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所处的时代正是宗门积弊已久，五家的宗旨和家风长久以来，已被不学无术之辈扭曲得不成其旨时，诸如谬学临济的瞎棒乱喝，误传曹洞的默照邪禅，充斥于当时。在这种危机之中，高峰出世提倡并高举禅门真参实悟的实践方法，对于当时颓废的宗风、萧条的丛林而言，其功不可没。正是在他的倡导之下，参话头的风气，实事求是的风气，才得以广行于世间。在历代祖师行禅语录中，除大慧杲之外，再没有比高峰对于参话头、起疑情等禅门的实践心法，剥析条缕得如此明确、如此畅达、如此透彻了，无怪乎明代莲池极力赞颂《高峰语录》，并力行推广。
没有疑情不是参
下面引述一段高峰禅师禀告自己参学始末及悟道的因由，以使大家更深入地明了禅门参话头和起疑情的实质，同时也对中国禅宗独特殊胜的内涵和真正标榜的宗旨及方法有一个全面的认识。
高峰禅师在寄给他老师仰山雪岩的书信中，述说了自己是怎么悟道、怎么参禅的。
“某十五岁出家，十六为僧，十八习天台教，二十更衣入净慈。”这个净慈就是净慈寺，在杭州灵隐寺的对面。净慈寺文革时毁掉了，周总理在七几年的时候正在杭州，看见二十几个日本和尚在一个乱土堆里面一步一叩头，周总理问：他们是在干什么？一打听原来这里是净慈寺遗址，日本的临济宗子孙来拜访山门。结果祖庭早被烧光了，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在旁边磕头。周总理一看不象话，命令当地有关部门赶紧重盖，净慈寺又盖起来了。
“立三年死限学禅，遂请益断桥和尚，令参生从何来，死从何去。”这就是话头，生从哪里来，死从哪里去。“于是意分两路，心不归一，又不曾得断桥和尚说做功夫处。”你看禅宗就这么辣，给他话头又不给他讲清楚，他也不知道怎么参，而且断桥和尚也不说怎么参、怎么起疑情。
“看看耽搁一年有余，每日只如个迷路人相似，那时因被三年限逼，正在烦恼中。”参话头没人教我，就死参笨参，有什么用呀？马上三年了，正在烦恼中。“忽见台州净兄说雪岩和尚，常问你做功夫何不上去一转？于是欣然怀香诣北礀塔头请益，方问讯插香，被一顿痛拳打出，即关却门。”这个就是《商道》中林尚沃的故事原型，刚去看老师，还没有说话，便被一顿痛拳打出，滚蛋！你来干什么？
“一路垂泪，回至僧堂。次日粥罢，复上始得亲近，即问已前做处。”第二天稍微可以亲近，你做什么功夫呀？参什么话头啊？“某一一供吐，当下便蒙剿除日前所积之病，却令看个无字，从头开发，做功夫一遍。如暗得灯，如悬得救，自此方解用工处。又令日日上来一转，要见用工次第，如人行路，日日要见工程，不可今日也恁么，明日也恁么，每日才见入来便问：今日工夫如何？因见说得有绪后，竟不问做处，一入门便问：阿谁与你拖这个死尸来？声未绝，便以痛拳打出。每日但只恁么问，恁么打，正被逼拶有些涯际，老和尚赴南明请，临行嘱云：我去入院了，却令人来取你。后竟绝消息”。这是老师故意整他了，因为高峰太厉害了，就像张居正十三岁就中举人，他老师是故意叫他十六岁才中举人，中举人之后跟他说：我很抱歉，我压了你三年。如果你提早三年，你张居正只不过是一个状元而已，晚了三年你是经国之士。高峰的老师也是这样故意压他。《商道》里面，林尚沃一见石崇大师，石崇大师劈哩叭啦打他，可见韩国还有我们中国古风。
“二月半归堂，于次月十六夜梦中，忽忆断桥和尚室中所举‘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自此疑情顿发。”看到没有？突然“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发了疑情了。“打成一片，直得东西不辨，寝食俱忘”。你看参话头要参成这样，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参参参！吃饭都忘了。“至第六日辰巳间，在廊下行，见众僧堂内出，不觉混于队中。”那寺院里，每天都要绕堂念经。“至三塔阁上经，抬头忽睹五祖演和尚真赞。”五祖法演是宋朝临济宗的祖师。禅宗没有佛像，只有历代祖师像，他突然看到五祖法演的画像，画像里面有他的生平简介及赞叹语句。
“末后两句云：百年三万六千朝，反复原来是这汉”，这是五祖演说自己的。高峰突然一下看到这个诗句，“日前被老和尚所问拖死尸句子，蓦然打破，直得魂飞胆丧，绝后再醒，何啻放下百二十斤担子”。“其年恰二十四岁，满三年限。”破了本参，悟了。
然而还是“于日用中尚不得自由，如欠人债相似。”这个时候虽然悟了，可是还不大自由。“乙丑年，老和尚在道场作挂牌时，又得依附。随侍赴天宁，中间被诘问：日间浩浩时还作得主么？”你白天作得主吗？“答云：作得主。又问：睡梦中作得主么？”睡觉你能做得了主吗？“答云：作得主。又问：正睡着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在甚么处？到这里直得无言可对、无理可伸”。他答不出来了，这是一个公案的话头：睡的时候你可以做主，醒的时候你可以做主，不睡不醒的时候那个主人公在哪里？能做主吗？他答不出来了。到这里只得无言可对，无理可伸。
“和尚却嘱云：从今日去也不要你学佛学法，也不要你穷古穷今，但只饥来吃饭困来打眠，才眠觉来，却抖擞精神，我这一觉主人公毕竟在甚么处安身立命。虽信得及，遵守此语，奈资质迟钝，转见难明。”参不出来了，吹牛吹不出来了。“遂有龙须之行，即自誓云：拼一生做个痴呆汉，定要见这一着子明白”。我就发誓了，发誓拼死做痴呆汉，也要参出来。
