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黄昏,他们俩飞到古城的女墙上。那只灰色的公蛾,翅膀上有几个紫红色的圆斑,他看上去矫健、漂亮。那只母蛾,浑身雪白,两只须子象鸟儿纤细、精巧的羽毛,它快活地摆动着,用蛾类抑制不住的愉快声调说:
“看吧!多美——”
西天,横亘着狭长的嫣红云霞;山尖,跳跃着上移的夕阳光线;水面,燃烧着落日的余晖;水的尽头,是渐渐罩上暮色的莽莽丛林……然而,灰蛾那黄得透明的大眼睛里,没映出缕缕青烟,没有火,他没发现火!
“你说过,在这儿一定会发现火!”
“那片丛林中有座古庙,它角楼上的铃声,在风吹中响了几千年,”母蛾兴致勃勃地说,“那铃声,在黑夜和白天说着一句话:千年盛世是不存在的,只有生命,只有死亡……”
“火呢?火在哪儿?”灰蛾仍固执地四面张望。
“这湖水里有金色的鲤鱼。你看,它正跃出水面打漂。那在阳光下忽悠一闪的身影告诉我们:生命是短促的,欢乐转瞬即逝,就象草丛上的一滴露水……”
“是不是要等天黑下来,才会有火?”
白蛾用细碎的脚步,爬离开灰蛾。她有些恼了。“哎呀!呆子!我带你飞了这么多地方,给你讲了这么多话,你一句也没听懂!呆透了!”
“你说过很多话,当然……可在哪儿也没看见火。你说过,你知道火在哪儿。”
“傻瓜!你非找火干什么?”
“想知道吗?先实现你的诺言。”灰蛾叫道。
“诺言!它象人类使用的廉价手纸!”
“这正是我们面临的可悲局面。看来,你要象手纸一样廉价?”
“反正我要叫你知道生活是什么样子。”
“要让我知道生活里充满欺骗?”
“还叫你知道生命转瞬即逝。”
“所以你每到一个地方,都大谈这些,只是回避火在哪里?”
“你总算开窍了。”白蛾鄙夷地撇了撇嘴。
“如果我有时间,非狠狠地教训你一顿!”灰蛾猛一窜,展翅,飞离女墙。他没时间和她纠缠。
这是多么悠长、悠长的黄昏,这是多么陡、多么高的山坡!草丛中的纺织娘唱着古老而又新奇的曲调;褐色的岩石上趴着仰着头、凝视天空的蜥蜴,它想飞上天?还是在和云彩谈天?……哼,她问我为什么找火,那只白色的母蛾!不想她!找火要紧。可他还是一歪翅膀,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圈。于是他发现离自己有段距离的山坡下面,有道不规则的白色弧形轨迹。白蛾!她跟来了!怪家伙!什么事使她老缠着自己?是这身强健的筋骨,还是翅膀上那几个富有诱惑力的紫色圆斑?难说!……三天前,他们从城里飞出来,那里的夜不象荒野的夜。那里的夜被灯光肢解了。乳白色的街灯放射温暖柔和的光。蛾群围着灯飞啊、舞啊。他,灰蛾,是成群蛾子崇拜的对象。因为他能在飞舞中,用头把灯泡撞得最响。所有的蛾子都把飞得漂亮、撞得响的蛾子,当英雄崇拜。这是他们的“事业”。他们见到他都笔直地耸起两道须子,就象人类表示恭敬时的敬礼一样。唯独白蛾,从没耸起那表示恭敬的须子。她那么清高地冷眼瞅着,仿佛知道自己的“英雄”称号是用花招骗来的。他们俩是这样碰到一起的:
那天,刚好有只颈项退了毛,露出蛾类紫红色皮肤的老蛾,对他叹道:“我们蛾类堕落了。”
“为什么?”
“它们以围着灯转当能事,以求助策略制造非同凡响的效果当英雄。它们不知道蛾类最值得骄傲的传统,是在真正的火中飞舞。”
这句话,使灰蛾羞于去灯旁飞舞了。老蛾说得对。撞头,大多数蛾子不敢问津此道。它必须舍弃自身的生命安危。但是他敢。他撞了几次,摸索到撞头的秘诀:在即将撞到灯泡时,把头往下一缩,用坚硬的颈项撞到灯上,“当”一声,既使围观的蛾子震惊,又使它们发现不了破绽。英雄,就在这种策略的帮助下长成。
他问那只老蛾子,火在哪里?
“火离这里很远,”老蛾子说,“我们生活在灯泡的世界。而火,在田野、路旁、铺子里和磨坊中。当你刚变成蛾子时,由正直的老蛾子指引,还可能找到真正的火。但晚了,你已经在虚伪和欺骗里,消耗了半生。只凭后半生这短短的岁月,你找不到火,就会年华耗尽,死在异土他乡。”
但是死在这条路上是了不起的!灰蛾凭借那口英雄气息,大声问:“谁知道火在哪里?”
