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感到全身正被消耗不完的精力充盈着，就象刚充了电的电瓶。他感到湖水以令人舒适的温度，从他的身旁流过去。它们还用温情烘托着他的身躯……一路上他充满信心。对袭来的疲劳毫不以为然。湖心的芦苇使他心境坦然。它们越来越近了。他歇脚喘气的地方已经近在眼前。然而，三次沉入水中，都没探着湖底——事情严重了！
……他渐渐感到腿、臂酸疼，肌肉僵硬，神经迟钝。此刻，他不知怎么想起了拳击运动员，他们体力已消耗殆尽，但胜负没分，他们只好凭着毅力挥出软弱、迟缓、无力的拳头。是啊，这腿脚和手臂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它们象拴绑在关节上的四根沉重的铁棍。但是，他必须运动起它们，才不会使自己淹没。他一直紧紧并拢的五指，已经处于痉挛之中。它们已不能并拢拨水。那水……它哪儿是水？简直是沉重的黄沙！他只能听任它们从指缝得意洋洋地流过去！
他睁着渴望得到救助的眼睛，在芦苇丛中寻觅。最好能发现根粗点的芦苇，只消象最细的竹竿就行。水有浮力，多细的竹竿也能让他拄着喘口气。他当然失望了。没一根芦苇象竹竿……接着他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故事，那里描绘一个逃避追捕的特务，把芦苇衔在口中，人则整个地蹲在水里，靠它换气。这个办法可行吗？当然是异想天开！芦苇是分节的，节与节并不相通，不经过特殊的处理，是不能当吸管的！
那么，他在这个荒湖中是个呼救无门的人！想到这里，他大声抽泣起来。这可真是个冷酷的湖！他的呜咽连回声都没有，便消失在茫茫的湖面上。他呜咽的声音更大了。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抛弃了羞耻心和自尊心地哭。但很难说这种哭法对人没好处。因为感情渲泄出去之后，代之而来的是理性的力量。他的理性很简单：只剩他一个人了，只有靠自己了，战胜死亡的唯一途径，就靠他的意志，靠他的自我调节了。怕是没用的。只有自觉地清除一切无用的情绪，调动起身体机能中一切积极的因素，才是战胜死亡的唯一办法。他在水中突然翻滚了一下，他开始仰泳了。但愿这个姿势能调节、恢复一下体力。
他眯起眼睛。蓝色的天空使他目眩。仰泳带来了新的开阔感。他深深地，平静地吸了口气，松弛了全身关节和肌肉那高度的紧张。接着他闭起眼睛，听任水在自己身边和缓地流过。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白云和蓝天一起，正向远方飘移。
成群的蚊子追逐他。在他体力充沛的时候，他只消把头随着呼吸在水中一浸一抬的，便驱除了它们。现在，为不浪费一点体力，他干脆听任它们饕餮。但这些东西引起他莫名的烦躁。他只好在调节体力的同时竭力克服心理上的恐惧和烦躁。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转移精神注意力。他再度把目光避开蚊群，只注意蓝天、白云、太阳。有群黑色的小点子出现在太阳和他的视线之间。他先以为是那群混帐蚊子又出现在他的视觉之内，可是不象。那些黑影分明比蚊子要大得多，飞的姿势也不一样。当这些东西脱离了太阳的背影之后，他看清了：是些鸟儿，正朝他这边飞来。接着他听到了“噤喂——噤喂——”的叫声。这声音在寂无人烟的荒凉湖面上飘荡，充满悲凉的情调。他的目光跟着它们在湖面上盘旋。有一瞬间，它们又飞到巨大的夕阳中去了，肖鹏眼前又闪现出一片跃动的黑影。很快，它们又从夕阳中飞出来了，一直飞到自己漂游的上空。他看到它们的小红爪子拳在黑色的羽毛里，看到它们的花脑袋、白嘴壳……奶奶曾经讲过它们的故事，它们叫什么来着……突然，他惊愕了：这些在他上空凄凉地鸣叫、盘旋的鸟儿，突然把衔在口中的石头和小树枝投到他身上和周围的水里。他并不迷信，但这种鸟怪异的动作使他大为惊恐。他慌忙侧过身，改变了仰泳姿势，开始游蛙泳了。那些怪鸟却呱噪成一片，追逐着他，直到没东西抛下来才飞走。
仰游带来的短暂平衡被打破了。他的神经越发紧张起来，除了担心鸟儿再来捣乱，还担心湖里也出现什么怪异的东西。
