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真静。我躺在颠簸的马车上,仰视天上移动的星星。伴着“吱哑吱哑”的车轮响,不时有一两颗流星划破黑暗。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一书里说:“时代是严峻的。时间崇高而艰难。不是在海浪的泡沫中,不是在蔚蓝的穹苍里,而是在我们的血所洗涤的暗黑的脓疮上,诞生了另一个伟大的世纪……拖得长长的一章结束了,但不是书的一章,而是生活的一章。”
这些话说得深沉、漂亮。这就是插队青年献身狂热消逝前后的某种思考?
三
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千里婶。她总是这么小心翼翼地走路,似乎生怕打扰了谁。
“妮子,睡吧。太晚了。”她被满屋的烟呛得咳了两声,“咋啦?妮子,是他们说得话不中听吧?粗人,说话可糙呢。你们大地方来的人,听着不熨贴。”
“噢,那倒不。我是在琢磨:我该走了。”
“走?!”她微呈淡黄色的眼睛睁圆了,“凭啥?”
我合上日记本。她的神态使我沉吟了片刻。
“千里婶,您坐。”我拍着大土炕的石炕沿说。
“嫌弃俺这地方太苦?要不,嫌弃俺们太土包子?”她挺认真地问,“俺工钱给得少?饭不香?”
“不是。都不是。千里婶,您给我讲讲顾丁香的事儿。行不?”
“说起那妮子呀……”千里婶耸动若干瘪的嘴,嘴被细碎的皱纹和挺深的汗毛孔包围着。灯光下,她象在讲着一件令你又悬心、又害怕、却又被强烈吸引的故事。“那阵儿她住俺家,知道俺见天每地吃啥、喝啥、苦哇。那年,说是割啥‘尾巴’,要刨俺家那棵大槟子树。这树儿碍着谁了呢?俺家打个油盐、扯块布什的钱儿,全指望它呢!穆昌小干这没屁眼的事儿,总让这帮城里来的青年动手下锯儿。若在往常,顾丁香总是打头儿。这天,俺和你千里伯一大早儿就在树下躺定了:要倒树,连俺两口儿一块儿倒!俺们指望它养活呢,它倒了,俺不也就死毬了?!那天,全村人都围着,没一个人不给穆昌小脸子看。顾丁香他们也真个没下手!穆昌小那个跳脚哟!唷唷!可就是不灵了!可巧那阵还发生了这么件事儿——”
她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话语又快又罗嗦,有的地方我没听懂,只好根据她的表情和手势,猜测她的意思。
“看,那会儿兴‘先治沟坡,后治窝窝’。就是在那些个跑山洪的沟沟豁豁里整治梯田。村里有个地主成分的老汉,叫裴春。他们让他从河滩里把鹅卵石扛上山沟垒田堰。告诉他,要是堰垒不结实,让山洪摧了,他就实可实地算阶级敌人捣蛋破坏!老汉整天提心吊胆地舍老命干。可山洪一来,那石堰还是塌了。听他婆姨讲,老裴那一夜也没合眼,光隔着窑洞门儿往山沟那边观望。后来,‘轰’的一声,堰塌了。他也一个跟头栽倒了,再也没起来。”
“……”我目瞪口呆。这么说姐姐他们正是从这几件事上,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他们是不是从此消沉下去了?我看着千里婶那如同风干枯皮般的瘪嘴,奇怪她谈论这些让我惊心动魄的事情时,却象谈论月亮的阴晴阳缺一样无动于衷。在听到我要离开时,她只惊讶了一次。
“那时辰,顾丁香看中了俺村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娃子,叫狗剩。俺这村里的人名儿都这么起:为的是好养,吃狗剩的食儿都能活。那狗剩儿可能哩!果树经他一鼓捣,剪剪枝、喷点药,当年要不丰产才日怪哩!他要说哪片地上种啥庄稼,秋收里准有好收成!小伙子啥都精通,就是被打成啥‘白砖’‘黑砖’……唷,可邪哩!”她说,姐姐常跟着他往三千亩圪梁上跑,谁也闹不清是去干啥。有天,穆昌小带着民兵上了山,那山上有一孔窑儿,说是在那儿捉了他们的奸!把他俩搞得臭臭的……
深夜的寂静中,能听到那只布谷鸟仍在遥远的丛林里呜叫。
“真有这事儿吗?”
“说不清哩。他俩说,是上山去谋化整治水土流失,可昌小说,他俩去搞对象。唷唷,闹得可凶哩,回来还检查呢!”
“那个狗剩,现在在哪儿?”
“唷,这后生现在当了养蜂专业户。跑外放蜂去了。他家小就住村西头……”
“穆昌小呢?”
“他么,如今带着家小,包了三千亩圪梁,在山上种树呢!”
“哦,那过去的事儿……我是说,那些冤啊怨的,现在全过去了?”
