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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口罩女孩

12)

青城有一条河叫青河。这条河似一条长龙,蜿蜒游过青城,河两岸风景旖旎,碧水轻舟,一派诗情画意。

有水的地方自然就有桥。而有桥的地方则不一定有水,比如都市中的天桥。而青城,利用天然地势,将水桥与天桥完美融合。一道环型的桥傲然矗立于城市上空,那青河便从桥下穿越。如果从天空中鸟瞰,正宛如一只巨大的腕表。

这道天桥主要是供市民游玩歇息的。站在桥上,望这边是绿波荡漾,而一转身,则是车水马龙了。而背景是青天浮云,高楼林立。你可以在都市里回归自然,也可以在自然中体会现代。

当姚天平踏着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天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天桥的夜景更加美丽,七彩的灯光将整座天桥装饰得如同月中仙阁。天桥上三三两两的人们或是漫步,或是伫立。多是亲密的伴侣相偎相依,将爱情旁若无人地招摇。

那阵阵若隐若现的私语忽然刺痛了他的心灵。到这里来,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登上来,他需要超凡的勇气。因为他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天前的那个上午。那是春光明丽的天桥,他与黎虹初次相见。

网恋在同一座城市,需要多少缘份?而网恋本身便是奇缘。奇上加奇,天性平和的他曾经怀疑过这种真实性。可是一旦陷入了爱里,思维惯势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种改变,是她给他的。她有主宰他一切的能力。因为她,他成为爱情的俘虏。

他们约定在天桥相见的那个上午,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他们本来约定在天桥下的青河广场见面。当他晕头转向地赶到青河广场时,他收到了她发来的手机短信。她说:我在天桥上等你。

他迎着阳光望向天桥,那上面有无数人影在晃动。他一下就万分激动起来——她们已经近在咫尺了吗?

他忽然就跑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上天桥。他在天桥上急走着,阳光被人影搅成细碎的光晕,在他眼前变幻着。那环形的天桥此时就似一个迷宫,他急于找到出口,而出口,就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地方。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交换过照片。他们对于对方外表的概念只存在于想象之中。而这想象,似乎更让人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姚天平疾步向前,目光如电,闪烁着,跳跃着,一切尽收眼底,一切又急速过滤掉。而当他走了大半个天桥,在一转弯的时候,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幅画面令他在那一刻,忽然就飞起来了。

那是一个女子的侧影。乌发过肩,衣着时尚。此刻,她正凭栏望远,目光正视着青城广场上那座标志性建筑物——双塔。

太阳恰从塔后跃出,一瞬间,金色的阳光漫过女子全身,给她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而那女子,似乎心有灵犀,在姚天平飞向他那刻,脸一转,便将他收入视线。

四目相对那刻,晴天里闪了电。两个人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飞向对方,张开双臂,将对方收于自己怀中的。事后,姚天平思考了很久,而那个拥抱的过程似乎被什么东西从脑海中过滤掉了,成为一个盲点,一个让他永远心跳,又永远迷惘的盲点……

而此刻,在这个初夏的夜里,当姚天平被这个盲点撕扯着神经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那个盲点发生的位置。只是现在,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天桥依旧吹夜风”了。

他眼前忽然荡过她的影子。那影子跳进他的胸腔,生生地吞噬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她的影子卷碎,鲜血淋淋。他表面上似乎不为所动,内心里其实已经波澜万丈了。他终于无法自制地淌出了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幸而周围的人都无暇注意他的泪水。当姚天平意识到自己哭了的时候,急忙抹去眼泪。脸颊上一片冰凉,他漫无目的往前走,一圈又一圈,从盲点又走回盲点……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圈。他只觉得夜越来越凉,人越来越少。那盲点又蓦然出现时,天桥上除了他已经空无一人。

他的眼前又一浮现出了她的模样。她站在不远的地方,向着他笑,笑得那样俏丽,不由人不怦然心动。笑得那样妩媚,不由人不心血沸腾。她用手拂过额前的碎发,手划过夜风,舞出一道弧线。

就是这道弧线,猛然惊醒了姚天平。他发现眼前的她是真实存在的,并非脑海中的影象!

可是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在那里,看着她对自己笑着,却不敢冒然向前。虽然这几天来,在无数次的日思夜想中,他都强烈地渴望将她紧紧拥抱,再也不让她走掉。可是此时看到她,他却呆在那里。

直到她停止了微笑,转过身,朝他相反的方向走时,他才意识到她存在的真实性。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向她奔去。那是她的黎虹,的的确确是她的黎虹!

然而,就在他刚刚抬起步子时,黎虹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一个漂亮的空中翻腾,一跃跳出天桥!

这个姿势,以其说是身手敏捷,不如说是美妙绝伦。黎虹穿着一条亮紫色的长裙,裙摆呈鱼尾状。当她翻越天桥的栏杆时,双腿在空中交替展开,那裙摆被撑起来,在栏杆上悬挂的七彩灯光里,发出眩目的光芒。而这光芒,在瞬间之后便熄灭,就像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当姚天平从极度的惊愕里回过神时,黎虹已经落入河里。就仿佛一条美人鱼,水花飞溅之后,鱼入水底。

姚天平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却只见水波渐渐散去,一些归于平静。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向下跳的欲望。他在这座城市里找了黎虹整整几天几夜,刚刚在天桥上看到她,她却当着他的面跳下水。不管她是因为什么而跳,他都要随她一起跳下去,生死与共。

可是,就当他将跳未跳之时,一阵夜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那一刻,他的头脑骤然清醒,甚至是这两天从未有过的清醒。

