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被攥在那张肥厚,温暖的手心里,牵到那个门前。“咣”地一声,门开了。屋内柔和的灯光顷刻洒在她的身上。
“一会儿,你就坐在这只沙发上。记住,别那么别别扭扭的。要大方,最好象个大家闺秀。明白吗?都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活泛着点,别那么死相。”
这间房是轻易不叫人进的。这是大姨的卧室,三居室一单元里最宽敞的一间。屋里温暖、舒适。放在床前和窗旁的水仙花、木樨草、小石榴、米兰和含笑……那脆嫩的绿色叶茎在灯光下闪烁着光亮,增添了室内的优雅、恬静。
“看见了吗?坐吧。还愣着干嘛?坐下来,我看你摆个什么姿势最合适……”
姜茹看着大姨的脸,憨厚地微微笑着。她有些……不敢坐在这只沙发上。要知道,三天前她刚到这里时,曾用手按了一下这沙发靠背上雪白的饰巾。她只不过觉得那手勾针活很精巧,大姨就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使人感觉到,这屋里的一切东西,都不愿让人随便动。大姨不是向她交待过吗:“不要让佳佳随便上这屋来,知道吗?”佳佳:是她那个宝贝外孙。
“我坐在椅子上就行……”她谦卑地说。
“不行。一会儿你必须坐在这沙发上。别总那么畏畏缩缩行不行?拿出点派头来,狂点……”大姨生就一副强健的体魄,使人一见到她就想起俄罗斯妇女。她的嗓音总是高亢而略带沙哑。她摆弄着顺从的姜茹,告诉她如何搔首弄姿,举手抬足。然后又让她演习一遍,这才大声松了口气:“去吧,换身最漂亮的衣服。带来了吗?什么?没带?我不早就在信里和你妈讲了吗?别只带工作服,不是光来干活的!还有出去交际的时候呢……”
姜茹被那渐渐高起来的呵斥声,越发弄得不知所措。她先是摇头,现在又用极不显眼的动作点头。当然,大姨信里嘱咐的话,妈妈是一点也不敢怠慢。她当然带来了。只是见到大姨家这派头,她也拿不准带来的唯一一套自我欣赏的服装,是否在大姨眼中算“漂亮”的。她被支使得全没了主心骨儿,就象鹰爪下的兔子只有被摆布的份儿。直到现在为止,她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
终于,大姨发现她那在微笑中带着惶恐的点头动作了。
“噢!带来了!哎呀,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有两把刷子!唉,碰上你们这种肉头肉脑,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人,可怎么好?可真是人穷……去吧,换衣服去吧。七点半、七点半客人就来啦。去梳梳头,该擦点抹点的,梳妆台上全有。珍珠霜,演员专用的,你也试巴试巴……”
大姨的话象连珠炮,放起来是那样旁若无人。姜茹还是挺喜欢大姨这种直爽、大大咧咧的性格的。然而,这只是最初的印象。此时,她被那只又胖又软的手推出了这间房。她说不清那只手的动作是不耐烦地推撵她,还是亲密无间的人最亲昵的表示。反正她觉得大姨手上的功夫绝非单一的内容。
客人,叫我见客人,什么客人?她一边往自己住的那间房里走,一边思忖……
一个月前的一天,妈妈刚回到家里就兴奋地拉住姜茹,神秘地说:“你知道我碰见谁啦?”
