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事情如此圆满地解决,王颖高兴极了,她要请客,要我们上她家去,她亲自掌勺,作八盘四碗最拿手的好菜。大家都拍手欢迎。谁想,事情根本不那么简单。连续三天过去了,龙潭养鱼场没拉来一条活鱼!紧接着,甚至象二锅头呵、冰激凌呵、山里红什么的,联系进货,对方都表示货已供应急需的地方了,你们那儿往后稍稍,等富余了再说。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茶叶都不供应了!原因更简单:你们还想按批发价进货?你们看看市面上,哪儿有茶叶卖?一个茶馆没茶叶,成何体统?王颖每天跑得四蹄生烟,创造龙潭风味的试验也扔下了,仍一无所获。她发现了其中奥妙:“老张给咱们来了个釜底抽薪。”她用轮指敲着桌子,“他有办事处那个橡皮公章。公章干什么都是合法的。”
我再也没想到,那个疲倦得象个昏睡的鸟儿似的老张,会想出这么个招数!大家气得捶胸顿足,我也有些气愤了。
王颖鼓励大家:“明天准来货,大家都得来。”我们天天盼来货,天天都扑空。茶馆里的存货一天少似一天,顾客来得少了。青年人进来一看货架空空,画倒不少,顽皮地说:“你们要办成‘荣宝斋’是怎么着?人家卖国货,你们卖洋货。”在这里买不到酒菜,他们渐渐不来了。最后,茶馆里只剩可怜巴巴的水果糖和几个二角钱一枚的戒指。王颖一生气,干脆把它们都撤了下去。
茶馆经历着最冷落的时期。谁也不去按那录音机的键盘了。……
这下王颖可急了。她起草了一封信,写了我们办茶馆的动机、目的、经过,经营方式和对茶馆未来的设想,对出现的问题、矛盾,阐述了我们的观点,和准备解决的办法。我给润了润色,然后,大家复写十多份,市委呵、《中国青年报》呵,《北京日报》,《人民日报》,最高法院,人民检察院,甚至饮食服务管理处,沾着点边就寄。按王颖的意思,老张要不停止破坏,就要到处告他!总会有人站出来说话,总会有人给我们撑腰。谁想,五天、十天过去了。所有寄出的信,如泥牛入海,我们都失望了。但王颖仍然告诉大家:“大家都得来,明天准有回音。”她天天盼回信,每天都扑空,就象盼那些货物一样。
这件事甭提给我们的情绪多大打击了。孔丽丽天天上班“甩咧子”,把老张骂个狗血喷头;冯毅天天对着录音机作口语练习;陈译凡幻想着分配前去游览名山大川,天天拿本旅游指南,看个没完。我的木工活早就停了。总这样也不行呵!我们开始作“淮扬汤包”了——这当然是王颖的主意。我们总不能消极等待吧?我们都从家里带来了面票。甚至连老崔头,也从他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油包包里,掏出储存的五十斤面票。现在,天天是熬肘子汤、买鸡、杀鸡、退毛、切鸡丁……
开茶馆时是白天忙。现在,为了顾客吃上热包子,我们把时间改成夜里十二点——早九点。中间有一个钟头休息。每天干活的时候,我们一边聊一边听音乐一边干。有时,干得脑袋昏沉沉的,就走到龙潭湖边,去呼吸几口带着水腥味的清冷空气。你会感到,在某种压力下奋争的生活是多么充实。
道路是艰难的。可是我们这些插了队之后又复回北京的青年,这点艰难是不足为道的!我们咬紧牙,艰难地坚持着、支撑着。
王颖轻轻地唱起来了(她是很少唱歌的),她唱道:
在我的心灵深处,
开着一朵玫瑰,
我用生命的泉水,
把它灌溉栽培……
深沉的旋律立刻把我带到南国茫茫的深海中,我们抱着怎样改天换地的决心,浇灌着理想之花。这歌声引起了大家的回忆,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早九点,我们正要关门,邮递员送来一封信。大家刷地围了过去,可盼到了!王颖扯开一看,却是“中国旅游社信笺”,一张通知:“请龙潭茶点社的同志们于明日(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前来本社找××局长面洽。”
那是一次难忘的会见。局长是个十分瘦小的老人,约摸六十岁左右,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握着王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半天。
“入党了吗?”这是他的头一句话。问时,露出和善的微笑。
“讨论过四次,四次都没被通过。”
“为什么?”