于是他没有跳。他也不知道他那一刻会那么冷静。他一个人默默地走下天桥,来到河边,就在黎虹落水的附近,点上一根烟,让烟雾缭绕。

河水很平静,感觉不出流动的痕迹。不远处的水面上铺着一层七彩幻灯,那灯光被水映射,随着水波成为流动的光彩,如梦似幻。

姚天平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东方破晓。然后,他起身离开,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是空的。那心也是空的。他不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真实还是虚幻。他只知道,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虽然他曾经那么接近幸福。

沈力在车站接到姚天平时,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才两天不见,沈力感觉姚天平又消瘦了一圈。沈力说:“正巧,谢远桥刚才打来电话说要跟我喝几杯,你来了,咱们一起去吧。”

谢远桥是他们的大学同学。

喝酒?姚天平一愣。此刻的他,其实刚刚从酒醉中清醒。这一点沈力也是知道的。他离开的那一天,在酒店退了房去跟姚天平告别,他用他给的钥匙将房门打开,看到姚天平醉倒在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到处都是啤酒瓶子。沈力将姚天平扶上床便走了。在这之前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妹妹已经入院待产了。

因此沈力在这之前并不知道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当姚天平从恍惚中醒来,已经是两天两夜之后了。他忽然便想起了那夜的事情,他飞身而起,奔到青河边,见此处别后无恙。他在河边走了几圈,问了不少市民,都未曾知晓两天前有女子跳水之事。姚天平稍稍放下心来,如果他知道那一夜,黎虹真的落水而亡而自己却见死不救的话,他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但他始终搞不懂那一刻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吹了一阵冷风变得那样智理,那理智简直是泯灭天良!

也许,是因为他发自内心的恐惧?是因为他不敢面对所有不希望看到的事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而不管是哪种原因,从本质上来讲,都是一种潜意识的逃避。

他们说着这些时,已经坐上了出租车。沈力说:“今晚我们去吃美国啤酒烤肉,我们喝酒你只吃烤肉得了。然后你在我这里住几天,我们好好研究一下事情的解决方案。”

三个人坐上二楼包间。他们已经太久没聚在一起了,此刻促膝而坐,颇有一番感慨。

这间小小的餐厅极具异国风情,北美风情的油画以及闲雅庸懒的爵士乐都让人有一种释放心绪后的舒缓之感。

谢远桥看了他们两人几眼,笑了。他说:“你们的样子怎么正好反了?我看沈力像新婚大喜的新郎官,而天平则像个失意之人了。”

姚天平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沈力那是刚刚得了个宝贝嘛,他做舅舅了。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他的小外甥女去。”

谢远桥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姚天平,他刚刚疑惑着想说什么,却被沈力在桌底下轻轻踢了一脚。他的目光转向沈力,看到了沈力的暗示,于是压抑住心头的疑惑。

而沈力此刻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刚刚谢远桥开玩笑说自己像个新郎官其实也是事出有因。他知道,那是因为刚刚去车站接姚天平的途中,看到了一个女孩。此刻想到那个女孩,他心里还是有一种久违的冲动。这种冲动,仅仅在十年之前,他看到秦若烟第一眼时才有。

侍者已经开始切肉了。他一手握着烤肉的铁棍,一手举起刀。手起刀落,被烤得香酥嫩爽的肉便一片片落入他们的餐盘中。侍者一批批地更新,烤肉的花样也一批批翻新。让人想了又吃,吃了又想。

三人对碰了手中的黑啤,话题就此展开。沈力与姚天平都不是善谈之人,且各怀心事,谢远桥自然担当了寻找话题的重任。

谢远桥是一个比较八卦的人。天南地北,大道小道的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听他聊天,倒别有一番情趣,当然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谢远桥见姚天平心事重重,决定拿起他最擅长的话题:恐怖故事。

他叉起一片烤牛排,故作诡异地说:“你们还喜欢听恐怖故事吗?我这一次讲的可是真事。是一个恐怖传说,一个戴口罩的护士的传说。”

沈力抬眼看了一下谢远桥,心不由一动。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笼上心头。戴口罩的护士?这算什么?护士上班的时候都是戴口罩的。为什么谢远桥这样画蛇添足呢?

而他此刻听到口罩二字,实是震惊不已。他又一次想到刚才去车站的路上,在公交车上看到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最初之所以吸引沈力的视线,便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戴着一副白口罩。

13)

人的一生,总是会被一些偶然事件改变前行的轨迹。而这些偶然事件,看似不经意,实则是命运之手早早就安排好了的,而且安排得天衣无缝。

就似那一刻,那辆奔驰在云城繁华街道上的33路公交车,一站又一站,按部就班停靠了走,走了又停靠。在每一站都会有一些乘客上去,另一些乘客下来。每个人都在遵循着自己的路线。或是匆忙,或是从容。

沈力从市妇幼保健院到长途汽车站,乘33路公交车要经过九站路。他上车的时候正逢下班的高峰期,车内很拥挤,人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般小心翼翼呆在车里,生怕撞坏了自己。

沈力手抓拉环,挤在人群之间。此刻他的心是纷乱的。一边是刚刚当上舅舅的惊喜,另一边是对姚天平的挂念。他刚刚在医院的病房里休息了一会儿,便匆匆赶去接姚天平。他在电话里听出姚天平的情绪异常低落,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己——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暗自想着心事,因此目不斜视。车在走过五六站路时,上来一位白发苍苍,脚步蹒跚的老太太。老太太腿脚不好,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她上车的时候,车上的人们都为她捏了把汗。

这个时候,从人群中站起一位女孩。那个女孩穿过人群疾步走到老太太近前,伸出双手去搀扶她,一直将老太太送到她原来的座位上。人们见此情景都松了口气,暗暗赞许女孩的行为。沈力也注意到了,因此他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这个善良的女孩。

