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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香引

从山上回来当晚,宋瑜坐在浴桶里仔细查看了身子,并未发现丝毫异样。她知道的不多,都是大姐宋璎普及的。阿姐说圆房后身上会疼,还会有瘀痕,可她既不疼也没瘀痕,这又该如何解释?难道那男人什么也没做,只是搂着她睡了一夜?

宋瑜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把宋璎盼来,已是七八天之后的事了。

待宋璎跟宋家二老见罢礼,她便命薄罗请人过来。

姑娘家时常聚在一起说私房话不足为奇,薄罗甚至体贴地为两人合上菱花门。

宋璎生得漂亮温婉,性子柔和,虽跟宋瑜不是一母所出,但宋璎待她一直很亲昵。这会儿见她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一笑:“这是怎么了?”

话到嘴边宋瑜还真开不了口,她干脆采取迂回婉转的策略:“前天我跟母亲一道去大隆寺上香了,”见宋璎没反应,她只能瘪瘪嘴补充一句,“说是要为宋谢两家祈福,母亲才非要把我拉上,那天,是谢昌为我们开的路。”

宋璎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抿唇一笑捏了捏她手心:“你跟谢昌的婚事是早就订下来的,再有不久你们便要完婚了,日后万不可再说这种话。”

“可是阿姐……”宋瑜反握住她的手,神情苦恼,“我没成过亲,自然害怕。听人说洞房之夜要、要做那事……她们说疼得很,是真的吗?”

她前半句惹人发笑,后半句则让人难以回答了。饶是两人关系好,宋璎也免不了脸上一热:“这、这教人怎么说!”

“那阿姐当时呢……”宋瑜眨了眨盈盈水眸,眼睛漂亮得像点缀了千万星辉,“疼不疼?”

宋璎的脸烫得如火烧,得知她是真烦恼,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宋璎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才敢贴在她耳边喁喁细语:“这得看男人的本事……彼时我在床上躺了两天,连路都走不成……”

宋瑜没料到得来这么个答案。

现在她非但走路好好的,而且一口气下青武山也不费劲。宋璎又说若两人真的圆房……宋瑜将她的话来回斟酌思考,如此说来她还是清白身子?

思及此,她的心境陡然开阔,情不自禁地绽出轻松笑容。然而还没高兴多时,又想到那个男人沉睡的面容……如果他对她什么都没做,那、那她的药性是如何解的?

她虽养在深闺,但从宋琛那儿多少了解一些。那种药出自平康里,需要男女行房才能纾解,谭绮兰既然有这药,便说明她与那地方脱不了干系。宋瑜并不打算善罢甘休,谭绮兰险些害得自己身败名裂,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至于那个男人,只消一想起他平静冰冷的眼睛,她便惶惶不安。他们没发生关系最好,最好,再也不相见。

宋璎家中有生意需要照拂,跟前离不开人,是以她当日就得回去。饶是宋瑜想留她住下,软磨硬泡一番依然得送她离开。宋瑜依依不舍地望着走远的车舆,青石台阶下宋瑜立在石狮旁,远眺头顶穹隆,一时惘惘。

春风拂面,吹散了她身上淡雅清香,身后传来宋琛懒洋洋的声音:“自打从大隆寺回来你便不大对劲,莫不是被佛祖洗了脑子?”

正门是他近来走动最多的地方,俨然已跟守门的仆从打成一片,可惜,没有父母的命令,他依旧不能出府,如此看来,此刻的宋琛还真像个被困在金丝笼里无能为力的雀鸟。

宋琛并非不善念书,相反,他脑子灵活得紧,就算是晦涩深奥的文章,他不但一读便懂,还能融会贯通,很有领悟能力。可惜幼时被龚夫人逼得紧了,教他念书的夫子又严厉苛刻,对他非打即骂,旁人做的坏事却冤枉到他头上。彼时他心高气傲,哪能忍受这般侮辱,一怒之下就冲撞了夫子。宋老爷得知后勃然大怒,将他狠训一通,宋琛心中不甘,从此学业便不大上心,渐次荒废了。再有,他被外边结交的纨绔子弟带坏了,终日不务正业。

宋瑜皱了皱眉:“你这样对佛祖不敬,小心死后下阿鼻大地狱。”

年关将过便说这些死啊活啊的,她可真说得出口。宋琛连连呸了两声,将她拉到斗拱下面,避开风口:“后日父亲有意让我跟大哥出一趟门,去年冬天制作香料的原料准备不足,损失不少生意。这才入春便要到人家花圃里去,若是能谈成这笔交易,往后新鲜花瓣就不用愁了。”

宋瑜点点头,这事她是知道的,整个冬天父亲都一脸愁容,只有过年那几日才露出笑颜:“你是该跟着一块去了,家里生意总要开始着手打理的,总不能日日蹲在院门口过活。”

宋琛跳脚:“我都半个月没出门了!”

