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北京的漂亮姑娘多起来。穿戴虽不如上海、广州的姑娘时髦,但总还是和前几年不能比。漂亮了,资本也就雄厚了。于是,男性少了的传闻,便不胫而走。这在姑娘群里造成了隐约的不安。终于有一天,报纸刊出的统计数字表明:城市和农村,男性人数比女性人数多。该报还特意申明:在同等年龄中,男性比女性为多。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据说到了结婚年龄而未婚的女人,到处都是。如果你爱耍笔杆,并且迅速博得了一个姑娘的信任,你就会听到这样的话:“你写我吧,我就是一部书。”
我于是先写这样要求我的一个姑娘;
她大约二十四、五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苗条而又丰满的身段,乌黑的头发和乌黑的大眼睛,还有走起路来的风韵,使人无论从那个角度上看,都能立刻感到她是十足的美人,东方美人。她冬天滑冰,夏天游泳,一年四季都跳舞;喜欢“硬壳虫”,爱唱意大利卡罗索演唱的歌曲,能背诵波特莱尔的诗,多次重读海明威和尤涅斯库,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也能给你略讲一二……
我望着她,感到十分可怕:中国没几个男人能与她匹敌。失望过多怕是她必然的命运。
她侃侃而谈。高雅地夹着那根香烟,坐在我看守的传达室里。在那肮脏的椅子上,满不在乎地翘着二郎腿,丰满的大腿从藕荷色西服裙下摆的侧开口里露出来。我生怕她不习惯这个阴暗、潮湿,充满霉腐气息的传达室。而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这儿环境不错。你以为我没在这种环境里呆过吗?比这儿恶劣多啦!班房,你去过吗?当然,时间不多,三个星期零五小时。”
“看得出来,你是个有过不平凡经历的女人。”我说。
“我就在这儿给你讲吧。”她并不看从窗外过往的行人,他们大都惊奇地往屋内看一看。“他们想听可以进来。我不在乎人家知道我的事。”
她吐出几个非同一般的大烟圈。那烟圈飘浮着,自然地拉扯成奇形怪状后散去。烟雾中,她的第一次失望涌现出来——
我们是那么认识的:我去找一个女同学,她正和自己的朋友,还有他,一边喝酒一边听音乐。他们邀我玩牌。他又瘦又高,清秀的面庞显得英俊、机敏、能干,透着一股帅劲。他说话很风趣,一套一套地破谜语,变戏法,使我们笑声不绝。你想知道他叫什么?我说出来怕脏了自己的嘴。我还记得他一本正经地翘起大拇指,对我说:“你闭上一只眼睛。”我闭上了。他说:“你用手攥住它,你准攥不着。”我不信。他说:咱们打赌,你要抓得着,我请客,下馆子——你点哪儿咱们去哪儿。我答应了。可心里有些打鼓:闭上一只眼睛,能看准他大拇指的方位吗?输了上哪儿要钱去呢?我出生于刻板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快三十了才结婚。妈妈管我管得那么紧,每次给我几角钱,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干什么用呵?”“买回来我看看。”……诸如此类的话。我闭住一只眼睛,颇有些紧张地伸出手。“哈!”我一下就攥住了!我使劲地攥着,高兴得跳起来。他输了!
过了很久才知道:这游戏是他瞎编的。他觉得只要让我撩攥他的大拇指,花多少钱也值得。他有钱。你知道,他总跟我讲:他老爹要去世,名字是要见报的。他们家有专用电话。我可从没往心里去过这个。
然而男人们总是这样:当他想取悦于你时,表现得风度翩翩、谈吐不凡、妙趣横生。于是,他们的弱点便被遮掩了。当他们所需要的平衡达到了,机敏和才智便也枯竭了。慢慢地,他变得毫无趣味。他竟然没有新的东西,我主要指精神的东西,浇灌我们的爱情之树。成天只是西餐怎么吃法,桥牌怎么打法,家庭怎么布置,要不就是“三洋”和“株式会社”的商品的优劣……你知道,这是够叫人乏味的。而且,他被他那个家庭宠坏了。他根本没一点本事,能脱离家庭,自立于人类社会。他只满足于他爹妈给他安排未来。他遇到一些头疼事,还经常是我给出主意。然而他在平民百姓面前,又摆出一副狂妄清高、不可一世的样子……我们大概是被惯性推动着,只是旧有的感情在起作用。初恋的狂热过去了。厌倦象落潮已经开始。这真可怕。
终于有一天,坐在东单公园的树丛里,我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说来可怜,这竟是我初恋中最有思想的一次谈话。他听着,沉默了半天,他说实话了:他妈妈根本不同意这件事,怕我听了难过,只好隐瞒,用消遣性谈话来消磨时间。这时候我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人多奇怪,没有外界压力时,两颗心往往产生隔膜,一当有压力时,它们的鸿沟就弥合了。我当时只以为我们是在一个新的起点上,走向正常、真诚和健康。他确实表现很好,当我说:“躲开他们,咱们到外地去安家。”他满口应承。他说得真漂亮:那些木乃伊挡不住青年人……我们聊呵聊,忘了时间,忘了疲倦。我躺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我看见两只白色的天鹅,自由地飞上蓝天,飞向温暖的南方;黄昏,它们栖在一片绿色的苇丛中……
呵,那真是荒唐透了。突然,他猛地推开我:“快跑!快!”与此同时,他飞一样跑出树丛,那样敏捷地翻越过公园的铁栏杆,把追他的人甩得老远。他跑了。撇下我一人,独自跑了……我神智还没清醒,已经被几个戴红臂章的汉子包围了。追捕他的那几个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地走回来。他们问我在这儿干什么?跑掉的是谁?工作单位和地址……
“深更半夜在这儿鬼混什么?还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抓回来加倍惩罚!”