女孩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而且恰好是面对面。沈力向她望去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不偏不斜,恰好对上。

那一刻并没有天崩地裂的震撼,也没有惊鸿一瞥的悸动。那一刻,沈力只是觉得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包括他自己。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感觉。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那一双眼睛。

尘世间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啊:就算是雨后的晴空也不及她这般清新,就算是阳光下的清泉也不及她这般纯净。就算是空谷中的幽兰也不及她这般质朴,就算是天山上的雪莲也不及她这般圣洁。

尘世间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啊:清澈见底,波澜不惊。这双眼睛遇到沈力的目光之后并没有躲闪,而是以一种丛容的气势直视过来,直令沈力的目光溃不成军。

他不敢再发起一轮新的攻势。当他感觉到自身存在的时候,当他感觉到周围人群涌动的时候,他有那么片刻间的恍惚。似乎从一个梦里醒来,猛然间无法适应。

而那一眼已经足够。那双眼睛的主人,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孩,仍然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款式简约的白色连衣短裙,头发用几枚发夹很别致地制造出动感的发型。那发稍一根根错落有致地飞扬起来,倒衬出她本身的宁静与简单。

沈力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望着这个女孩。当他感觉自己恢复心跳的时候,那心脏已经不堪重荷了。他的手紧紧抓着拉环,结实健壮的身体微微颤抖。这种感觉来得太快了,或者说,来得太意外了。他毫无防备。

直到汽车再次靠站,女孩走下车的时候,沈力才回过神来。他凝视着那个女孩缓缓走下车,消失在人海中。

那个女孩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又对视了一下。那一眼,直令沈力的心颤抖不已。因为这个时候,这个女孩的目光中,纯净里又添了些许的迷离。那迷离的目光从沈力脸上掠过,又淡定地收回。

沈力不知道汽车是怎么到达目的地,他又是怎么下车的。他满眼都是女孩那双眼睛。而有一个疑惑在他心里越来越浓了。这也是为什么沈力的视线里只有女孩一双眼睛的重要原因。

那便是,这位女孩,在初夏这样的季节里,居然戴着一副白口罩!

那副口罩严密地遮住了女孩的大半张脸,而正是因为这副口罩,让人对女孩的容貌更添了几分遐想。有着这样一双绝美眼睛的女孩,该有着一张怎样的面孔呢?那双眼睛正如冰山浮出的一角,让人有更深的探究欲望。

其实,令沈力感到不安的并不止这些。而是:这个女孩为什么要戴一副口罩呢?这让他想到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那时因为非典的袭击,满大街都晃动着白口罩,成为都市里一道无奈的风景。但那是特殊时期。在今天这样的时间场合里,出现这样一位戴口罩的女孩,真是匪夷所思!

而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在这场饭局伊始,谢远桥便要讲一个关于“口罩护士”的故事。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谢远桥并没有注意到沈力的不安。他津津有味地嚼完牛排,又喝了一大口黑啤,便开始讲起来。

故事发生在一家医院。没有具体的时间与地点。医院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人的生老病死都离不开这里。医院是拯救生命的天使之城,也是吞噬生命的地狱之门。

在医院里,病人及家属们的希望都寄托在白衣天使身上。或许再没有一种其他的颜色比白色更适合他们。白色象征着圣洁,宁静,永久,同时也象征着恐怖,绝望,死亡。

在那家医院里,有一位与众不同的护士。护士很年轻,至少给人的感觉是非常年轻。因为她有青春挺拔的身材和开朗纯真的笑声。每个被她照顾的病人都会被她所感染,在病痛里享受她带给他们的美好。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护士的容貌。因为从来都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的容貌。人们看到的,永远只是那张被白口罩遮住的脸,只露出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再焦躁不安的病人,只要看到这双眼睛,心绪便会稳定下来。再绝望无助的病人,只要看到这双眼睛,便又激起了对生命的渴望。这双眼睛,在精神上挽救了无数的病人。

于是,关于这个神秘女护士的传闻越来越多,几乎都是涉及她的容貌的。有人说,她长了一脸的雀斑,遮盖霜也掩盖不住;有人说,她长了一个特别难看的鼻子,不敢见人;还有人说,她是天生的兔唇,虽然做了修补手术,还是美玉微瑕。

更有一个奇妙的版本,是说她天生丽质,绝色容颜,倾国倾城。因此,她戴口罩是为了遮掩她的美貌,以免招蜂引蝶。这个版本传到最后,消灭了其他形形色色的版本,成为让所有人信服的说法。

因为那个神秘的女护士,她除了没有展示给外人的半张脸之外,给人的感觉太完美了。她的姿态,她的风韵,她的声音,她的性格,无不让人迷醉。于是,她成为这家医院里一道神秘的风景,幻化成一个传说里的仙女。

而就在那么一天,一次偶然,这个传说永远破灭了。

时间不算晚,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女护士按照惯例到各间病房巡查。她走到最后一个病房的时候,依然毫无疲惫,温声细语地跟病人打招呼。那间病房当时住着两个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不在,大概是去洗手间了。少年躺在病床上,手上吊着液体,像是睡着了。

女护士用手拭了拭少年的额头,秀眉微蹙。她的动作虽然轻柔还是惊动了少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吧。女护士见少年醒了,一边关切地问他感觉如何,一边取出一根体温计递给少年。那个时候,他离少年很近。少年甚至可以看到她眼睛里有他的影子。还有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像黑色的珠帘令人想要拨开。

