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的身影在毛毛糙糙的柜台玻璃上,象幽灵似的微微晃动。他们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太行山小山村的口音,听起来真象你从来就听不惯的山西晋剧,声音出奇地高亢,底气十足,男不男、女不女的。他们围着那个又老又笨重的八仙桌,吃着、喝着、聊着。这里不兴使用背靠椅,只兴大条凳。那个叫杨武的披着件黑褂子,呈骑马蹲蹚式地蹲在条凳上,看上去象只架着翅膀的大乌鸦;那个叫穆锁柱的后生,一只脚踩在条凳上,象棵倾斜的枯树;其余几个人坐着,一副老乡亲们自由懒散的模样。他们用手拈着花生米,往嘴里一粒粒地投着,声音很响地叭嗒嘴唇,一杯酒下肚后,还神气十足地哼出一声韵味十足的鼻音。
“妮子,会喝酒不?兴许你还会叭嗒几口旱烟?来——”
杨武把他那长长的旱烟锅递向柜台,穆锁柱用胳膊把那只递烟袋的手架起来:“人家要抽也抽洋旱烟,凭啥抽你这长虫似的玩意儿?喂,妮子,俺这儿有,给——”
我双手托着腮,倚身在柜台上,木然地眨巴着眼皮,摇了摇头。
“唔,不买咱们账。可俺听说,”杨武翘起大拇指往店铺的后屋扬了扬,“你抽得也凶,喝得也凶。当真?”
后屋里,是这个小店真正的店主:杨千里和婆姨。这两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开了这个小店。据姐姐最早期的插队日记中,记载的《全村社员成分、政治态度、经历一览表》说:杨千里,中农,解放前开店铺。千里婶,第一个丈夫在六○年,饿得去山里逮蛇吃,被毒蛇咬死,他是她的后夫。老两口婚后无子。杨千里是借改革之风,重操旧业的,卖点酒盐酱醋、取灯烟糖之类的杂货。若是光站站柜台,老两口大概还凑合,可从县里批发来的整籍烟酒,搬出搬进、搬上搬下的,可实在够他们呛……我进村那天,刚好碰见老两口从马车上卸货,那些货累得老头老太太连呼噜带气喘。我呢,正不知投奔谁家,便放下手提箱,帮他们干起来。自然,搬完货之后,按照纯朴的乡村习俗,他们要留我吃点喝点。杨千里扬着干瘪的瘦脸,龇着稀稀落落的黄板牙,问讯我的来龙去脉。当然,我隐瞒了我的来意,更隐瞒了姐姐曾在这里插过八年队的事实。我只是说,我是个喜欢冒险和旅游的姑娘,我要趁待业这几年,逛逛祖国的名山大川。为了不断补充财源,我得着机会就给个体户帮工,以便休养生息……老大爷,您要帮手吗?老头老太太大概只听懂了这句话,疑疑惑惑的老脸上增添了笑容:
“着哇,妮子,俺们正巴望找个打短的呢!”
比较起来,千里婶身子骨还硬朗点,记性也更好些。她对对烟时连手都打颤悠的千里伯说:“老头子,看这妮子,象不象顾丁香?”
顾丁香,我姐姐。我们当然象。可这儿的一切,又何尝不象姐姐日记中描述的那样:千里伯的房子贴着山根,前边是半亩多开阔地,再往前是蜿蜒而去的土黄色公路,公路下边是条清澄见底的河流。村舍的炊烟从浓阴环抱的烟囱里,就象淡蓝色的绸缎带子,袅袅飘浮到淡蓝色的峡谷上空。自然,姐姐日记中也没漏下这一点:任何一点消息,在这个小山沟里,都象不落脚的鸟儿,从这里飞到那里。现在,人人都知道:杨千里那两口子,雇了个城市的姑娘来站柜台。嘿,那姑娘,远处的金凤凰呢。
现在,山里人全来光顾小店铺。小伙子们摆阔气,掏出整张整张的票子买烟买酒。老娘们小媳妇成群结队来打油盐酱醋,叽叽喳喳围着我说长论短。太阳落山以后,凑到这儿喝酒的人能把吵吵嚷嚷的声音送到峡谷外边!可过去姐姐的日记里,没记过这种场面。那当然了,毕竟两个时期喽!
可这两天……哼,我他妈受够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谈起我姐姐,谈起到这里插过队的学生。什么都谈,似乎他们谁都有架摄影机,拍摄过他们每个人的一切!
“当年,嘿!可‘沸煮’了!”杨武喝多了,脸面红得象抹了层化妆油彩,“不会使驴拉碾转磨,只是抱本书,看呀看地。驴儿站在那儿快把麦子吃光了,她才抄起笤帚疙瘩来,照着驴腚给两下子,尖着嗓儿叫:嘚嘚!驾!哈,日的,又怕驴儿踢,不敢用劲打!嘿,给他们磨面,驴儿享福哩!”
