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热的天,电扇也不开!那儿还写着“顾客之家”呢!但夏克宁顾不上抬头,只是一手解扣子,一边把筷子敲过去,高声喝道:“棒子!你输了!干!”
他们不会划拳,但得干点什么助酒兴呵!于是便玩起了“棒子、老虎、虫子、鸡”的游戏。这六个兄弟围在桌旁,高声吆喝,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饭馆里的人向他们投来各种目光。
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说,世态炎凉领略得也差不多了。没有什么能使那颗包裹着厚厚的苔藓的心,再象十八岁时那样,火热、浅薄地跳动。他只认准一点:抓住即刻闪现的欢乐,别叫它溜过去——这可是一门学问。有些傻瓜对这种欢乐不屑一顾,殊不知,这种使你返回童年时代,忘记世界上存在的黑暗、肮脏、烦恼、痛苦的时刻,是多么宝贵啊!况且,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考上大学的日子!虽然仅仅是电视大学,可对一个快步入中年的二级工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个转机。他答应接到录取通知,就请同车间的哥几个吃一顿……
一个白色的身影晃到夏克宁身边:“吃什么?”夏克宁翻开绿皮菜谱夹:“对虾口蘑、牛排、糖醋鱼——大条的,两个……劳驾,您把电扇开开,太热……炒肝尖……”
“什么?”女服务员显然也没抬头,只是刷刷地开着他点的菜。夏克宁沉着脸,往柜台那边扬了扬头。“你们里边热,外边就不热?里边能开电扇,外边就不……”说着,他颇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要说什么的嘴突然停止了翕动;透露不满和责怪的目光,瞬时变得呆滞、胆怯。随之,脑海里出现一片漠漠的空白,那哥几个的吼声变得无比响亮——
“鸡!鸡!”“棒子——棒子——”“平局!”
“虫!虫!”“棒子!”“虫吃棒子!你喝!五比三。”
幸亏她没抬头,没发现夏克宁用轻悄的动作转过身。他把后脑勺冲着她,口气和缓地点菜。交钱时,他没抬起头……
他的心嘣嘣地跳。喉头涌起一股苦涩的味道。房顶上的吊扇嗡嗡地转起来。声音由慢到快,象遥远而凄楚的旋律。他象自知昏迷的人那样,为了清醒,使劲地摇摇头,眨眨眼:哥儿们就在眼前。参加进去吧,抓住即刻的欢乐,忘掉那个人。他象疯子一样和那哥儿个对叫起来。
虫!虫!鸡,鸡,棒子,老虎……
平局!喝!干!输了!赢了……
然而他总输。他突然觉得十分无聊,便退出战斗。选了个舒服姿势,背靠在墙上,闭上眼,却又不安地睁开。她一会儿要来端菜送饭,那她就会认出自己。不会,女服务员们总是冷漠安详、目不斜视。那么多顾客,她们才不一一打量呢。鸡、虫、棒子……喝!干杯!涨得红红的脸。电扇象一朵缥缈的黑色花朵在旋转。这不是工厂的车间,也不是梦中出现的太行山红褐色山丘。逝去啦,象过眼云烟一样。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拼盘象太行山五颜六色的山石;那白色凉拌菜上的紫色山楂块,也晃动起来,就象在山岩上摇曳的野酸枣。秋风吹呵吹,吹黄了野草,吹落了树叶。这时,光秃秃的野酸枣棵子上,挂满了红得发褐的小酸枣。她,穿着天空一样湛蓝的运动服,跪在那里,小心地采摘着。让她摘吧。多看看她,她仍是记忆中的样子:运动服衬出姑娘健美的身段;由于长久在田间劳动,脸色象秋天的苹果一样油润美好,焕发着姑娘那种使人心灵震颤的光辉。只是她面带愠怒,象在和谁辩论。两个小酒窝随着线条清晰的嘴一起悄悄动着。她在默默念叨发生过的事?那个小斗笠已经快满了……
那会儿,他就这样斜靠在一棵柳树干上,不知怎么告诉她那件事……后来,小斗笠满了。
“罗杉……”
“干嘛?摘酸枣也是资本主义,你还叫人活不活了?”她尖声地叫着,带着厌倦的神色躲着酸枣刺的袭击。
“石队长……刚才……死了,在公社开批斗会的时候……”
“你说什么?!”斗笠从她手中掉下去,红红的小灯笼划着各种轨迹,碰撞着滚下山去。罗杉蹲下去,边拣边哭着说,“你滚……”
“真的……”他蹲下去,有些为难地帮着拣。
“少跟着我!滚开!你……”她睫毛上挂着闪闪的泪花。夏克宁把酸枣放到小斗笠里,她却一巴掌打来,那些小红灯笼又蹦蹦跳跳地滚下山去了。她拎着斗笠,带着呜咽跑去……
“怎么?喝这么点就晕啦?夏师傅就这点‘起子’呀!”李助脑袋探到夏克宁眼前。
“那个老头救过她的命……噢,我是说这饭怎么还不来,真慢透了……”他站起来,在同伴们半是嘲笑、半是诧异的目光中,绕过一张张桌子,走向厨房。不错,那个老头救过她的命。
……混浊的浪头冲上河谷,漫到河滩地。山洪来了。水淹没了野草,野酸枣棵子只剩个梢头。他们锄完谷子,涉水回村。罗杉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可水已没到了大腿根。她把大锄把当拐杖,在激流中艰难地挪动。突然,她身子一歪,连叫都没来得及,便被冲走了。那河床里都是鹅卵石,它们在水里的撞击声象天边滚滚的闷雷。