所有的蛾子都不吱声,有些蛾子偷偷讪笑。
但是白蛾过来了。她清高地翩翩舞着,用音乐般的声音说:“我知道。”
她!这只母蛾子!她说她知道!嘿!邪门!
白蛾那么得意地卖弄舞姿,向灰蛾和目瞪口呆的蛾群,抛出一连串轻松的自白:她当然知道。她生长在高高的山顶,看到过河流象游丝般在大地飘浮,听到过佛家圣地悠悠的铃声,还飞落在江河里飘浮着的红白两色浮标上,知道人类惯常把结果的枝子嫁接到死树上,也知道虚伪的灯光,廉价地吸引了蛾类的生命……她什么都看透了,难道能不知道火在哪里?!
然而她带他飞了三天了!除了听她那些“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根本没看见火!她在拿他的时间和生命开玩笑!这只该死的母蛾!她还问,找火干嘛?真是废话!象她那样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蛾子,当然看不见蛾类面临的悲剧……哼!飞到这座高山顶上,大概能发现火在哪里。忽然,他听到“叽”的一声,不妙!这是蛾类的死敌——鸟的叫声。他机警地收翅,匍匐在灰色的岩石上。果然,从一棵山榆丛里,“嗖”地飞出一只麻雀。它飞远了。但愿白蛾早已躲藏起来。她准躲起来了。她可是只聪明灵利的母蛾。听,麻雀拍打着蠢笨的翅膀飞远了。灰蛾擦着岩石低低地飞。这样要安全得多。但是,应该知道鸟的去向,应该喊一下白蛾。他轻巧地掀动翅膀,飞向高处。山谷里升腾着薄雾青烟,这里安详、寂静……那边呢?
他的全部神经突然紧张起来:麻雀和白蛾在他的下方,纠缠成由白色和褐色组成的线团!他们翻滚着,上下折腾着。忽而褐色的一团遮没了白点,忽而白点又如被甩出的白线一般,绕到麻雀身后,于是麻雀又一个鹞子翻身,紧扑过来……
来不及多考虑,灰蛾象箭一样射下去。空气在呼啸。山在急遽升长。撞!去撞那褐色的一团!他从没用这么大的力量撞过灯泡。他不知麻雀是否感到疼痛。但麻雀“叽”地吼了一声,恶狠狠地向他扑来。
他听见白蛾用惊恐得颤抖的声音叫:“灰蛾,你要小心哪,哦,灰蛾……”放心,他很清醒、冷静。他相信自己的轻巧身躯和翅膀,会胜过那只蠢笨的庞然大物。空气在振动,那蠢东西的翅膀劲真大!冷静,顺着气流儿兜小圈,从它头上兜过去,让它绕大弯吧!多兜几个,距离山岩近点,再近点……终于,趁麻雀蠢笨地翻身、绕圈时,灰蛾斜着身插入一道岩石缝隙。
他脱险了。那只在岩石缝口盲目地啄来啄去的尖嘴消失了。别出去,它可能在外边憋着呢。他沉浸在脱险后的紧张、兴奋中。
外边传来轻柔的、悲哀的、颤抖的叫声:
“灰蛾——灰蛾——哦,灰蛾——”
他紧张地颤动了一下:白蛾,别中埋伏!
没有蠢笨的翅膀掀动声,也没有颤抖的惊叫。他悄悄从缝隙里爬出来。
寂静。清冷。山谷里闪现白蛾疲倦的身影。她那细弱的声音在飘荡:“灰蛾,你回来啊——”
一股奇异的感情突然控制了他。他闪电一样出现在她身后:“嘿!我在这儿呢!”
白蛾惊得猛飞起老高:“吓死我了!灰蛾!吓死我了!”
“怕我被吃掉,还是怕你被吃掉?”他洒脱地问。
“都怕。我都怕。”
白蛾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用雪白柔软的须子,抚弄他的全身,掸去他在缝隙里蹭上的尘土。
“好吧,再见。”灰蛾用低低的声音说。
“你又要去找火?”白蛾压抑着激动。
“我要在天黑以前飞到这个山头上。”
“我跟你一起去。”白蛾用坚决的口气说,“我真知道火在哪里。”
黑夜。没有月亮,群星闪烁着永恒的疑问。响着涛涛的林声、噪耳的虫鸣。黑暗的山林里,偶尔闪现萤火虫的豆点星光。
“没有火。”
“别急,会有的。”
“你不骗我?”灰蛾不放心。
“那边山腰的梯田上,有片农民的麦地。麦收后,耕地前,农民要把羊儿赶来‘卧地’。”
“这跟火有什么关系?”