也许那缘自少年一瞬间的冲动,年轻人做事的冲动只在瞬间产生。也许那渴望已经在少年心底积蓄很久了,此刻他是情不自禁。总之,他大概也是身陷那个传说无法自拔,总之,在那一刻,他做了一个一生中最坏的决定,事情的严重程度令他处于病痛中的身体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当他突然坐起,用那只没有吊液体的手,异常敏捷地扯下女护士脸上的白口罩之后,他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呼叫。这声呼叫似闪电一般滑过寂静的病区。值班的医生护士听到这阵叫声,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他们都朝那个叫声发出的地方赶去。

其实有一个人,比大家更早目睹了现场。实际上,在那个少年发出惊呼声之前,那个人就已经看到那一幕了。他便是从洗手间回病房的另外一个病人,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他走到半开着的门前,正准备用手推门,忽然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幕。少年的病房在靠里的位置,当时女护士正站在他的病床前,是背对着门的。所以那个男人只能看到少年而看不到女护士的正面。

他看到少年突然坐起来,伸出手臂扯下了女护士的口罩。男人惊呆了,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声来。而他那声没发出的惊呼,则在同一时间从少年的嘴里发出。

女护士先是本能地用手去捂脸,接着从少年的手里夺过口罩以最快的速度戴上。然后,她看到了倒在床上的少年,亦发出了一声惊叫。她后退两步,一转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男人。

男人看到了女护士一双惊惧的眼睛。女护士想夺门而逃,却被闻声赶来的值班医生堵在门口。

“怎么回事?”值班医生一边问一边向少年的床奔去。当他看到少年的样子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年嘴巴半张,两只眼睛圆睁,几乎裂出眼眶,满脸是极度的惊骇!

——少年竟然被活活吓死了!

“怎么回事?”值班医生一边命令助手们做着于事无补的急救,一边又问那位女护士。

女护士露在外面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地便要闪开人群向外跑!

值班医生没有反应过来,正是先前看到那一幕的男病人,一个箭步上前,一只手抓住女护士,另一只手一把扯下她的白口罩!

14)

谢远桥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故意不去看对面沈姚二人的表情,开始专心致志对付起盘子里的烤鸡翅来。

沈力与姚天平对视一眼,四目里的内容惊人的一致,那就是恐惧、好奇、期待,还有迷茫。谢远桥讲故事的时候,沈力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公交车上那个女孩的形象。在潜意识中,沈力已经将那个女孩与故事里的护士合二为一了。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而正是因为有这种感觉,才更令沈力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当他听到那个重病中的少年在揭去护士的白口罩而被活生生吓死时,他的面色由绯红转为苍白!

沈姚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又转向谢远桥。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极度无奈地看着谢远桥将烤得色香味俱全的鸡翅细嚼慢咽之后,又美滋滋地咽下大半杯黑啤。他们都知道谢远桥这个人最喜欢卖关子,而且你越催,他越玩儿深沉。于是两人索性按捺住内心里膨胀的欲望,等待谢远桥金口再开。

谢远桥用纸巾揩了嘴,才用得意的目光去看对面的两人。他知道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一定心急如焚了。

果然,他从两人的目光中窥探到一切。他微微扬了扬眉,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在场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可怜的少年身上了,当他们听到身后又一声惊叫,转回身时,现场已经混乱不堪了。

那个男病人在那刻果断地做出了与少年一致的举动。他先是一把抓住欲逃出门外的女护士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扯她脸上的口罩。

女护士惊叫一声,本能地去躲,可是已经迟了。毕竟那个男病人的动作是出其不意的,她根本就无防备。而且他的力道很大,所以,那么一扯一挣之后,男病人还是得手了。

而当他终于看清楚女护士没有口罩遮掩的脸时,尽管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抓着女护士的那只手也不由自主松开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身边一声惨叫!

那声惨叫是另外一位赶过来的小护士发出来的。她刚走到病房门口,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便看到了这突出其来的一幕。她发出了一声本能的惨叫,然后头重脚轻,几乎要昏过去了!

而被扯掉口罩的女护士此刻倒是反应很快,也许那反应只是一种潜在的本能。她一只手掩住脸,眼睛一瞄,看到了挂在床头的一条毛巾,便抓过来,捂在脸上,夺门而逃。

那个男病人显然是吓懵了。等他回过神来,女护士已经无影无踪了。他看到门框上倚着一位小护士,她双手捂住胸口,面色发青,直喘粗气,那样子像是心脏病突然发作。

男病人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奔出门外。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他奔到电梯间,看到其中一部电梯显示的层数是一层。

男病人所处的楼层不高,只有四层。他来不及等电梯了,推开步梯间的门,用几乎是自由落体的速度奔下楼去。这个时候,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位大病初愈的人了!

他一直奔出内科病房大楼,四处寻觅。天色还不算晚,有一些病人和医生不急不缓地四处走动。然后,他看到在通往医院后门的一条小道上,一个白影正在晃动。

他心一横,疾步朝那里奔去。此时他有一些困惑,那就是他为什么要对她穷追不舍?!

四周的路灯映射出朦胧的光线,夜空很晴朗。他奔走在鸟语花香的小道上,夜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如果这不是医院,如果此刻他不是在追一个刚刚吓出人命的女护士,其实那刻的风景,也足够令他诗情画意一番了。只可惜,此刻的他心无旁鹜,他脑海里反复翻腾的,便是刚刚在病房里看到的女护士的脸。也正是这张脸,驱使着他去追这张脸的主人。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男病人在回想的过程中,自心底冒出阵阵寒意。寒意迅速蹿遍周身,使他每一个毛孔都冒出冷汗来。夜风一吹,毛孔又猛烈收缩,令他颤栗不止!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会是真的!那么一个令人感到完美的白衣天使,在口罩的遮掩下,竟会有一张魔鬼般的脸!