“经及五年，一日寓庵宿睡觉，正疑此事。”注意！正疑此事还在疑情呀，多用功呀，多可惜呀，五年还在弄话头，你看看用功用得这么厉害，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在参话头，无梦无想时主人公在哪里呀？主人公在哪里呀？“忽同道友推枕子堕地作声，蓦然打破疑团。”因为宋朝用瓷做枕头，一下子撞落地，“啪”的一声打破疑团，一下子悟了。“如在网罗中跳出，追忆日前所疑佛祖淆讹公案、古今差别因缘，恰如泗州见大圣，远客还故乡，原来只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自此安邦定国，天下太平，一念无为，十方坐断。”
在此信中，高峰说到自己夜梦中，顿发疑情，打成一片，直得东西不辨，寝食俱忘；如同大慧杲所说的，茶里饭里，行居坐卧，无时不在其间一样。这种情况，正是参话头参得上路，参到得力处。不经此一番混沌，不由此一念专精、身心都深入于话头中，犹如庄周之梦蝶相似，所起之疑情就不能深远；疑情不能深远，那么所参之话头便不能起用。因此，参话头必要参到此种田地，方堪造就，否则仍是暂时歧路，异地化城。
更重要的是，若无雪岩和尚平素之严峻鞭策，苦心经营，高峰之疑情，纵然发起，必不致如此豁然；而由雪岩和尚要他再参“主人公”话头一事可知，学者要得真参实悟大彻之机，明师之鞭指、钳锤，实为契机要津，不可或缺。若无点晴之机，直一画龙耳，又有何大奇。
几回生，几回死
大慧杲及高峰在百年之内先后提倡参话头不遗余力，并且在当时都产生了立竿见影的影响，就是因为他们亲身验证了参话头的“实效”。只有实事求是，立足真实，禅的生命力才能转化出最大的能量——智慧无限，如同爱因斯坦有名的公式：E=mc2。任何伟大的理论也无法创造出生命，必须实践才有生命，禅就是实践的生命，参话头则是生命的实践。
参话头这个“方法论中的方法”、“实证中的实践”，才是中国禅宗能够超迈中、印佛教的“盲区”，气吞万世，含融百家而独立不殆的生命动力。只有这股来自生命本身具足的动力，才能转化任何伟大的理论，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落实到实际理地的真修实证上，完成一个大写的“人”的事业。唐宋文明的盛世，日韩文明的转化，都足以说明这个方法论中的方法，实证中的实践是真实不虚的，历百世而不朽的，虽至今日其效验仍然弥新不减，正应了《书经》中的一句话：“周虽旧邦，其命惟新”。
这是我们今天在中国大地上倡导参话头的主要原因。跟大家解释清楚了，大家知道参话头是怎么回事。
参话头是这样子，出生入死，几回生几回死，大脑随时归零，这是正常的，这叫做梦幻一如，这是实相。你说哪是现实？哪是梦？这就是庄子的我是蝴蝶呢？还是蝴蝶是我？不要去搞清楚，你不要去想，就是去好好听音乐，也不要回忆什么，就做白痴。
我再给大家讲一个俱胝一指禅的公案：有一天，一位名叫实际的比丘尼来到金华俱胝禅师的道场里，她不经通报，也不脱笠，径自进入禅堂，拿着锡杖绕俱胝禅师禅座三圈，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就脱下斗笠。”
她一连问了三次，俱胝禅师一句话也答不出。实际比丘尼便拂袖欲去，俱胝禅师挽留道：“天色已暗，且留一宿吧！”
实际比丘尼道：“你说得有理，我就留下来。”
俱胝禅师无法回答。
后来，俱胝禅师向天龙禅师请教，天龙禅师竖起了一根指头开示他，俱胝当下大悟。从此以后，俱胝禅师凡是遇到有人请示佛法禅道，他便竖起一根指头，学者因此有所契悟，因此获得“俱胝一指”的称号。
俱胝禅师的小沙弥也学老师的样子，凡有求道者来，只要俱胝禅师不在，也不管人家问他的是什么，他也学着师父竖起一根指头。俱胝知道后就将沙弥叫到法堂，问道：“如何是佛？”沙弥很自然地竖起一根指头，俱胝禅师便拿起剪刀将沙弥的手指剪断，沙弥痛得大声怪叫，俱胝禅师就喝道：“如何是佛？”沙弥自然地想举起一指，可是不见指头，当下大悟。
当然不必剪指头，没有指头就悟不了啊？每天有体会，这就是进步，所以丛林有句话：小悟十八回，大悟八十回。
若真正批判佛教，南老师都不答应的，我现在在做，没人敢做，我就敢做。如果我现在掌握国家大权，我就像三武一宗一样再来一个“灭佛”运动。你们运气好，我没有掌权，不然你们要死掉一半，我比秦始皇还厉害，我比纳粹还厉害，你们家有一个佛字，给你满门抄斩。不如此不能报答释迦牟尼之大恩惠，不如此不能发明天地之大德智。所以，作为宗教的佛教是要批判的。
此情惘然怎追忆
真正参话头要参到极致，真正的要参话头，就必须要参得高峰妙一样，至少参得像我一样，一天半天脑筋就入在那里，东西南北不分，人法物我两忘，那就是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的境界。你们以为《齐物论》是什么？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诗就是禅，参话头要参到这个时候，才有点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