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对所有人、所有情感而言，时间的不可逆转，是最可怕的敌人。
等到开始频频回望来路时，便是已经老了。飞扬的青春逝去，青丝成了白发，忘不掉、洗不净的竟然都是从前日子里最平凡的场景和最微小的物件儿，比如花前吟诗月下弄墨，赌书泼茶湿了衣襟，比如一阵春风一场秋雨，一副首饰一件旧衣。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此诗题名《偶成》，易安似在强调这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涂鸦，然兴之所至有感而发才易见心声。时间大概是建炎三年赵明诚病故以后，李易安夜来赏月，明月照着独影，她想起了从前和丈夫“相从”赋诗的旧事，字面上平静无波澜，内里却暗流汹涌，夫妻死别的悲怆、未亡人钝而弥久的痛感，写的沧桑且悲慨。
往前推十五年，李清照和赵明诚还在青州。煮茶、饮酒、读书、斗诗，日子悠然闲适，就连照着归来堂的日光都是暖的慢的。旧时的美好或许也能为清冷的现实带来瞬间的洋洋暖意，再之后，仍是刺骨的寒。
一句“安得情怀似往时”，也是《南歌子》要表达的情感。怕就怕，相遇太短回忆太长，这以后，旧人、旧事、旧物、旧情，都会令人神伤。
少年人的爱，即使故作矜持也挡不住奔放且热烈的本质；年龄渐长，越深刻的情感反而被包裹得越严实。时光辗转必然带来生离死别，这其中，生死殊途是最让人难堪的事，一个人即使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执著，也落不到实处，只能作长久而枯寂的追思，像在永恒的黑暗里，看不到一点曙光。面对这种绝望的体验，哭天抢地的激烈爆发是孩子的特权，心灵沧桑如易安，表达得淡而雅，她的忧伤是细碎的绵长的浸润式的，即使眼泪把枕簟都打湿了，也不会让人感觉到她的失态。哀而不伤，忧而自制，所以更苦。
这应该是她自赵明诚去世之后，无数孤枕难眠的夜晚里极平常的一个。是夜星光璀璨，天上银河流转，夜凉如水厚如帘，笼罩着万籁俱寂的人间。如果只是抬头看上一眼，根本看不出银河的移动，是以她保持着独立庭院、仰望夜空的姿势，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星河转，难道不是意味着时间的流逝？今夜的时间，此生的时间，都要耗尽在这百无聊赖又无可期许寂寞中吧。
夜色已深，不得不催促自己快快入眠，她和衣而卧，只觉得身下枕簟透着刺骨的冰冷，让人心里也泛上凉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眼泪竟也忍不住了。“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忍不住在心中自问，这漫漫长夜，什么时候才能天明呢？“夜何其”出自《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艾。”夜已过半，熹微将现，意味着苦闷的夜晚终于快要过去了。
“夜何其”还曾出现在西汉孙武的诗里。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年轻的中郎将苏武受命于汉武帝，率团出使匈奴。临行前，他写下一首《留别妻》与妻子作别。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间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个以钢骨、气节闻名的男人，也有过如此柔和的情感，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里，是与妻子相许终生的约定。他这一去，就被匈奴人扣在胡地，再回中原已是19年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许下这个誓言时，苏武一定报着坚如磐石的决心。
都知道再重的誓言也是轻的，历史上太多著名的约定最后都落了空，可人们还是愿意相信，愿意期待。故事就到此为止，该有多好。
后来，妻子以为他已罹难，转身嫁作他人妇；而苏武在酷寒的北海边，也有了别的女人。为什么再嫁，为什么另娶？说不清是对他们背弃誓言的埋怨，还是对有情人成了分飞燕的遗憾。十九年太长，缘分太浅，爱易苍老，没耐住流年。
流逝的光阴能带走很多珍贵的东西，比如爱情和生命，也会留下很多逃不开的圈套，比如回忆与遗憾。这首词本身就是由一件旧衣触发的心事，写到纸上，就像岁月的霜鬓。
与上阙“罗衣”相接，易安浅浅勾勒着它的花绣：翠贴莲蓬，金销藕叶，即使成了旧衣，也能想见昔日的富贵样貌。“莲”通“怜”，“藕”通“偶”，无人怜惜佳偶不在，恰与“小”和“稀”应和，斯人不在爱情已逝，只留她一人茕茕孑立。
关于这件金翠罗衣，应该还有什么让人释怀不了的故事，词人没说，但大抵和赵明诚有关。白居易有诗云：“人老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爱情里的事，哪怕芝麻大小，也会成为回忆里华丽的瞬间。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天气一如往昔，服饰仍是旧时，只有情怀大不似从前了。三个“旧”字连用，却不会让人觉得拖沓，反而字字见泪，句句含悲。
当时只道是寻常，从前常常以为平淡而真实的幸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等到阅尽繁华、勘破荣辱，才惊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悟竟是透心的凉。所以，崔护有“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慨，晏殊有“去年天气旧亭台”的嗟叹，欧阳修有“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的“此恨无穷”。
这样的遗憾，太深，也太浅。一经察觉，就早已成了无法追回的过去式。又或许，短暂的东西才让人憧憬，也只有遗憾才让人痴迷于圆满，总要等到物是人非，才知当年的好。
参考：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1674430100paer.html
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231392273.html
http：//hi.baidu.com/%D1%E0%C9%BD%BA%DA%BA%FC/blog/item/7ba0c101c920160f1d958308.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