“我怎么知道。”
“嘿,你大姨!多少年了,我怎么把她忘了!这是你爸爸的表弟媳妇的弟弟的爱人,听懂了吗?我碰见她了!那可是个人物!外贸局,知道吗?整天和洋人、阔佬打交道,那路子可宽呵!她问起咱家的情况,我就和她说了。这不,这是她家的地址,她答应咱有为难的事去找她。我心想,你这工作,咱们这住房……嗐,要求的事多了。”
姜茹明白了,这是半路里杀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妈妈纯粹是被艰辛的生活折磨怕了:姜茹五岁那年,爸爸患癌症死去,留下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那年,小弟弟还没满一岁。从此,妈妈便当了临时工……现在,妹妹二十,小弟弟已经十八,虽然都到了独立年龄,却仍没给母亲什么帮助:靠卖大碗茶能挣多少钱?妈妈虽已年过半百,仍天天爬高上低,迎风顶日头地挥着大铲……别人家生活水平在提高,电视机、洗衣机、电风扇……顶不济还有辆自行车呢。可她们家倒好:家徒四壁,两袖清风。
谁料想,突然大姨来了封信,写得很亲热,责备妈妈为什么不去了,叫妈一定来。同时,带张“全家福”的照片,“要是没有的话,把你大姑娘、二姑娘的近照带来也行。”你看她想得多周全!同时,她说,她的小外孙不愿上托儿所,但她上半班,虽然有个需要她帮忙的姑娘主动上门,但她仍不愿把这机会让给外人。她希望侄女来,并且,她能满足她的要求……
这样,姜茹三天前来到大姨家。自然,大姨对姜茹很满意:健康、能干、憨厚,是那种没沾染一点因追求时髦而变得造作、令人讨厌的姑娘。还有那胖瘦适中、高挑匀称的身段,俊俏的脸膛,都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姜茹慢腾腾地从枕边的小包袱皮里找出那身漂亮衣服。穿吗?可……见什么客人呢?三天来,她确实见到大姨家宾客如云。“这叫‘主雅客来勤’”。大姨得意地说。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门上有个精心泡制的窥视孔。这小孔决定着每位“宾客”见到的脸面。客人一走,大姨就关起门,打开那些大包小包,欣赏那些好酒名烟,还有各种廉价处理的衣料、器具……昨天可有个客人碰了壁。那是个一文不名,穿着身工作服的小伙子。她站在门口敷衍了两句,“嘭”地把门阖上了。可不一会儿那小伙子又来了。大姨从窥视孔里看出是他,便让姜茹去门口,“厉害一点,告诉他,我不在!”
那么,今天是谁呢?……蹊跷,这一切都十分蹊跷!而自己呢,到了这儿竟象进了迷宫,连一点心计都没了?要知道,自己早就帮妈操持家务了,遇着点什么事也从没慌神乱阵脚。现在……莫非是离开家的缘故?
“哎哟,面捏的小姐姐,你还在这儿磨蹭哪?”大姨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推门走进来。
“大姨,您叫我见什么客?”她笑咪咪地问,但那目光再也不是软弱谦卑的了。
大姨却盯着那身漂亮衣服。“快穿上吧,这身得花不少钱吧?傻孩子,聪明姑娘根本就不用自己掏腰包买衣服!”
姜茹的脸刷地红了。这身衣服……那还是前些日子她在茶水站上卖茶水时,一个天天在她们旁边拉着三轮卖小百货的小伙子赊她的。他一定看上她了,天天来这里买茶水喝。按他的话说:“叫卖勤呗,只好多喝水润润喉咙”。后来有一天,他悄悄给她看一身上海产的最新式样的灯芯绒女式服装。“要吗?”他问。她吓了一跳:从来没人对她如此慷慨,包括她的妈妈和死去的爸爸。“我不懂……”她红着脸埋下眼睛。小伙子哈哈大笑起来:“美观大方。我按批发价卖你,分期付款。嗐,你就穿吧。穿坏了我给你换新的。”他的话模棱两可,可那眼神只表达一种情感:他天天在想办法和她接触。既然如此,她答应分期付款,留下了它。
“可是……您到底叫我见谁呀?”
“是呀,我应该跟你讲讲。不过,你可得先坐稳点儿……”她倒退着,满意地打量着姜茹,直到门口那儿才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她的声音从隔壁兴致勃勃地传来。“坐稳点儿,别一下子高兴得晕过去。姑娘,你可交了好运罗!这个人那……”她带着几分得意又走回来,伸出手,“来,我把照片给你看看——”
是个穿西服革履的男人。分头梳得油光水亮。人太瘦了点:高高的颧骨,塌腮,尖下巴。典型的南方人特征。年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那像纸,那人的装束,都不象是国内照相馆照的。“是个华侨?”她问。
“你眼力不错。怎么样,这个人?”