“偷个瓜摸个菜、掰个棒子,可是好手。咦,可能吃猪肉哩!一割就割他十斤二十斤的!”
当年那些大城市里来的青年学生,留在这里的种种信息,自然是饭后茶余最爽口的素材。我若仅是个局外人,听听这些完全真实、并无恶意而又褒贬各半的追叙,——也许是流露怀念的一种方式吧,或许会挺开心,说不定还挺受感动。但我偏巧是这些知青中的一个人的妹子!
“那个和你生得挺象的妮子,顾丁香,唉,那妮子受的苦最深呢!”杨武端着酒杯说。
“可不,要给咱姑娘受那治,咱也心疼呢!”
我浑身一“激凉”。但我必须作出一副若无共事的懒散模样:“怎么?”
杨武呷了口酒:“她成分不好。说是属啥‘老九’的,可她改造得可下心哩。咱村那个政治队长穆昌小,说啥他们就干啥。刚来那阵,虽说啥农活也不行,觉悟可高!收俺自留地,自留羊,发俺毛选、纪念章,每天每地组织俺们学报纸。说是割‘尾巴’哩!那年麦收,俺那四闺女和她姥姥去麦地里拾麦穗,巴望收拾收拾烙张好面饼。那会儿,麦收有护收队哩!这个顾丁香就在护收队里。她追俺四闺女,俺那闺女一害怕,学着她姥姥把麦穗往嘴里猛填活,就这么扎得满嘴里流血。可她,还是汇报了穆昌小!”
“呵,有这事。知道,知道。”
“可‘左’哩,那批娃娃。可‘左’哩。”
“那会儿的形势嘛。”
“咱这里老话说:‘羊吃草,虎吃肉,日月遨人心’。到七二年,他们全变了。兴是年龄大了,打熬不住?还是觉得跟着穆昌小是瞎胡闹?搞不清。都搞起对象来了!嘿,穆昌小的帮手散了,可恨哩!那个顾丁香,看上了村里一个后生,春节快到了,她也不回家。整天和那后生一起日混。有一天,穆昌小抓了他俩的奸……唷,那事儿可轰动哩。从此她被搞得象是得了瘟病的小牛犊……”
我不知道一个局外人听到这些事儿时,应是什么神情。我的想象力已经凝固。我装出的漠然神色荡然无存。我一定很失态地离开柜台,脸上布满愤怒的阴云。我眼里含着泪花,很响地掀起柜台上的掀板,又让它狠狠地在身后落下……
二
潮马河水把它从不间歇的呜咽送进小店。喝酒的人们早都走了。除了遥远的丛林里传来的布谷鸟深沉的鸣叫,大概只有我睁着眼睛。透过方形的木格窗子,山区的月亮正把它青纱似的光带,飘洒在毛毛糙糙的土墙上、洒到我的枕头旁。不错,正象姐姐日记中说的,这儿的月光照在脸上,似乎带着某种温暖……
姐姐,你干嘛劝我来?你干嘛让我听见这些属于你个人的秘密?这些应当在你心底的坟墓中永远埋葬的秘密?
当然,你没劝我来。但你总在我情绪低沉时说:“你应当去插插队,锻炼锻炼。”快高考那阵,我不想考大学——我贪玩不用功,自知必将落榜。你说:“你应当去插插队,就知道珍惜学习光阴了。”我不愿领个体营业执照,你说:“你应当去插几年队,那你就什么都愿意干了。”……在你眼里,插队简直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嘿!真是新鲜!有一天,我偷偷翻看了你的插队日记。一切记述得确实挺美,悠悠的蓝天、牧童的笛声、清澈的水塘,窑洞和土房、水果散发着清香……哦,姐姐,你日记里总是高昂的歌声,只有在秋天的落叶面前,你偶尔透露出些许惆怅,可连这点忧愁,你写得却象韵味回荡的诗歌!即使最后,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离开了那里,你临行前的日记仍充满深深的眷恋。我产生了去你插队地方看一看的朦胧愿望……
促成此行的是这件事儿——
那是雨季中的一天。一忽儿是暴雨,一忽儿是霏霏小雨,一忽儿又是阴沉沉的无阳天。我陷入爱情的苦恼之中:我爱上了一个面目清癯的小伙子,但他的一切很不如意。他是个二级工,还要养活一个终年瘫痪的老母亲。偏偏,他还喜欢书法、喜欢藏书!你看,他爱上了比吃和穿更能花钱的玩艺儿!他的字曾拿到工人书法展览会上展出过。但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可……没这一点,我又会不会爱上他?我说不清。我甚至想嫁给他。但想到他那不能带来任何实惠的爱好,想到婚后将度过的那种充满辛劳和琐碎的漫长生活,我就陷入某种难言的恐惧。要知道,任何一个姑娘都不希望自己的爱人前景渺渺!