罗杉啊……夏克宁刚要扑出去,只见石队长身影一闪……他已经把罗杉抱到怀里。他乱蹬乱抓着,借助水流冲到河床较浅的地方……
罗杉得救了。老队长的后肋骨被撞断三根。
罗杉搬到老队长家去住。那老两口没儿没女,收下这个插队姑娘作女儿。那两年队里缺粮,家家户户刨野菜,剥榆树皮,摘很多很多的野酸枣,晒干,再连核一起,掺合到玉米和高梁里,磨面吃。那三口人过得很清苦,但罗杉在农村找到了温暖的家。
……夏克宁不由自主地走到热气腾腾的厨房门边。炒勺和锅铲的碰击声叮当直响。罗杉正在盛饭。她转过身来,两只手端着七、八碗饭菜。她没有多大变化,但体态已显出成熟女性才有的风韵。她也该二十八九岁了吧?可那会儿她才十六岁。夏克宁闪到一边,别让她认出自己。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呵,敞胸露怀的。可以前呢?以前……还没发生老队长救罗杉的事,他们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上那么一致。然而,那时候,已经潜伏着他们分道扬镳的萌芽……
落叶飘零的秋天。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子沿着山路边跑边哭。
“政治队长,你说,怎么办?”罗杉站在夏克宁面前。她手中的牵绳被绷得紧紧的——那只奶羊用四蹄撑着地,拚命扭回头,咩咩叫着应和着越来越近的哭声。
哭声近了。是六猴——七岁的村童。他大声哭叫着扑到奶羊身上,死死地抱着它的脖颈:“不许拉走!俺不许你们拉!”那只奶羊在羔儿大小时,就由这个光屁股的孩子牵到山梁上、沟壑里,一直喂到今天。
“什么怎么办?他爹妈不宰,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拉到公社去!”割资本主义尾巴,来不得半点手软。那时候,不管天多热,多脏多累,他那厚厚的国防绿上衣,总是衣扣整齐,保持政治队长的尊严嘛。
最后,他揪着六猴的脖领子,让罗杉牵着羊往公社走。六猴尖叫着,哭着,跳着脚。那哭声使他想到:这么办不对吧?但不能怜恤!
突然,那羊咩咩叫着跑回来,围在六猴身边转。猛地,它后退几步,低下头,向夏克宁冲来。他慌忙拎过六猴那瘦小的身躯,把他当挡箭牌推到前边。那奶羊立时四蹄撑地,后退几步,选择新的进攻角度。
罗杉跑回来,把六猴抢过来。她在喊叫:“放开!克宁,你……”她咽了口口水,吞下后边的话,泪水在眼圈里打转。那羊紧紧蹭着六猴的身体,六猴把瘦小的胳膊搭在它的颈子上,在抽噎声中往村里走去。
这时他才发现,老乡们都站在村头,默默地看着他们。你能从那里体会到无言的愤怒。
夏克宁抻了抻零乱的军装,昂着头,若无其事地往村里走去。罗杉低下头:“你心真狠……”“心狠?我为谁?我不是为了他们?‘私’字少点不好吗?人情味别那么浓……”他不动声气地说,为的是不让老乡看他们俩的热闹。幸好,那儿有道断崖,挡住了乡亲们的视线。他释然地松了口气,想在这道屏障下躲到老乡们散去。但不应当让罗杉感到自己产生了胆怯心理。
“嘿!这可真是奇迹!”他走到这道断崖前说。罗杉没精打采地站在一边。“来呀,你来——来看。”断崖顶上,蓝色的天空下,野酸枣树上挂满红色的果实。一卷白云正从它们后边飘过。
“你再看这儿。”他指着断崖那青色的岩石。真巧,老天竟叫它们这样左右逢源——在那些细小的裂纹中,布满了野酸枣的根须。它竟能如此顽强地屈伸,从崖顶伸到看不见的地底。“野酸枣是‘扎根派’。咱们应当象它们,即使是生长在一片顽石上,也要深深扎下根。”
“天哪!”罗杉轻轻地叹口气,“那我们该给他们添多少麻烦,惹多少乱子呀!”
“你怎么能这样说?根深才能叶茂,才能果实丰硕……”
“我现在只觉得,自己能象野酸枣,稍微能解决一点他们的实际困难,就可以了,千万别再发生刚才那样的事,千万别……”
“噢,躲到这儿来了!东道主,让我们坐冷板凳,喝闷酒?象话吗?”李助的声音。哦,不知什么时候,夏克宁躲到饭馆外边来了。
“插队的时候当过干部吗?”夏克宁骤然问。
“当那挨骂的行当!我就有被他们吊在房梁上痛打的份。四马攒蹄,那滋味,妈的,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叫道,“提这干嘛?”
“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噢?!”李助探询的目光在夏克宁脸上搜索,“感情丰富,处境好转不忘本,忆苦思甜。今晚上浮想联翩,夜不能寐,直至旭日临窗……”
“你看——”他隔着窗子朝罗杉的背影扬扬头。
“噢,是这么回事儿。”李助拖长声音,“嗯,身条可以,那顶白帽子戴得可够俏的。等会儿,她转过身来看能打多少分。”他脸上涌起顽皮的笑意,“‘拍’?”
“她和我一个村插队。那会儿我确实挺喜欢她。可……她干爸爸是……死在我当政治队长的时候,我想还是躲开点好。”
“你们就崩了?啐!这下可碰见灾星了。挪挪窝,惹不起躲得起。遇见这事可真让人六神无主。你等着……”他回身走进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