严格的说,是半张魔鬼的脸。这正是匪夷所思之处——那下半张脸,似魔鬼一般的脸,恰好可以用医用口罩盖住,而脸的上半部分,则如同天使:光洁饱满的额头,远山含黛的娥眉,纯若清潭的眼眸……他不忍再往下想了。

可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女护士的下半张脸,如果还能称做是脸的话,上面根本没有鼻子,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的肉,以及一大一小两只鼻孔。她的嘴巴,没有上嘴唇,只有下嘴唇,而下嘴唇极厚,所以看起来,也像是一团没有规则的肉!

这样的下半张脸,已经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她下半张脸的皮肤,与上半张脸晶莹剔透的肌肤迵异,是黝黑粗糙的,就像一片被火烧焦的树皮!

病男人打了个冷颤,痛苦地呻吟出来。而此刻他已经追上了前面的女护士。那个同时有着天使与魔鬼的脸的护士!

女护士知道后面有人追她,在又惊又怕之际脚步跌跌撞撞。忽然,在男病人快要追上她时,反身“卟通”一声跪倒在男病人面前。她依然用毛巾掩面,脸低垂,几乎要向男病人叩首了!

男病人急忙刹住脚步,见女护士给他下跪,一时间有些失措。他欲用手搀,手伸出来停在半空又止住。这时,女护士已经泣不成声:“大哥,求求您,放过我吧。您是好心人,求您不要为难我这个苦命女子好吗?”

男病人听了,心中一颤,还没说什么,女护士又说:“在此之前,没有人看过我这张脸,现在被拆穿了,我只有远走他乡了。大哥,求您,放过我吧。我无意害人,我会选择消失在人间!”

男病人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里发堵,嘴巴张了半天只说了两个字:“好的。”

他手里还拿着她那副口罩。女护士说了声谢谢然后站起来伸出手:“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他机械地将口罩递给她。这个时候,他才看到,这个口罩居然是特制的。口罩的里层,煞费苦心地用细金属网做成了人的下半部脸的轮廓。这便是为什么她戴上这副口罩,给人的感觉是个正常人,甚至是美人了的原因了!

女护士接过口罩,转身戴好,回眸看了一眼男病人,眼神里充满感激。她说了句“谢谢大哥”,正要离去的时候,男病人却说:“等等。”

女护士身体抖了一下,用惊疑的目光看他。他吞吞吐吐地问:“你能告诉我,你的脸为什么成这样了吗?”

女护士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便忽然转过身,向医院后门跑去。男病人站在原处,等女护士的背影消失之后,才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医院后门比较偏僻,少有人出入,所以没有人看到刚才的一幕。

男病人回到病房,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他心里一沉,看来少年是没救了。有一名医生与一名护士在那里等他。而那名护士,正是刚才目睹现场的人。她此刻仍面若死灰,神情呆滞。那名医生见到男病人,立即向他询问此事。男病人与小护士是唯一看到那张脸的人,而小护士大概是因为害怕,还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

男病人犹豫了半晌,还是一字一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那名小护士在他说到那张脸时,不禁尖叫了一声,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女医生大惊失色。她想了想,将男病人与小护士带到了院长值班室。院长与他们谈了很久,最后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事情的结果就是,知情的几个人严守机密。至于院长是如何跟那个死去的少年家属谈的,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还是被传了出去,而且传得越来越离奇。而讲完故事的谢远桥则向他们保证,他讲的这个版本是没有经过道听途说的原版,只是不清楚时间地点而已。

沈姚两人听完故事,半天没有透过气来。沈力很久没有说话,他愣了一会儿,将面前的黑啤一饮而尽。侍者又斟满了一杯,他端起来一口气又吞下大半杯。谢远桥愣愣地看着他,问:“沈力,你怎么了?”

沈力放下杯子,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令平常海量的他此时竟有些不胜酒力了。

他们吃完饭,时间还早,谢远桥与姚天平都说要去医院看望沈力刚出生的小外甥女。沈力想到那个可爱的小不点,不由一阵欣慰。于是三个人打车来到妇幼保健院。

他们走进病房,看到单人病房里幸福的一家三口。沈婕躺在床上,方程坐在床边,而两人的中间,则是他们的小宝宝。小宝宝正用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父母。方程指着自己与沈婕,一遍遍地对女儿说:“宝宝,她是你的妈妈,我是你的爸爸!”

三人见此情景都不由微笑起来。方程见他们来了,急忙将襁褓放回婴儿车里,招呼他们。

几个人都围拢在婴儿车边,看着那个小不点儿啧啧称奇。沈力走到沈婕床边,低下头轻声问道:“小婕,你觉得怎么样?”

沈婕微微一笑:“我还好。只是……”沈力看到沈婕幸福的脸上有一层阴影掠过!他的心猛然一沉!

“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沈婕轻声说:“哥,刚才我的几位同事来看宝宝,我才知道,我们办公室那个收到死婴的同事赵莹,她疯了,已经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15)

夜幕幽深,深不可测。星光被薄薄的云层修饰得有些模糊了,更添了几分遥远感。坐在十一层公寓客厅的落地窗前,看远处阑珊的灯火,心底不觉浮出几分怅然。

沈力与姚天平沉默许久。杯里的咖啡有些凉了,在水晶灯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冷光。两人各揣了满腹的心事,却又是不同。茫茫云海,谁能解心头之忧?

许久之后,沈力望向姚天平,但见他眼满绝望与怆然,不禁心头一缩,轻声说:“天平,你这样下去太被动了。难道你没有想过,去黎虹的家乡阳城找她的下落呢?”

姚天平身体一震,神经质地说:“不,不!黎虹已经死了,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亲眼见她跳入了青河! ”

沈力眉锋一皱,摇摇头说:“你说她死了,那你可见到她的尸体?”