我披着雨衣,在雨中行。宽阔的长安街上行人绝迹,只有雾雨茫茫中偶尔驶过的一两辆公共汽车。那些乘客透过水淋淋的玻璃窗向我投来疑虑的目光。
“茉莉,茉莉——”
我回过头,看到是姐姐。一把漂亮的折叠伞为她遮挡着斜向倾洒的雨滴。
“我看出你走出家门时,满腹心事。何必这样在雨中挨淋呢?”
“这么走走倒挺有一番情趣。也可能更适合思考未来。”
“嗬!未来!我看你在想着某个小伙子吧?”
她猜对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笑了:
“这么说,我妹妹对一个落魄青年充满爱情,可另一方面呢,她又缺乏和他终身生活在一起的勇气,日后漫长的默默无闻和枯燥乏味的家庭生活,使她望而怯步!”你看我姐姐这感觉!
“我知道,我并不高尚。但我想高尚起来。”
“可又被‘实际’的蛛丝缠绕着!”
“姐姐,你别嘲弄我。”我说,“也许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很实际。实际,这大概是我们这代人的特点。我们不象你们那代人,陶醉于容易破碎的理想……”
“一个成熟的人不在于破碎多少次希望和理想,而在于不断根据现实确立新的追求目标。颓唐和消极只是懦夫的选择。也许我们的青春倾羡征服未开拓的领域,而你的青春向往安逸和康乐的家庭。可我们在风暴中生活了,我们的青春曾在冰层下顽强地开出花朵。你呢,可能更希望在春风中舒展花瓣。可你别忘了,即使最温暖的春天也有料峭春寒。插队能使你懂得这一点。同时也能让你知道:无论有多少个人的哀怨,生活却从不止步,人们不断的追求和努力,象基本物质一样摧毁不了。”
雨渐渐小起来。街上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姐姐安详而自信地讲着。她过去有张富有生气的脸。但现在,她三十三岁了,徐娘半老——多难听!她清心寡欲,对爱情无动于衷——她到今天也没结婚,只把书本当成恋人。她现在是某大学的研究生。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她用知识的冷水把感情的火焰浇灭,过起现代女性的独身生活。可又看不出她怎么现代,比较起来,她更“老派”一些。一代一代人,尽管仅相差十年八年,可习性真不一样啊!若是换个三十三岁的男研究生,倾慕者会蜂涌而至。但对于老姑娘,现代小伙子会撇撇嘴,我们是和人结婚,不是和“文凭”。姐姐,唉,你在男人眼里,只是张挫伤他们自尊心的文凭!
“你说我怎么办?”我问。
“你听我的:出去走一走。你在城市里呆得太久了。去找个伴,到名山大川去玩玩。这是读‘无字之书’。换换心境,陶冶陶冶性情。要是一路上你想开了,就回来找他;要是想不开,这也算个断绝来往的机会……”
我偷了你的那本插队日记,告诉你说我去旅游,实际却来到这里。然而,不料我的身分和容貌引起乡亲们的记忆。顾丁香!顾丁香!所有的谈论都勾勒着令我惊心动魄的场面,把我带进噩梦般的插队生活中。可这一切偏偏没在姐姐日记中透露过!日记就在枕头底下,我一伸手就摸着了它。拉开电灯,背靠在土墙上,我坐在土炕上一页页再次翻看。杨武说:七二年,春节,姐姐没回家……哦,是的,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九岁。大年三十晚上,爸爸妈妈在桌上多摆了份碗筷,把一切好吃的东西都往里夹,两个人赛着夹。记得,我还往那碗里夹了个茶烧蛋……哦,翻到了!
一九七二年二月十九日
极端的难堪。山顶未融的积雪象服丧的白服。冰封下的水流那“咕咚”“咕咚”的奔流声象低沉的呜咽。岁月就这样流逝。童年的梦消逝了。想让自己从这个破碎的镜子里消逝……
以后,五月份才又记述了另一篇日记。那是她和农村小孩子简短的对话;
七二年五月九日。
“你抽烟?”她睁着圆圆的小眼睛看着我,那只羊儿朝她咩咩叫。我希望它也朝我叫。
我把日记胡乱翻了遍。哦,完全是已逝岁月的充满诗意的纪念碑!除此,她的情绪流露得太“羞涩”了。在七二年二月之前呢?
七一年九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