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晓得不，那个狗日的杨道士是个什么人啊？”
“什么人啊？”他们说，“他还能是什么人，不就是个穷道士呗！怎么又成了狗日的道士了？”
“你们糊涂啊！我的两个王横伯伯！”向日娜痛心疾首，“他是个假道士呢你们晓得不？”
“假、假道士？”他们懵了。完全懵了。
“可不是么？”向日娜摇了摇头，“他不仅是个假道士，还是个假风水先生哩！不仅如此，还有那两家提亲的事，买葱白岭的事，以及争地穴的事，都是那个假道士、假风水先生一手暗中策划的，你们两个猪脑壳啊晓得不？”
“你、你又是怎么晓得的？姐你快说呀姐呀！”向大恒的脸都吓青了，这无疑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怎么晓得的？”向日娜揶揄地说，“现在里溪哪个不晓得？就你们还蒙在鼓里呢！唉，这个案子其实是大仁哥给破的！”
“大哥他、他还能破案子？”向大恒鼻腔一哼，一脸的狐疑。
“他怎么就不能破了？就是大哥破的！”向日娜也高喊起来，“你个王横伯伯，你们晓得不，你到底犯了多大的罪，你晓得不？”
“那我又犯了什么罪了？”向大恒也火了，他提了个高八度。好像谁都欠他的，依旧一副死不改悔的样子。
“人家现在都当你是叛徒、汉奸呢，你晓得不？”向日娜又大叫着哭了起来。她真是委屈极了。
“我、我是叛徒？汉奸？”向大恒结巴起来，“我真的姓朱？我真的是朱忠义的儿子？我真的是一个野种？”
“你说哪样话呢？你是向国泰的儿子，你不是野种你晓得不？”向日娜这就揪了兄弟的耳朵一把，警告道：“你不要再胡思乱想，我的个王横伯伯？我是说那个杨道士你晓得不？其实他叫山本太郎，是个东洋鬼子！”她终于揭开了谜底。
“东洋鬼子？”向大恒一下瘫软下地，喃喃自语起来：“假、假道士……杨、杨再复……王、王白军……山、山本太郎……日、日本鬼子……倭、倭寇……！”
都以为他失性了，月格就赶紧来掐他人中。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了。月格掐呀掐呀掐呀，就哭喊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呀？”她说。
向日娜就吼了起来：“你就晓得哭、哭、哭，嚎、嚎、嚎！现在光哭光嚎还有什么卵用？现在别人就只差抖他的大骨了，就只差把他给生吃了，活剥了，你还哭哭哭，你哭个死啊哭！你是想把仇人都引来是吗？”
覃月格又抽噎了几声，就不再哭了。她问嫂子：“那该怎么办呀？他还怎么回得去呀？”向日娜也叹息一声，说：“我又哪里晓得，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那时月格和大恒都痛悔死了，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横刀立马去为大恒报仇吗？不能啊。那时候，向大恒老是这么嘀咕着，就像失性了一样，向日娜就不敢立马下山了。她也不知道是谁在作孽！眼见天就要黑了，向日娜这才说道：
“月格啊，你还是下山吧，你不为你阿巴和你大哥着想，就是为了大恒着想你也该好好地活下去啊！哦，我还忘记告诉你们一件事了，就是你阿巴和你哥组建了一支覃家军。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都快打到家门口了！”
啊啊，是这样子呵。
经他姐这么一说，向大恒就忽地清醒过来了，他猛地一拳，擂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又鼓起牛卵籽籽大的眼珠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个……这个狗日的日本强盗！这个狗日的杨再复！这个狗日的王白军！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他一字一顿，发起了毒誓。月格以为他发疯了，气糊涂了，赶紧去试探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高烧、烧糊涂了。可她的手刚按上去，就被大恒猛地拿开了，他说：“老子要去报仇！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月格劝他冷静一点，说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哼，老子就要现在去报！现在、现在就现在……”
没办法，月格和日娜又等了几天，见大恒的情绪稍好以后，又才下山了。其实月格也不想下山的，可是大恒说你要是不下山，我立马就去找那个东洋人报仇！从此再不回来！月格晓得大恒的脾气，倔，他是说得出做得出来的。于是她只好含着泪水，一步三回头地和嫂子一同下山去了。可是谁又会想到，一回家，她就听到了一个更大的噩耗呢。我的个老天爷啊！
60.自决