“不过去怎么着?谁一天到晚扯那些事情上?张着的嘴都要吃!要不咋活?”
我疑疑惑惑地看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想看看三千亩圪梁上的那孔窑儿,要是狗剩在就好了。那孔窑儿,据千里婶说,是早几辈的人在那儿开荒种地时,怕遇上暴雨雷电,旋出来供人们使唤的。
四
……姐姐,你纯粹是个窝囊废!你愚蠢透顶!你还带着可悲的“费厄泼赖”精神,你连阿Q都不如!你满怀屈辱,却把一切隐忍得象千年古墓!你象具木乃伊,只知道炫耀那件徒有的“资历”外衣,却丝毫不触及当年一切内在的苦恼!哼,亏你还劝我插插队呢!
我在黎明时分爬上三千亩圪梁。一路上我在思量:我要找到那个穆昌小,也许我的力量有限,但我至少要痛骂他一顿,替姐姐出气!
这座山好高哇!草丛把露水和草籽溅到身上、脚上,痒酥酥的。前面,依稀能看到小树丛映着紫红色的晨曦在微风中摇摆。姐姐日记中简约地写过这座山:“到处是雨水过后留下的沟壑。曾被开垦的几处荒地长满高过肩膀的灌木丛,那孔窑洞就在灌木丛的后边张着黑色的大嘴……”
小树渐渐多了起来。它们绿油油的叶子在晨风中哗哗吟唱,听上去象下着绵绵细雨。灌木丛少了。能看到堆在一起的灌木丛被焚烧的残骸。偶尔,还会有只灰色的野兔无声地在树丛中奔跑,听到我的脚步,便停下来,怪模怪样地耸动胡须、豁嘴和长耳朵,不眨眼地瞪着粉红色的圆眼睛,突然,它又猛地逃窜了……
再往前走,听到吭唷吭唷的镢地声。转过山坳,发现是个年近五十的妇女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妮子、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我。
“这么早就下地啦?”对他们,你不由得会产生敬佩之情。
他们憨厚地笑着点头,拄着镢头看着我。
“听说这上边有孔窑,挺大的,我来看看。”
那姑娘显然服从了那位妇女的示意,放下镢头走过来。那意思要给我带路。我连忙摆手。那姑娘困惑地看着她妈。她妈妈便笑着说:
“那就让她自家去吧。”
窑洞在前边黄色的土山上露出半张黑脸。我穿过草丛铺满的小径,看到窑洞前是一片平整过的草坪。几棵核桃树和其他几种果树栽在草坪上。大概怕野兽侵犯,用荆条编好的樊篱,呈半圆形把这一切都圈在里边。贴着樊篱,是几架豆角和西红柿、几畦青菜。小蜜蜂在黄色的花朵里钻来钻去。噢!难道这窑洞已成为什么人的家了?刚好,一个又瘦又高的汉子抱着一捆护理得挺好的树茁从里边走出来。他约摸五、六十岁,瘦脸上胡须参差,使他的颧、骨显得挺高。他的背已显微驼。看见我,他小心地放下树苗:
“找谁?”他问讯的神态,确显老成持重。
“穆昌小是不是在这儿住?”我沉住气问。
“您是哪个单位的?”他审视地打量我。嗬,还是当年的派头呢!动不动就让你出示证件。
“从省里来的。”我伸手去掏上衣兜,然后故作惊讶地说:“糟糕,证件和介绍信都忘在书包里了。昨夜,我住在千里婶家的店铺里。”
“省里来的?”他立即客气起来。你看多势利!
“我猜,你就是穆昌小吧?”我不信斗不过他!
他连连点头,并伸出一只相当粗糙的手。
“很辛苦吧?”我装没看见那只手。
“嘿,那当然。要是容易,这山还不早就变样了?打俺刚记事儿,就知道祖辈有段歌儿,唱的就是这个地方。您想听不?”他脸上堆满笑。
“行,你唱唱吧——”
他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清了下嗓子。刚要唱,又嫌这儿地势不好,便转身贴着山包的小径绕到窑洞顶上。我跟在他后边。
噢!这是个什么去处啊!骤然之间,太行山连绵的山峦尽收眼底,晋中平原辽阔的胸膛上,象覆盖着一块绿色的绸缎。辽阔、静寂。蜿蜒而去的河水象一条银色的缎带,反射着太阳熠熠的光辉。有几丝飘浮的云霞,在黎明的田野上飘浮……哦,我觉得自己的胸膛里砰然一声——似乎,有扇抑郁的门窗被猛地推开了,迎来的是辽阔的天地那舒畅的轻风……
三千亩圪梁吔三千亩石坷垃垃;
羊儿不去吔那个没草的石崖崖;
妹子寻哥吔跑遍那个天涯呀;
三千亩圪梁吔石头开了花;
妹子寻来寻去吔寻着了三千亩石坷垃;
……
歌声拖得很长很长,每个字的发音都那么圆润而高亢,既不象传统的歌声中的男高音、男中音,更不是纯粹的女高音、女中音。这是只有民歌手凭自己的喜好和天赋的嗓音条件、自己习惯的欣赏方式,发明和创造的发音法。穆昌小微微闭着眼睛,抻着喉节突出的长脖子,面对着遥远的群山和群山外边消逝在迷雾中的原野,仰着脸,使着全身的力气,拖着长声唱着,仿佛要让每个关键性的音符传到极限之后,才吐出第二个音节……
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个听惯了大、洋、古交响乐和现代“硬壳虫”、摇滚乐的都市青年,被这发自肺腑的声音震撼了。虽然,他唱的腔调是我一惯不爱听的晋腔,况且,还出自我厌恶的人之口。
“唉,老喽,气接不上喽!”他摇着头,从后腰带上拔出旱烟袋,掏出打火石和棉花,盘腿坐在地上,眯缝起眼睛看着天地衔接处那呈淡紫色的地平线,装旱烟,撞击打火石。
我看出他注视远方的神情,带着某种神圣的意味。他脸上那些纵横的皱纹平静地舒展着,平静得就象埋下种子之后的大地犁沟……
“这窑洞……”我刚说完就把话咽下去了。是不是,有点不协调?