姚天平的眼神怔怔的,半响,忽然惊醒似的,猛然站起来:“如果她没有死,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们只做了一天的夫妻啊!她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力沉吟了一下问:“你了解黎虹吗?”

姚天平肯定地点点头:“我们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感觉上已经相知百年。”

沈力微笑了一下,有些不忍却还是说了:“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全部,需要的时间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久得多。特别是在爱情的光芒里,人最容易辩不清真伪!一见钟情的人,最初会视对方为透明人,以为瞬间就了解了他的全部,前世就相知似的。可实际上,相处的越久便会发觉对方越陌生。那是因为我们感觉一个人,特别是感觉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更多因于自己的主观意识,因于自己的幻想!”

姚天平看着沈力不由笑了:“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开始跟我上课了?你的这些理论是哪儿来的?”

沈力呵呵一笑:“我这就做叫旁观者清。”然后他正色道:“我建议你到阳城了解一下黎虹的过去。她不是毕业于那里的卫校,而且在一家医院工作过吗?”

姚天平终于点点头:“好吧。也许面对真相好过沉淫在幻想里无法自拔。我明天就去阳城。我的婚假也没几天了,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过日子了。谢谢你,沈力。”

此刻沈力心中却涌上了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无法向姚天平坦白的。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些龌龊,因为他的建议不单纯是为了姚天平,也是为了自己。自从他收到那张请柬,他的心头便打上一个结,这个结梗在他的心头,每每令他无法喘息。

他太好奇了——黎虹这个人,究竟与秦若烟有没有关系呢?如果姚天平能在阳城找到关于黎虹过去的信息,这个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呢?

次日清晨,沈力起床的时候,姚天平还在睡梦里,他知道姚天平昨夜一定又失眠了。沈力看着似婴儿般熟睡的姚天平,微微叹了口气。睡眠可以让人忘掉现实中所有的忧愁,而当醒来呢?醒来时便又要面对一切了。

这是姚天平昨晚临睡前告诉他的。姚天平说,他真想这么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他终于体会到那些轻生者的心态了。只有永远睡去才能令他们彻底解脱……

沈力不能等姚天平醒来,且为他送行了。他请的事假期限已到,必须去上班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骑他的摩托,而是步行走到站台等公交车。他知道,改变他几年来习惯的人,就是那个在公交车上遇到的戴口罩的女孩。而他选择乘公交车上班,再次遇见女孩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他知道,在这个有几百万人口的都市里,两个人偶遇的可能性有多小。而他对于这个可能性抱以热烈期望的原因,便是他从家到工作的学校,恰好也是通33路车的。当他昨晚想到这个问题时,难以自制地兴奋了好久。

车来了。他跳上车,找了个难得的空位坐下。然后他的目光四处搜寻着,搜寻的结果当然是令他失望的,心中那一丝如夜风里颤动的烛火般的希望就要熄灭了。

他的目光锁定了车门位置。每当汽车靠站时,他都会盯住上车的每个人。当车门关上的那刻,他会感到车门在心扉上猛然一击,那簇烛火就更黯淡了一些。

而世间的奇迹总会发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或者期不期待,奇迹该发生时便会发生。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沈力的视线里时,他眼睛里就要熄灭的烛火在瞬间异常明亮起来。他的嘴唇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栗。

那个女孩,依然是昨天的一身装扮。当她轻轻一跃跳上车时,沈力脑海里一直不断浮现着的身影一下子由朦胧转为清晰。

已经没有空位了。女孩站稳之后车便开始启动起来。女孩是背向沈力的,只给了沈力一个优美的背影。她刚才上车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自己呢?他暗自寻思着。他觉得她一定看到自己了,因为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目光如炬,而她又好似没有看到自己,她就似一只宁静的百合,只淡淡地绽开,没有丝毫的张扬。

而让沈力感觉室息的是,女孩的脸上,依然是口罩遮面。他又想起了昨天谢远桥讲的那个可怕的故事,那个同时有着天使与魔鬼面容的护士。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女孩与故事里的护士有一种可怕的相像感。这样想的时候,沈力又不禁摇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无论于理智还是于感情,他都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不染凡尘的女孩,在她的口罩之下,也会有一个魔鬼般的秘密!

女孩只乘了三站路便下了车。当女孩经过沈力身边时,她目不斜视步态从容。那一瞬间,沈力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人险些就从座位上弹起,追随那个即将离去的身影了。

可是,当他感觉到女孩旁若无人的目光,他的身心又重重地跌了回去。他此刻能做些什么呢?冒昧地上前与她搭话吗?那她会怎样看待自己?他无法在这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女孩面前,让对方感受的到自己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卑微!

于是,他再次错失良机。汽车很快又启动起来,他在车窗里无奈地回首,忽然发现对面有一所小学。

沈力的心头一动。莫非这个女孩的目的地就是这所小学吗?他瞬间转念,觉得她的外表与气质完全符合一个小学教师形象!

刚刚失落的心又因此而飞扬。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他们居然是同行!那个女孩是教什么课程的呢?语文?可能!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文人所具有的知性气息。数学?可能!她的目光告诉他她是一个聪慧的女孩。音乐?更加可能!女孩本身便是一支令人赏心悦目的歌。还有什么可能?体育?呵呵,这个倒是完全否定的。这么一个白晳清秀的女孩,怎么可以整日在操场上让风吹让日晒呢?这样的结果,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古铜色的肌肤以及结实的肌肉,不由轻轻笑出了声。

而此时,一个念头闪过:如果这个女孩真是一名老师的话,那么她工作的时候,怎么可能戴着一副口罩呢?那个故事里的护士,她整日以口罩遮面也是职业便利。而换做老师的职业,则是绝无可能的!

