发生在灵芝身上的一切,只发生在八十年代的大城市中的一个姑娘身上,这一切都会被认为是正常的,也是会被理解的,即使她有些越轨的地方,人们也会原谅她。但是,这一切发生在一个乡村姑娘身上,她只不过进行了某些追求……
天太晚了,我还要去招待所登记住处,便起身告辞。他们并不挽留。只是在快要出门的时候,那个小伙子说:
“喂,老兄,这个本,我同意让你看看。说不定日后会对你写东西有点帮助。”
我接过那个黑塑料皮的日记本,和他们分手告别。月亮已经隐在云的后边,这条道上没有路灯,四周黑洞洞的。我慢慢走着,但感到内心从没象现在这样被触动过。我回头寻找那间房舍,从那窗口透出的模糊微弱的光亮,使木栅在黑暗中显出古朴、动人的轮廓。我突然想好好读读她的日记。
终于走到县城里有路灯的地方了。我站在那儿就翻日记,决定翻到哪页读哪页。那么巧,我读到这样一页:
……虽然闭了一夜眼,但始终就没睡着。唉,八年。应当说,这是一次失败。睁开眼睛,发现熹微的曙光已经浸满房间。我突然想看看窗外,便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只见无边的田野尽头,那轮火红的太阳刚刚露出半个面庞,在它周围,横亘着一道道嫣红的云霞。从窗缝里透进的凉风吹拂着我疲倦的身体。我感到脚下冰凉,胸部也缩紧了。我想起八年前世辉哥说过的话:在那个小村子里,我来了,又走了。在那个城市里,我走了,又来了。这里有一大笔精神财富……我应当怎样用这笔财产,在那个新的天地里生活……
他的话是这么说的吧?
我要回去。
那里有我的日出。
……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