“十年中,我们公社换了六个书记。我和四个吵得不可开交。”
“吵什么?”老局长每一张口都是三个字。
“每一个都把农民创造财富的努力说成是资本主义自发倾向。”
“结果呢?”
“结果?农民积极性被扼杀。”王颖大方地把弯曲的短发往耳边捋了捋。
“好,很好。”老人声音响亮,说话干脆、简短,没有丝毫哼呵、哈呵、嗯呵那一套赘语。他介绍自己“文化革命”前是搞经济工作的。“文化革命”中一直蹲在“四人帮”的监狱里。“他们倒台了,我想重搞经济工作。在哪儿耽误了,就在那儿奋起直追嘛。可上级分配我搞旅游。行嘛。”他朴素的谈话使我们很感兴趣。“我是在开会,休息时,听市委一个同志谈到你们的事。很感兴趣。把信要来看了看。很好嘛!”
我们悬着的心,和他这高声说出的三个字一起,振奋了起来。一股激动的红潮,突然涌到了王颖脸上。她很激动,眼睛里瞬时间充满了泪水——这是第一次听到对青年人的奋斗给以肯定。虽然我们带着那么多可能是不成熟的东西。
“我们需要一大批年轻的实业家、事业家、企业家,独创和探索性的工作。你们,就是这群人中的代表人物。”
“我们已经四面楚歌了……”王颖说。
“呵,我了解。在中国民间象你们这么搞法,恐怕……条件还不成熟呵。”老人抽了口烟,声音提高了,“但是,你们这么搞,在旅游社看来,纯粹是小打小闹。有人会骂我们象蜗牛一样爬行缓慢。但我很欣赏你们不顾陈规陋习,大胆向生活挑战的聪明才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你们可愿意上我们这儿来工作吗?”
你能想象,这给我们带来的是什么!我们活跃起来。这真是太意外了!简直象小说里最最圆满的大团圆结尾!但是王颖突然问:“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那里工作能一切正常,在这里就大逆不道呢?”
“唉呀,王颖!”我真怕因为她的固执把一切都搞糟。而她,准能干出来。我说:“你光知道昆明大观楼上有个‘千秋怀抱三杯酒,万里云山一水楼’的对子;你就不知道还有另一副对联叫‘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你老钻什么死牛犄角呀。”
孔丽丽、陈译凡、冯毅,这次全站到我这边来了。她们笑着赞同我的话。甚至冯毅都带着老于世故的神色说:“你提的问题,谁心里都明白。大家心照不宣,就完了。”
但她就是没完,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当然,这些问题若在老局长会见我们之前提,毫无疑问,都会和她坐同一条板凳。可今天,大家对她的问题那么不耐烦。还是老局长笑着给她解围:“年轻人嘛,都可以提,都可以问。这是好现象嘛。因为这是我们民族兴旺发达的过程中,面临的必须解决的问题嘛!”
老局长不理解;我们被那个不错的职业诱惑住了。我们想去,却怕王颖坏了事。果然,老局长看着手表站起来:“我还有个会。不能多坐了。你们考虑是去还是不去?能现在回答我吗?”
我们眼中冒出的期待目光,是怎样热切地盯着王颖呵!可她,只把恳求的目光看着局长:“您不能利用工作上的方便,通融一下嘛?”
孔丽丽她们一定和我一样,突然感到一股失望的苦水,淹没了全部期待。老局长摇了摇头:“我可以试试。但一切都不那么简单……一切都不象我把你们招收到这里来那么简单,你懂吗?”
王颖的目光骤然暗淡下去,比我们谁的目光都暗淡。
“我会外文……”冯毅突然嗫嚅着说。她对王颖失去了最后的信心。
“呵,那很好。口语行吗?”
“我可以给您放段录音。”
“好吧。我一个星期后就要上外地去。”局长一一和我们握手告别,“你们考虑一下,这期间答复我。你带上录音,我看看要行,可以培养你当导游。”他紧紧地握着王颖的手,“保重。千万保重。”
以后这几天,大家对王颖突然非常敬重起来,事事服从她。孔丽丽上班来再也没有“甩咧子”的话语。冯毅,只有在王颖不在时,才敢跑到录音机前边,作口语练习。陈译凡偷看王颖的目光,充满了某种期待。我不愿看王颖心事重重地闷头干活的样子,不时偷偷躲到木匠房里。突然,我感到刨花味那么使人无法忍受!我把木工斧往楞上一砍,大步回到茶馆里来。
王颖站在窗前,双臂在胸上交叉着,看着外面——鲜花的季节过去了。地上象波浪一样翻滚着桃花、迎春花、丁香花,红黄白紫混杂在一起,被柳絮沾连着,顺从地在风中翻滚。
“你们觉得旅游社还成吗?”王颖搂着孔丽丽和陈译凡,她在中间,“想去?”