“嗯?”他扭头看了看我。“你说啥?”看我未置可否,他继续说,“这山!这地方!可惜没树。要是早十年就允许咱开荒育林,现在该又是副模样喽!”
“早十年……”
他扭过头来听我说话。
“是呀,早十年,有过一批插队学生们来你们这里。你能谈谈他们给你留下什么印象么?”
他沉吟了。半晌,他说:“这事可怎么说呢?有的乡亲说:村里有没有他们,俺们照样是俺们,该啥样还啥样。可俺觉得,他们留下不少东西……”
“什么东西?”
“咋说呢?挺多挺多……话题。可给俺留下的,是心里愧得慌。”
“哦,为啥?”
“嘿,”他苦笑着摇摇头,话也说得吞吐起来,“最开始,俺是他们带队的,懂啵?……不瞒你说,姑娘,刚才见你走近窑洞,俺可吓了一跳,以为……嘻,以为是过去在这儿插过队的妮子找来了呢!”
“爹!你刚才唱啥歌哩?俺娘叫你再吼一遍!”他的女儿转过山坳尖着嗓子叫起来。
穆昌小脸上堆起慈爱的笑:“唔,这就去,这就去。嘿,妮子,这是催俺干活哩。唉,一家老小,吃喝拉撒睡都在三千亩圪梁上,连喝口水都象赶三关似的。这又有啥呢?是根线,就得往针眼里穿……”他磕着旱烟袋,然后又用嘴使劲地吹了吹,似乎不太通气,便顺手拔下根草,捋去叶子,用草秆往里捅去,“妮子,还有啥要问俺?”
“你……您带我去窑洞里看看吧?”
“唔,好说。”他一边捅着烟袋,一边带路。
窑洞阴森森的。大土炕上露着光板席子,铺盖卷儿卷起靠在东北角。炕灶旁是锅碗瓢盆。一些镐呵锨的零七八碎的家什靠在窑洞一角。我站在那里,心想,若在十年前,一推这窑洞门,准有蝙蝠叫着朝你冲来,兴许炕上、地上都长着野草,蜘蛛在每个角落里都拉网,姐姐和狗剩曾在这里……
“妮子,你在这儿喝点水吧?俺先把树苗送去。”
我看着他佝偻着腰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扛着那捆树苗,消失在樊篱后面。我突然想,何不追上去问问他当年的真实情况?
这个念头促使我从另一条小路包抄着去追他。刚刚穿过那道樊篱,突然,一只金褐色的小山鹬“叽”地叫了一声,“嗖”地从底矮的灌木丛中箭一般地射出,吓了我一大跳。我愣了片刻,鸟儿飞了,他走了,这里重又陷入静寂。
我重又沿着小路绕到刚才的最高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多么恬静啊!清晨的阳光把草地染成一片金黄。刚栽不久的树苗还很嫩小,却在晨风中婆娑起舞。日后,这里将是具有巨大的经济价值,又会是景色宜人的树林。三千亩圪梁将成为三千亩园林……看着辽远的开阔地,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闻到了未来森林的气息……猛然间,我想起姐姐日记中的一句话:
“我不说普通人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地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广原,心中会充满日常战斗的勇气。”
这是她抄录罗曼.罗兰的一句话。是啊,生活中充满了不可征服的精神,虽然人人饱经坎坷,然而,不管事情有多糟,发生过什么令人痛苦不堪的事情,然而,人们仍然在生活着、希望着,就象基本物质一样不可摧毁……
下山前我重往山下看了一眼。那里,是“人生的广原”,在那纷扰的人流中,有两个人在等我:姐姐和那个衣着简朴的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