这种推测,更让沈力觉得释然,随之而来的是兴奋。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个大胆的计划!

这个计划要在下午才能实行。下午没有他的课程,他跟领导请了假便直奔那所小学。

在学校值班室,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工作证,然后编了一个还不错的借口,要找一位老师。他向值班室的师傅简单地描述了女孩的外型特征,还没忘了加上一句:她戴一副白口罩。

值班的师傅想了一下,居然一乐:“你找的莫非是展颜老师?”

沈力一愣。展颜?展颜一笑,百花失色。真是名如其人呢。只是,她的笑脸,只在他的想象之中。

他胡乱点头:“对。就是她。我就是要找展颜老师。”

沈力问清了展颜任教的班级,便进入了学校。

学校的气氛是他所熟悉的。他很快找到了三年级二班。

他还没有靠近那扇窗户,便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正在朗读课文。

“我国东北的小兴安岭,有数不清的红松、白桦、栎树……几百里连成一片,就像绿色的海洋。

……

夏天,树木长得葱葱茏茏,密密层层的枝叶把森林封得严严实实的,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遮住了蓝蓝的天空。早晨,雾从山谷里升起来,整个森林浸在乳白色的浓雾里。太阳出来了,千万缕像利剑一样的金光,穿过树梢,照射在工人宿舍门前的草地上。草地上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真像个美丽的大花坛……”

他下意识地站住了脚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未看花容,先听花语。这天籁般的嗓音已经将他征服。

他站在原处,无比虔诚地站在原处。他害怕自己冒昧闯进她的世界里,惊扰了这么美丽的意境。他一直等到她将这篇课文朗诵完毕,才一步一步缓缓走近那间教室的窗子。他感觉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轻盈地飞翔起来。对,飞翔。这一刻,就似十年之前,那个飞向合欢树丛的翩翩少年。

(注:本文引用的课文出自于小学三年级上册《美丽的小兴安岭》)

16)

孩子在沈婕怀里吃着奶甜甜入睡了。她在睡梦里无意识的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嘟嘴,一点儿也不安分。沈婕用好奇与怜惜的目光全神贯注观察女儿的睡相,嘴角浮起一丝甜蜜的笑意。

沈婕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二十四小时之后便可以下床活动了。只是会阴处侧切的刀口在痛,只能被人搀扶着缓慢行走。

昨晚她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了好几次。孩子每隔两三个小时便饿醒一回,吃一次奶。方程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他就守在婴儿车旁,痴痴地看着他的宝贝女儿,不时转回头望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幸福感似氤氲的雾气一般弥漫着他的精神世界。

傍晚的医院是最热闹的时刻。产科病房也被一种特别的气息所笼罩。沈婕又想起曾经听过的那句话:医院里,只有产科病房是快乐的。此时此刻,她真切地体会到了。

婴儿的哭声就似交响乐般随时上演。这种哭声是会在婴儿之间互相传染的,虽然他们谁也看不到谁,但同伴们的哭声是这个崭新世界里唯一能听懂的召唤。于是,这哭声便似林中的鸟鸣,有独唱亦有合声,在亲人的耳中是最动听的歌。

在这种浓浓的幸福中,沈婕也会偶尔想到生产之前那一幕幕可怕的情景。那个穿黑衣的红脸女人,以及那个襁褓里的红脸婴儿,当她再次回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诡异,却不再感觉害怕。那一切即使是真的,也已经远离自己了,她已经拥有了一个健康的小婴儿,这个健康的小婴儿此刻正在自己怀里甜甜睡着,嘴角还留有乳香。

因此她更相信那些画面是由于自己对生产的恐惧而引发的幻觉。因为她只是看到了那个女人与婴儿而已。除了视觉带来的心理冲击,她们并没有给自己造成其它的伤害。

如果这一切是幻觉的话,那导火索便是同事赵盈收到的那个可怕的畸形死婴。而赵盈已经精神失常进了精神病院,她发病只是因为死婴呢还是另有其它原因?

她想,等出了满月之后,一定要去精神病院看望赵莹。她们平日里是要好的小姐妹,赵莹一直是个开朗的女孩,沈婕希望她能早日恢复正常。

沈婕正胡思乱想之际,有人推门而入。

病房里,母亲周青娅与丈夫方程都在。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均是一愣。

然后,沈婕犹豫地叫了声“爸!”

周青娅却忽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面向窗户,那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保持着几分韵味的背影微微有些颤动。

方程回过神来之后急忙迎上前去::“爸,您来了。”

来人正是沈婕的父亲沈天洋。他步态沉稳地走进来,脸上却有一丝窘态。沈婕看着多年未见的父亲的脸,一时间心绪纷乱。父亲明显老了,皱纹更深更多了,头发也沾染了几丝风霜。

从理智上讲,沈婕是不愿原谅父亲的。可此时骨肉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是做了母亲之后才能深刻体会到的。

沈天洋看着周青娅的背影,欲言又止,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他走到沈婕病床前,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沈婕:“小婕,恭喜你,做妈妈了。”

沈婕脸一红,调皮一笑:“爸,也要恭喜你,做外公了!”