“年龄不大……哼!”
他们在幽蓝灯光下的眼睛和面孔,使我感到只身落入狼狗群中……其实,就他甩下我逃跑这一点,真叫人受不了。你看见了吧,怯懦,是人多没出息的弱点。我真想把一切都讲出来。但又觉得不行,这太卑鄙,不信义。我咬紧牙关,“不知道。”我回答。
“你们坐到夜里一点,不知道他姓啥名谁?!”
“我们刚认识,还没来得及谈……”
我不知道那会儿的宵禁政策:十一点之后仍在角落里恋爱的男女,一被发现,轻则训斥,重则带走。我被带走了。他们非说我是暗娼,要检查我。但我,仍咬定不知道。呸,那些混蛋!我现在才知道,检查呀,问情节呀,竖着耳朵听呀……那一类事,原是他们顶顶枯燥无聊的巡逻工作中,唯一提高他们兴味,聊以自慰的事情……哼,他们现在还那样,下作透了!让爹妈着急吧。他准会通过什么途径营救我。我一会儿幻想着和他远走高飞;一会儿又因为失望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三个星期另五小时,我忘不了这个数。你这屋比那儿强呵!(她嘴角泛出一丝苦笑)。最后是厂领导把我领出去,勒令我交待“流氓行为”。我一个字也没写。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们把我弄得臭透了。
唯一使我痛苦的,是回家后看到他的信。那上面再三问:“你说出我了吗?”“你顶住了吗?”他嘱咐我:千万别去找他,别给他打电话,要等他的消息再见面……你能想象我气成什么样子!这混蛋怕沾上我,影响他妈为他安排好的前途,可我又为了谁?我怒不可遏地去找他。他妈带着冷冷的笑容告诉我:
“他出去旅行了。全国旅行。”
姑娘从她那很时髦的小手包里,掏出烟,递我一只。点火时,她的手有些颤抖。我把茶碗推到她面前:“你先喝点水,我要通通锅炉。”十二点钟下小夜班的工人要喝水,水不开不行,这是规矩。
“你是找借口让我镇静情绪?这没必要。嘿,你为什么不用‘黑色幽默派’的笔法写我?他们把悲剧的内容用喜剧手法处理,痛苦和不幸成了开玩笑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痛苦和不幸,是我个人的愚蠢造成的。”
我说,你总不能忘记时代、环境和种族。
唉,她叹口气:到处都听到这种话。你别忘了,对于现代人来说,由于感受了复杂的生活,其心理和外在表现都有新特点,痛苦已不仅仅表现为痛苦,它往往以幽默,嘲讽的形式来表现。你没碰到这种人吗?
她这席话使我惊讶。她继续说——
我完全沉溺在感情里,吃了大亏。这话说得当然有点浅薄。我开始读各种书籍,有意识地结交一些有学问的人。我愿意自己精神生活丰富起来。
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我和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画家去团城写生。在北海大桥南侧,正画得起劲,突然,几个士兵把我们包围了。不知我怎么老碰到这种事。他们如临大敌。你知道怎么回事?那会儿团城驻军,北海不开放。可谁又知道不许画它呢?又没看见通告!可他们根本不听我们解释。我们被当成特务,在画“地势图”。一个士兵把画拿在手里,象抓住反革命罪证一样,大声喝斥:“你怎么敢把团城画成灰的?!”我这个同伴可颇有艺术家的气质,他抢回画,说:“你们可以把我打成反革命。这画是无罪的!”我们被抓到他们保卫部。青年画家皮肉受了苦,但始终据理力争。我被关了一天。他呢,在里边住了一星期。家庭、社会关系、本人表现,查了个“底掉”,才放回单位写检查。
这次共患难增加了我们的友谊。但是你知道吗?他已经结婚了,有个刚满一岁的孩子。但是,为什么男女交往就非是爱情关系呢?难道不能只有友谊、不谈爱情吗!他的爱人也是搞画画的。开始时,对我们友谊还挺尊重。然而那个流言蜚语呀,真弄得你焦头烂额。没办法,我们挺高尚的友谊,就此完结。“人言可畏”,真是一点不假。习俗和舆论能杀人。从此,我厌恶透了那些假道学和传统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