这湖——真是个古怪的去处！表面上它富庶丰饶、平静温柔、充满魅力、使勇敢的生命忘我地投入其中。然而，一当他投跃进去，他就被置于举步维艰的境地，象陷进无法逃脱的泥淖！除了达到漫长的彼岸要消耗全部体力之外，这里还充满杂七杂八的废物。那些水草呵、水蛇呵、大蝌蚪呵，还有那些怪鸟呵，都使你必须分散精力去对付它们。那当然，这是女娲——从那么远古的时候留传至今的天地，它当然要藏污纳垢。它是几千个春秋沉积物聚集的所在。新的东西，新的生命，不是它们传统的居民！它们本能地抗拒新的生命，只是想要吞噬他，使这充满活力的生命，变成一具无用的枯骨！
夕阳还在山巅上无力地燃烧。薄暮却在这四面环山的湖面上迫不及待地升起。暗淡幽蓝的薄雾青烟曲扭盘旋……荒湖在拉合它巨大的、无法撕破的铁幕了！在这幕布后边，吞食他的晚宴即将开始！恐怖感袭上肖鹏的心头。他只希望快一点，快一点游到那个鸭嘴般凸向湖内的褐色岩石。此刻，他已被拖到一个敏感非常的境地：经常被手和腿脚触摸到的水草，说不定就是蛇！一半倒在水中、一半长满青苔的岸边枯木，原来是鳄鱼，它们在暮色中已经蠢蠢欲动；王八要是也来凑热闹咬住自己，根据传说，它只有听到驴叫才撒嘴……突然有条打飘的鱼儿撞破水面，他心惊肉跳地往水花飞溅的地方望去，鱼早已落回水中。但他在想象中看到那儿正冒出恐龙那巨大的头和奇长的脖颈……他慌忙换气时，在身子下沉的一瞬，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扎咬了他一口。尽管理智告诉他这是芦苇，但他还是手忙脚乱地往前游去，却又感到一脚踹进乱麻般的水草中。他怕被草或蛇缠住，慌忙加剧手脚的动作……正当他以为摆脱了缠绕和追咬时，却感到左大腿根酸胀起来。他意识到要抽筋时，那条腿已经把疼痛无比的感觉传导到神经中枢。瞬间，他的脸由于疼痛变得歪扭了。他呲牙咧嘴地忍耐着，想把疼痛熬过去。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伸出手抓住左大脚趾，想把腿抻直——象在陆地上人们治住抽筋那样。四肢的平衡被打乱，他呛了几口温吞吞的湖水。然而，他忙乱的努力没产生任何疗效。丧命于水中的意识本能地抓住了他。他没救了。没什么能救助他。他那高度紧张的神经把全部自我调节的意识都驱赶到天涯海角。他在水里胡乱扑腾，并接连地呼喊：
“救命呵——救命——”
这声音时断时续。只有在扑腾中把脑袋露出水面时，那声音才高亢，绝望地扬起；当身体坠入水中时，声音就被灌进嘴里的腥水所淹没……
谁能说清生命在死亡前夕，应当怎样进行有效的挣扎呢？没这门学问。肖鹏绝望地扑腾着。他再度从水中猛地挣扎出水面时，目光在疯狂的绝望中掠过湖面，在览尽幽幽的山峦和绿岸的同时，还瞥见那三个朋友仍在悠闲中游荡。接着在他脑海中又响起吴彩唱的那支歌：“我等幸福……”这歌声伴着他再次沉入水中。他又露出脑袋时，发现那三个愣怔怔地站在岸边。然后他们三个的站法奇妙地改变着。那面紫色的旗帜往岸边拂动，另外两个似乎在后边拉她……他就带着这幅互相追逐的动画片又被淹没。
很难说清这瞬间他受到什么启示。但当他再次从水中冒出时，呼救声已经被压抑了的咳嗽声所代替。既然呼救无用，干嘛不英雄一点？他不再呼救，只是从眼里冒出两莲焦渴的光。他的眼圈是黑的、深陷的，就象绝望的神经病患者。但他的意识却清晰异常：不能让他们看着他狼狈地扑腾！不能让他们看笑话！他咬着牙在水中急剧地摆动着两只手和那一只没抽筋的脚。他尽力踩水，维持平衡。那条抽筋的腿已经僵硬得象条死人的腿，他知道它在水中奇怪地曲扭着，脚趾可憎地歪拧着；这根筋！它要让你死在它手里！
“傻蛋！害死我，你也就成没用的玩艺了！”他咬牙切齿地骂那条自戕的筋。他真恨不能抽出它！就象古代传说中哪吒抽老龙王的筋做腰带一样……噢，那群怪鸟儿“噤喂、噤喂”地叫着，又从远方飞来了。又是它们！在他强作镇静的同时，他那炎黄子孙的古老意识突然萌发了。多么久远了！是在农村的场院里，夜晚又大又圆的红月亮下边，他和奶奶靠在巨大的麦秸垛旁。奶奶搂着他，指着在丛林里飞来飞去的鸟儿说：“那是精卫鸟。它们从地上衔起石头和树枝，干啥去呀？扔在水里，要把水填平。”那种鸟儿花头、白嘴，外貌象乌鸦。奶奶告诉他，古时候，炎帝的小女儿到海里去玩，不留神淹死了。生命在旺盛的年月就被海水夺去了，谁能甘心？她就化成一只鸟，把能衔动的东西，投到大海里，要把海填平。这鸟的后代，一见到水就投石头之类的东西。这是早天的生命悲壮的哀歌。他突然悟到，那精卫鸟往他身旁投石子和树枝，是想让自己身旁先出现陆地吗？唉，多天真、善良！但它们怎么可能救出他？那么，自己也要化作它们中的一个了！他年纪轻轻就要丧身荒湖，和这些冤魂作伴了！要是那样，他一定要多多地衔那些小石头，来填平这可恶的深潭！