“‘卧地’,你懂吗?羊儿的屎尿给地上了肥,白天,扶着犁的人把屎尿耕翻到地里。羊儿要在那片地里呆上一夜……”
“又卖弄你的学问!”灰蛾火了,“我们都当过爬虫,我们都脱过好几次皮,每次都痛苦得要死。好容易长大了,又变成蛹,象死一样埋在地里。生,死;死,生,这才能飞上天空……痛苦应该净化新生。然而我们飞上天了,却仍固守旧有的秉性习惯,但是天打五雷轰也改变不了!多可悲,白蛾,咱们分手吧。”
“不,灰蛾!我要解释给你!”白蛾焦急地说,“半夜的时候,牧羊人要点起篝火驱寒,你就要看见真正的火了!”
“噢,要真是这样——”灰蛾突然紧张起来。他牢牢地站在山岩上,威武地昂起头,须子象两根剑一样,刺向茫茫黑暗。
他们沉默了很久。一阵夜晚的暖风,拂动他们的须子和翅膀。那风还送来咩咩的羊叫。
“轻松会儿吧,”白蛾轻声说,“多紧张的一天!”
灰蛾笑了。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才是生活的乐趣。
“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为了充实。”白蛾回答。
“那你干嘛总向我卖弄你的哲学?”
“为了检验我的力量。”
“现在呢?”
“我跟着你。”白蛾的声音温柔、细弱、甜蜜。她紧紧地靠近灰蛾……
深山的夜,神秘的夜。暖风使草丛起舞,昆虫为他们弹唱古往今来最美好的歌。他们颤抖着身体,扑打着翅膀,尾对着尾,在古老的岩右上,快乐地转哪、转哪……
月亮出来了。它倚在山腰,象又老又新的朋友,送来银色的光练,祝福他们甜蜜的结合。
白蛾围着灰蛾快活地嬉戏。忽然,她叫了一声:“你颈项上的灰色茸毛!”
“怎么了?”
“它……没了……”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变成老蛾子了!他颈项上露出了红褐色老皮!他行将垂暮——每只交配完的公蛾,都会骤然衰老,就象每只甩完子的母蛾立即衰老一样。
“哦,这是撞麻雀撞的。”灰蛾镇静地说。
白蛾悄悄扭转身,低垂下雪白的须子。半晌,她用翅膀搂着灰蛾,悄悄说:
“我们有了无数的孩子……在我甩子的时候,希望你在身边……”
月光下,灰蛾那双又大又黄的眼睛,充满温柔:“我当然会在你身边。”
“那,你不去冒险了?”她惊喜地叫道。
“哦,”灰蛾摇了摇须子,把充满思虑的目光,转向岩石、草丛。然后,他抬起一只脚爪,指着草丛:“你看——”
月光下,一只蛾的残骸,正被成群的蚂蚁肢解。两只蚂蚁在争夺一只翅膀,使它象面移动的旗帜,竖起来,倒下去……
“难道不应当竭尽全力,抗衡这种无价值的死亡?”
“无论怎么死,到头来都是一小撮泥土。只有我们的爱情,是真实的。”
“应当强调价值,强调征服。”灰蛾说,“我歌颂探索精神,狂热献身。”
“唉,”白蛾轻轻长叹。
“别这样。”灰蛾用须子轻轻抚弄她,“你不是到过很多地方吗?你说,哪儿没有我们的同胞被‘啪’地一声碾死或踩死?在污水池或半空中无力地挣扎?在虚伪的灯光中消耗生命?为什么不能让他们为另一种死惊奇呢?更何况,我决不会被烧死,我要带着灼伤的翅膀,飞回蛾群。让蛾类知道吧,只有真实的追求,才能使梦寐以求的理想实现……”
突然,伴着灰蛾热情迸发的话,银白色的月光里,浸透了柔和的红色闪光——火!那是真正的火!灰蛾一耸身,消失在黑暗里。
白蛾透过岩边的草丛,往灰蛾飞去的方向凝望:橙黄色的火,闪动着火舌,撕扯着黑暗,映出牧羊人的身影,勾勒出蠕动的羊群。这火,庄严、亲切,象一颗博大的心,热烈地跳动。黑暗、群山、森林,白蛾自己,都在火的微笑中,看清自己的面貌和所在的位置。这火,还照亮了天空,使一切,都注入它温厚的希望。
火的周围,一个闪动的黑点,在忽高忽低地飞旋。它从火的半腰,升到火舌的尖顶,又在火舌的缝隙间钻来钻去。无数小小的金星,闪烁着五彩光轮,追逐他,环绕他,陪伴他。这是他——灰蛾。那火,没有吞蚀他,而是把他小小的身影,在跳跃和飞舞中,百倍扩展地投射到雄伟的高山上,广阔的天幕上。这影子,象飞舞和跳跃的精灵,在永恒存在的背景上,勇敢地翱翔。
白蛾欣喜地高叫着,她不顾一切地向那火迅猛地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