几句话令病房里尴尬的气氛得以化解。沈天洋迫不及待地抱过外孙女,捧在怀里,似捧着一个珍宝一般,爱怜无限。

而就在他充满慈爱的脸上,有一丝古怪的神情浮出。这种神情虽然只一闪而过,却被沈婕敏感地捕获。她心中充满诧异,琢磨不出父亲这种古怪的神情究竟是何意。

沈天洋临走之时,从怀里掏出一副挂件,放在外孙女的襁褓里。那是一只纯金的小佛像,光闪闪金灿灿。

之后沈天洋恋恋不舍地将孩子放进婴儿车里便告别了。孩子还在酣睡,她不知道自己刚刚被亲外公抱过。沈婕想,这一点会是父亲深感遗憾的吧。

但当他看到转过身来的母亲幽怨的脸时,曾经的往事又提醒她,不能原谅父亲。

在哥哥五岁,自己三岁那年,父亲便舍弃了曾经深深相爱的妻子与两个年幼的孩子。母亲没有再嫁,因此两个孩子从那之后几乎没有享受过父爱。父亲很少来看他们,那是因为母亲的阻拦。

父亲为什么要走?从小到大沈婕问了母亲无数遍。直到她与哥哥快成年时,母亲才流着泪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是父亲移情别恋了。他说自己遇到了比周青娅更好的女子,不忍负她,因此宁愿负了结发之妻。周青娅恨浪滔天,悠悠岁月并没有冲淡沈天洋带给他的伤痛。而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她一直没有亲眼见到与她有夺夫之恨的女人。事实上,沈天洋与周青娅离婚之后,一直未娶妻室。后来周青娅只有这样猜想:恶有恶报,沈天洋爱上的一定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那女子定是弃他而去了。

方程将周青娅扶到椅子上:“妈,您歇着,开饭了,我去打饭来。”

那顿饭菜可想而知吃得很无味。之后,方程与沈婕想尽办法哄母亲开心,但周青娅一直闷闷不乐。直到小宝宝醒来,哭闹着要吃奶时,周青娅看着外孙女才浮出笑意来。

沈力也是那个时候到医院的,他带了许多妹妹平时爱吃,又对产妇身体有益的美食。

沈婕看沈力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察觉到沈力一直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他所掩饰的是一种情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这绝对不是当上舅舅的幸福,而是爱情的幸福。

爱情的幸福!

沈力此刻果真沉浸在这种幸福之中。他在来医院的路上,脑海里还一遍遍地回放着那令人心狂的一幕。

当时沈力站在三年级二班的教室窗外。当他入迷地听完展颜朗读的课文时,身不由己地靠近了那扇窗户。

他眼中的景象由朦胧逐渐清晰,又从清晰转为朦胧。

他看到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正是那个在公交车上邂逅的女孩!

而令他惊喜的是,此刻她脸上的口罩已经无影无踪,他终于可以一睹美人真颜!

当他看清楚她的容貌时,感觉整个世界忽然之间纯净起来!连呼吸到的空气都带有一种芬芳的味觉!

女孩的脸是美丽的,正是沈力梦想中的样子,清秀而不失娇艳,活泼而不失温婉。她站在讲台上讲着课文,带着微笑。这微笑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展颜一笑,百花失色。沈力忽然回想起他刚听到她名字时想到的这句话。此刻,竟已成真。

那幕情景只在瞬间,因为展颜老师很快地察觉到窗外的沈力。于是她暂停了讲课推门而出。

沈力在那一刻才蓦然惊醒。等他想到逃离时,展颜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你找我?”她吃惊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而又不全是像看陌生人,更像是看到一个多年未见今又重逢的老友。

“我……”沈力那一瞬间张口结舌。面对着一个梦幻般的女孩,竟是说不出话来。

女孩嫣然一笑:“你如果有事,在校门口等我。我五点下班。”

沈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从那间教室一直走出校门的。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刚才的一切是真是幻。他只想沉醉在这美梦里不要醒。

直到他看到一身白裙的展颜似一只轻快的小鸟飞到他面前时,他才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幻。他看着她,眉却微微蹙起——她那张美丽的面容,此刻竟又被口罩所遮掩了。

“你……为什么戴这个?”他忍不住冲口而出。

展颜顿了一下轻声说:“我有过敏性鼻炎,在这个季节很怕一种花粉,于是就……”

沈力只觉得心头的结忽然间打开了。原来事情竟然如此简单!都是谢远桥那个家伙制造的事端,害得自己神经兮兮!

展颜看到沈力的古怪的表情,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哦……我……”沈力在腹中编了好多遍的理由此刻突然失踪。

展颜用笑盈盈的眼睛望着沈力。眼前的沈力身材高大健硕,古铜色的肌肤在夕阳的余辉里闪烁着健康的光泽,一头蓬松的黑发干净且柔软,脸部轮廓亦钢亦柔,五官像是艺术家精心打造出的杰作。特别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睛本身是含黛青山,而散发出来的目光则是清柔水波了。

于是,在展颜纯净的目光里,又多了一丝迷离。这迷离是曾经有过的,沈力记得,就是初次相见,她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哦。我们见过的。在公交车上。”沈力突然说。

女孩愣了一下,笑了。她笑的时候,那迷离的眼睛似月牙儿一般弯起来,说不出的迷人。

于是所有的隔阂在两人之间土崩瓦解。两颗年轻的心,在瞬间靠得很近。

他们忽然发现周围的人们都在用各种眼光望着他俩。两人互视一笑,决定一起潜逃。

而就在这时,沈力忽然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虽然隐匿在人群中,却异常清晰地撞击到沈力的视神经。

那张脸的主人是一个穿黑色衣裙的女人。她有着雪样的肌肤,因此那袭黑衣更衬托出她肤色的苍白。

而那张脸,与她雪样的肌肤一般,完美得有些太过完美了。所以会让沈力感觉到这张脸不够真实,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是静止的,就似一幅油画。而油画上的人物也是有表情的。所以那张脸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则直视过来。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相反,那双眼睛里面射出了冰冷的寒光!这道光令沈力原本沸腾的血液在瞬间凝结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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