罂粟花又开始凋零了，那时候向大恒从姐姐口里得知了一个噩耗，说是亲家爷也被人杀害了，伤口跟他阿巴的一模一样，都是那个东洋鬼子所为！可悲啊！现在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心想都是自己引狼入室惹的祸，才造成了今天这样无法弥补的后果！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啊！可是向大恒还是没想到，自己一直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自己无疑也是一个汉奸，一个卖国贼了！他想，虽然自己事先并不知情，一直蒙在鼓里，但却造成了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现在，自己光后悔又有什么卵用呢？他感到自己既对不住同胞，更辱没了祖先……他觉得自己真是没脸再去见人了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忏悔好了。他只能躺在地上，望着天空，望着浮云，浮想联翩……
他也不知该怎么去对月格说了。他太让月格失望了。因为她爱上的男人——不是个东西，是一个大坏蛋！而且这个大坏蛋，不仅让她迷了心窍，还忘了根本，失去了自我。那个时候，她为了自己把什么都豁出去了，无论青春还是名誉甚至亲情，她都统统地豁出去了！甚至，连里溪人都不把她当梅嫦女神转世了。我太令她失望了啊！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除了忏悔我还能干什么？毕竟，在我躲避追杀的日子里，是月格把她无私的爱全都奉献给了我啊，甚至把她的贞洁和灵魂也全都奉献给了我。可她得到的又是什么呢？除了众叛亲离，遭到世人的冷眼、白眼，她什么也没得到啊！而在罂粟花开的日子里，她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让自己走出大山，结束这野人一般的生活哩！所以，在那沉醉的花海中，她与自己躺在草地上、花海上，憧憬着未来幸福而又美好的日子，——那时候她不知又有多少期待、多少憧憬和多少幻想呵，她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女人了。可是那一天，当她听说杨道士是个东洋人、是个间谍的时候，她就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却是真的，是无法改变的既定的事实。可她最后想的还是我呀，担心的还是我呀。其实，当初我之所以这么做，也只是想获得一笔巨大的财富。仅此而已。那时候，我想自己一旦拥有了那笔财富，我就可以用它来买枪买炮，收买人心，以及地盘，我就可以成为里溪最强大的人了，里溪最后就由老子说了算！而且，我也可以敲锣打鼓、明媒正娶自己心爱的女人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两个老爷迟不死早不死，偏偏死在了同一天，而且还偏偏要葬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刻甚至同一个地方！这不是太邪门、太巧合了吗？谁知这些原来都是那个东洋人在背后捣鬼呢，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真是个猪脑子呵！可是，现在光后悔又有什么卵用？我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重，简直十恶不赦、罄竹难书！我想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免得再活遭罪！可是，我死了月格又该怎么办呢？她可是怀了我的孩子的呀！而且现在，那个狗日的东洋鬼子又杀了她阿巴，此仇不报又更待何时呢？
老子要杀了他——杀了那个狗日的倭寇！
老子要报仇！
向大恒这就下山去了。他长发披肩，衣裳褴褛，一脸胡须，一副乞讨之相。那时候，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出他来了。于是他沿着里溪，便悄悄地溜来了三河镇。他想去寻找自己的大哥。可等他来到三河镇以后，他又不敢去找他大哥了，他怕自己连累了大哥。一时他感到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了。最后，他只好白天躲在客栈里，先藏起来再说，然后再乘夜色去行动。其实那时候，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那个狗日的东洋鬼子揪出来！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狗日的揪出来！向大恒这么想。心想，既然杨再复是个日本间谍，那他不可能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一旦找到了他的蛛丝马迹，老子再顺藤摸瓜，就一定能把他狗日的揪出来！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暴露了。那一天，巴溪人和酉溪人都发现了他。他们一齐将客栈围住了，然后朝着里面喊话：
“狗日的向大恒，你给老子滚出来！”