“一会儿见他吗?”
“是呀。”
“见他干吗?”她微蹙起眉头。
“傻丫头,给你介绍对象呗!这个人呐,可老实了,从照片上你就看得出来。他在香港有买卖,经营得把成家都给耽误了。这是他和我们单位谈判完生意之后,和我聊家常时说的。我听他那意思想去广州找,就把他说动了:当然在北京找好。北方人多厚道啊!你要跟了他,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说,全家也都有了指望。你妈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你想想,人这一辈子怎么不是过?都是一辈子,可就是有的享清福,有的白受苦,瞪着眼瞧人家红红火火过日子。你要同意呀,吃,穿、工作、住房……嘿,什么什么都能解决!”
大姨如数家珍地谈起了和这个人结婚的好处。她说,她原先打算找别的姑娘介绍给他,可便宜能轻易让别人占去?哪儿那么傻呀!谁叫咱们沾亲带故呢!嘿,记住吧,“有便宜不沾是王八蛋”。这话说得是粗野点,可蛮有道理咧……“不错,他年纪大点。大点有啥关系?大了才知道心疼人呢。况且,你还是个不懂事的黄花闺女,正需要有社会阅历的人来指点。日后你还能去港澳。冬天了,那边暖和;夏天呢,这边凉快。你可以由着性子来回跑。作妈的看到女儿如此幸福,准会高兴得合不拢嘴。你说呢?可千万别错过机会。”
“大姨,这事儿……您得让我考虑考虑……”她不敢直接和大姨顶撞,仍和缓地说。
“考虑考虑!嘿呀,又不是天文地理上的难题,考虑什么?跳河一闭眼,‘扑通’一声。象我那老头子,就比我大十多岁。他没啥本事,就是人缘好,走到那儿吃到那儿,有一帮子吃喝不分的老伙计。这不,前几天报了个病,住进疗养院了。这要放在一般家庭,行吗?!”
“可是,……不得考虑考虑是不是会有爱情?”
“嗨哟,傻丫头,一听就是嫩货!爱情,那就是二十岁时的口头语。你数数你们大杂院,哪个家庭不是只有婚姻,没有爱情?新鲜劲儿一过,互相烦!聪明姑娘只认一点:找个能替她掏腰包的阔主。这才是实惠的。别的,全他妈瞎扯臊。”
姜茹被这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搞得哭笑不得。半晌,她才未置可否地说:“您净说大实话。”
“听大姨的没错。”这一个象得胜的将军回朝一般,挺着高大的胸脯走出去。
姜茹看着她那硕大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究竟怎么办?是呵,关于这辈子怎么过,这可是个问题。只靠清白、正直、善良,这辈子想把未来的家庭建设到大姨家这个地步,是不太可能了。象妈那样靠满膀子力气挣钱,是无法和大姨这种人抗衡的。人家路子有多“野”!永远会有那些求助于她的人,争先恐后地送上最时髦的货色。而自己家呢?即使憋着劲攒够了买“鲜”货的钱,那时髦的东西已经过时了。这样,你永远也追不上大姨家。当然只有走捷径,譬如嫁给那个老头,那样……准会后来居上!可又多被人瞧不起呵!嗐,别人怎么说可以不管。关键是你觉得心里坦然吗?你干一件事,心地不坦然,你就不要干。呵,这个问题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搅清的。她挥手作了个一切都无所谓的动作。这使她抱在怀里的衣服动了动。并且,那钮扣的闪光映入她的眼睑,这样,她慢慢地穿起了那身漂亮的衣裳。
七点半,传来敲门声。其实大姨早就把门虚掩着,好叫客人推门就能进来。姜茹想去开门招呼,来的要是别的客人呢?大姨却严厉地示意她坐好,别动。她去开门了。接着传来她亲热的寒暄声。
“天很冷吧?车挤吗?坐出租车来的?车好叫吗?”
“还可以。还可以。”这是个声音圆润、底气很足的南方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