“太想啦!”孔丽丽说。
“我们家里人都说咱们傻,当时就应当答应下来。”陈译凡带着天真可爱的神色说。
“那当然。”冯毅点着头。
“你呢?”王颖面色平静地问我。
“含羞草在赤道附近,长成含羞树,在我们这里却只长成含羞草。这就是同一种种子,在不同的气候、土壤环境里的两种生长结果。找寻更适于生长的地方去吧……”
“那是植物!那是树!不是人!”她突然激烈地叫起来。搭在孔丽丽和陈译凡肩上的两只手,在叫喊声中攥起来,她们俩准都被攥疼了。陈译凡伸出手护住自己的肩膀,孔丽丽吃惊地看着她。她发现自己太冲动了。突然用手捂住额头:“哦……我没想到……我早知道……我是……舍不得……”
“王颖姐!王颖姐……”孔丽丽扶住她,把她额上的那只手移开。
王颖环顾着茶馆,眼里充满泪水:“我是舍不得……舍不得……”她的一只手移到孔丽丽的头上,抚摸着,“原谅我吧。……”
然后她轻轻推开孔丽丽,在柜台旁的脸盆里擦了把脸,看了看手表,说:“我们都走吧。下午五点再回茶馆里来。”
她走了,我们心情却很沉重。
五点整,王颖满面春风地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说:“全给你们办好了。喏!”她在钱包里掏出一张又大又体面的证明,“包括你。”她说我。
“那你呢?”冯毅问。
“我?”她轻松地摇了摇头,短发弯曲的地方在两颊摆了摆,片刻中那两个小酒窝又露了出来,“你们渴望蓝天和白云,希望高高地翱翔,可我,总想落地生根。大概天性如此……”她笑着,扫了一眼《朗格多克葡萄园的一角》,用手捋了捋头发。
她这眼神、微笑、动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相反谁也没去接那张曾经渴望的,又大又体面的纸。
“这是干嘛?拿着,冯毅,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导游;你们呢,孔丽丽,陈译凡,一定要努力掌握外文。至于你,朱祖,”她平静地说,“我说了你的特长,他会培养你搞旅游设施工程指挥。千万要记住,你的弱点是不敢独出心裁。要创造,懂吗?别只指挥盖简易楼。”
我抓过介绍信,又一把从冯毅兜里掏出钢笔:“你不去,我也不去!”
王颖抢过我手中的钢笔:“你这么闹,证明就毁了!”趁我一愣的当儿,王颖又把介绍信抢了回去,“拿着,冯毅!”
冯毅推挡着:“不,不,你们都不去,我怎么能去……”
王颖急了,把证明往桌上一拍:“孔丽丽,痛快点!动员他们走。我还要和朱祖单独谈谈呢!”看到那几个人不动,她拉了我一把,“走,咱们上外边去聊聊。”
我们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花瓣在绿茸茸的野草上翻滚。归巢的鸟雀在小声地叽喳。小路在树丛中弯弯曲曲。我们沉默着走了很久很久。
“你走吧。”她说。
“你干嘛轰我?”
“你自己愿意走的。”
当然,从内心讲我愿意走。
我们默默地朝前走着,在一棵高高的钻天杨面前停下了。她抚摸着那青白的树皮,说:“我们都是在透明的金鱼缸里生活的金鱼,长大了,希望换一只大缸,甚至希望游到深湖里,是正常的。不想,才是不正常的。你应带个头走,给孔丽丽、陈译凡、冯毅带个头。”
我马上说:“你呢?”
她笑了,急忙扭过脸,但是她的眼角淌下两滴晶莹的泪珠。
第二天我带着孔丽丽、陈译凡、冯毅转到新的岗位。一个月后,我听说王颖、老崔头又办起了“龙潭茶点社”。据说,那次弹吉他跳舞的两对男女青年,坚决申请要求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