“你个狗汉奸，你个卖国贼，滚出来！快给老子滚出来！”
“血债要用血来还！你个狗日的再不出来，老子就开火了！”
从窗口一望，但见十多个持枪荷弹的汉子早已经封锁了路口。向大恒心想，如今自己逃是逃不了了，看来只有拼死一条路了。可是他不想死也死不瞑目啊！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找到那个东洋鬼子报仇，他又怎么能死呢？于是，他灵机一动，赶紧冲入了另一个房间，顺势抓了一个人质。是个女的。老板娘。老板娘尖叫起来，歇斯底里。可他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将老板娘推到了窗口，朝着下面喊：
“各位英雄好汉！休怪我向大恒无礼！等我找到那个东洋人报了仇，我自会把我的项上人头送上！还望各位大哥先放小弟一马，给我几天生路，容日后再报答！”
“废话少说！你狗日的想溜！你还不快把人放了？不然你不得好死！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他们叫唤的时候，向大恒已经悄悄地移到了墙边。其实，一来的时候他就看好了，窗边有一瀑布，瀑布高有十余丈，从这里跃下去，一跃就跃进了里溪，跃进了深潭……而等他们再赶来的时候，自己早已潜入水底，游远去了。正好是黄昏，向大恒悄悄地打开窗子，然后把人质带上前来，说：“你们退开三丈，我就放了她！”
救人要紧！
见他们渐渐退开去的时候，向大恒就将人质一推，然后转身一跃，就跃下深潭去了。他一个猛子扎入了水底。只听得子弹在水里面啾啾地响，嗖嗖地飞，像在放屁。但是那子弹离他很远，连他的毫毛也没伤到一根。他爬上了对岸，趁着夜色，便仓皇逃去。他逃回了大青山，躲进了巴岩洞。他再也不敢出来了，可他却不甘心啊！
那个时候，向大恒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出山的机会了，那些人早已封锁了道路和关隘，如果他前去，无疑飞蛾扑火，自投罗网，自取灭亡。他灰心死了。
正好这天，月格红着眼睛又上山来了。依然是白虎和阿黑护送她前来的。她一见大恒，就放声地哭了。她问向大恒：“这几天你都死哪去了？”向大恒说：“我去找那个东洋鬼子报仇去了。”覃月格说：“那你仇都报了？”向大恒说：“仇还没有报呢，老子就被彭、田两家的探子发现了，险些被他们打死了！”覃月格说：“那你不要再去报仇了，还是跟我先回去吧啊？”又说，“你只要给我爹磕个头，等我生了孩子，我就跟你一起过，哪怕是住山洞，当野人，我也不在乎！”可是向大恒望了她一眼，却没有做声。覃月格说：“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向大恒说：“你等我好好想一想好吗？你阿巴不是还有四五天时间才下葬吗？你后天再来，后天我给你回话！”
可无论好与不好，他最终还是把月格骗走了。然而，他却不想这么屈辱地去度过一生，他不甘心啊。可他不甘心又能怎样？他一旦走不出大山，就只能过野人一般的生活了。其实这些他都不怕，——什么野人不野人的，他早已经习惯了。只是自己死了后月格又怎么办？难道也让她当野人、去过人熊家婆一样的日子吗？我还能再去连累她吗？我又怎么忍得下心啊？那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甚至比那些令人恐怖的鼠菌跳蚤还不受人待见，因为通缉他的告示早已经贴满了各个村镇、大街小巷；他感到孤独、绝望而又无助，他就像一匹四处流浪的苍狼，在旷野里茫无目的地游走；又像一道无魂的幽灵，在阴阳两界往来穿梭不停。一下子，他的天空仿佛没有了太阳、星星和月亮，全都灰暗一片。那个时候，再也没有人来关心他了，可怜他了，除了他姐和月格之外，全都形同陌路了。可是他却把她们害了。他想，与其这样地苟且偷生，生不如死，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没承想，当他这么一想的时候，他内心反倒亮堂起来、舒坦起来了。可我又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死法呢？他问自己。
他一时想不明白。
那段日子，他老是感到大青山鬼气森森、阴风怒号的，他总觉得那些冤魂全都在山野里游荡，似乎是在寻找他和那个东洋鬼子。事实上他也弄不清楚，这感觉到底是现实呢还是幻觉呢？每当他快要入睡之时，那些冤魂就会飘过来，进入他的梦中，然后将他带入那些血淋淋、不忍目睹的现场……可等他一觉醒来，一个声音就传过来了：
“你个孽子，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你把祖先的脸都丢尽了，你让老子在祖先面前蒙羞，你要是再执迷不悟，你就不再是我向氏子孙！你的魂牌就再也上不了我向家的神龛！”
这不是阿巴的声音吗？是的，没错，真是阿巴的声音啊。向大恒想起来了。于是他昂起头来，仰望苍穹，寻找那声音，寻找他阿巴。他只感到，眼前——那一阵阵飘荡的白雾，仿佛就是他阿巴的魂影。他觉得，阿巴对自己太失望太失望了。所以，当他听到那严责的失望的声音的时候，他只得辩解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