这短暂的回忆，使他把抽筋的疼痛忘了片刻。虽然仅仅是片刻，但这年轻的汉子却立即作出反应：既然转移注意力能减轻疼痛，干嘛不自觉地作到这一点呢？干嘛不强迫自己不理睬这根混蛋筋，只是游！游！游向前呢！在忍受疼痛和经受死亡这两种选择面前，疼痛可以用忍耐克服，但死亡却意味生命消逝！他突然使劲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他嘴里立即充满又成又热的液体。然后他恶狠狠地喷出那口血，带着不知那儿来的仇恨感——是恨那条筋？还是恨疼痛？还是恨自己竟蠢到刚剐琢磨出这个道理？还是恨这吞噬生命的荒湖？他说不清。反正他拚命做出游泳动作，拚命踹腿，划动手臂，口中还反复地念叨着即兴吐出的话：
“妈的！荒湖！还有这根臭筋！休想！你们休想让我变成精卫鸟！那故事他妈的太老了！我年轻，我还有很多要享受的乐趣！干嘛我要死了之后才往你这死水潭扔小石头和树枝？我活着就要看到沧桑之变！疼吧！你他妈再疼得厉害点！有种把这条腿给疼掉，我就不信缺根‘大夯’的人不能游泳！”
尽管这些话意义不大，可它们仍可怜到连回声也没有，就被荒湖吞没了。他仍不停地说。脸埋进水里时就闭口，换气时就随着吐气猛烈地喊出。要是疼得他呲牙咧嘴，面部抽搐时，他就更加恶狠狠地叫起来：“疼吧！再厉害点！老子不怕！有种把‘大夯’疼下来！”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游着，游着。每次，当然都是耳朵先露出水面。这一次，当他还没来得及说这些话时，他先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他想起了岸上的朋友。于是在唠叨这些话的同时，扭头看了他们一眼。马上，象触电一样，他又扭回了脸。薄暮中，他看到他仨在笑。是为我装作溺水的样子而笑，还是在幸灾乐祸地笑？也许都不是。他们只是在谈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笑话。那两个小伙子是能说会道的人。
这件事不知从什么角度强烈地刺激了他。
他沉默了。
他想从这事里悟出点什么道理。然而有点什么异样的感觉，中断了他的思索——他有点不相信：那条抽筋的腿竟真的已经蹬踹起来了！刚才那种在僵硬中难言的疼痛，使心肝五脏都跟着那条筋一起揪扯的疼痛，终于只剩下腿上肌肉拉伤般的疼痛了。这就是说，那根筋已经舒展了！他的心高兴地颤动了几下。真没想到，生和死的界限竟象一道门坎！只要你硬挺着迈过那道坎，你就胜利了！他感到自己眼中放出兴奋的光彩。但他告诫自己：别太兴奋；不要打乱已经出现的平衡；保持平缓的节奏。此时，任何不协调的动作，都会带来再次抽筋的危险。与此同时，他发现在湖心时出现的那种极度的疲劳，也已经消逝。那么，果然，最初的疲劳是假象疲劳——任何一个游过长距离泳的人都有这种常识：假象疲劳一经被克服，那么，他在水中就到达“自由”了。
他暗自庆幸胜利。他不再反复念叨什么，只对自己刚才那种海豚游泳般起伏的情绪，发出善意的自嘲。
现在，他用异常平静的目光看着前方：那片凸出的鸭嘴形湖岸，已近在两百余米。也许，试一试水的深浅，他能够在齐腰深的水里淌到鸭嘴岸上。但他没试。他只是保持着轻松的姿势，有节奏地往前游，这片荒湖没什么可怕的。它不过如此。此时，他只是想：他是否对那三个朋友讲自己的经历？他们会相信吗？他们能懂吗？嗐，管他信不信，登岸时，他要平静地向湖岸的草丛走去。然后，他要坐在一棵折倒的朽木上，细细观察黑暗如何从湖面升起，平静地等待那三个沿岸走来的同行人。
他游着。那些精卫鸟又向他飞来。
它们那叫声再没使他感到凄凉。
一九八二年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