简直快要憋死人了!他看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流,再看一眼门口杵着的两个仆从,烦躁地拂了拂袖襕,大步往正院走去,立在垂花门前转身看她:“我同父亲说了,到时你陪我一块去。”

宋瑜拾级而上,面露不解:“我去做什么?”

两人之间相隔一个台阶,宋琛又比她高出一截,他满意地拍了拍宋瑜头顶,道:“你对香料天生敏感,能分清种类看清良莠。再说了女人对女人最为了解,姑娘家最爱什么香味儿,你可比我和大哥了解得多。”

反正宋瑜那天没什么要紧事,出去散散心也好,她思量片刻便颔首应下。

这天清晨,宋瑜让薄罗调查的事渐渐有了眉目,谭绮兰确实跟平康里的人有接触。

宋瑜将那晚的事粗略跟两人提了,只不过隐瞒了进错房间一事,她只说在龚夫人那儿躲避一夜。薄罗和澹衫从她八岁起便在跟前伺候,她对两人较为信任,叮嘱二人对此守口如瓶。薄罗听罢义愤填膺,狠啐一口:“婢子一直就觉得谭小姐心胸狭隘,爱找咱们姑娘麻烦,未料想她竟是这般阴狠毒辣之人!”

就连澹衫都忍不住嗟叹:“真是人心难测啊!”

薄罗手段多,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出府一趟就打听出近来陇州发生的大事。眼下她拿了一封信递到宋瑜跟前:“那平康里的老妈子是个守财奴,起初矢口否认,后来我拿点钱给她,她便什么都说了,这封信便是谭小姐同她暗通消息的证据。”

信上火漆已被拆封,宋瑜打开细读了一遍,挑唇一笑,眼里满是讥诮:“这信里的内容若是公之于世,谭绮兰大抵会身败名裂的。”

她命澹衫将信放在妆奁底下,时候不早,收拾一番好跟宋琛前往花圃。

澹衫心怀疑惑,藏得不露痕迹后抬眸问道:“姑娘为何不把信中内容流传出去?她上次事情没成功,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不如先发制人。”

宋瑜正在挑出门的衣裳:“正是因为她不会善罢甘休,我才需要拿捏住她的命脉,若她再生是非,这封信的内容可就不止咱们三人知道了。”

宋瑜从未想过要饶恕谭绮兰,女子名节尤其重要,她竟当儿戏一般害人。旁的或许还好说,偏偏这回她踩着了宋瑜的七寸,别看她平时娇娇弱弱,可她到底是在龚夫人那样睿智强势的女人身边长大,总归不会太懦弱。

天气仍有些凉,宋瑜穿杏色大袖轻罗衫,束高纤腰,她本就生得纤细长,如此打扮更显得亭亭玉立。石榴红披帛衬着莹然如玉的瓜子脸,颜色举世无双,碧青妙目光华流转,顾盼生辉。

薄罗给她略修眉毛,对着鸾凤和鸣镜由衷称赞:“将来谁能跟咱们姑娘作配,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数她最油嘴滑舌,赞美的话宋瑜从小听得多了,如今多少有些麻木。

宝髻松松绾就,头戴勾云金翠花钿,看一眼时候差不多,宋瑜便往大门走去。他们是去谈生意的,人多了反而添麻烦,况且有大哥和宋琛在场不怕出事,宋瑜便将薄罗澹衫留在家中,独自坐上前往花圃的车辇。

花圃位于城外向西三四里的地方,共有十来亩,举目望去一片汪洋花海。孟春时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盛开的花朵簇拥成团煞是喜人。

宋瑜立在辇车上望向前方,被眼前美景震慑,她从不知道城外还有如此境地。

“还不下来?”宋琛行到她跟前伸手相迎。

宋瑜讷讷地扶稳他手臂,踩着脚垫下车:“我怎么从没来过这地方?”

宋琛笑她傻:“这是前年才培育的花圃,别说是你,连我都第一回来!”

她环顾一圈不见宋珏,门口有两三仆从伫立,看模样是打理园子的人。前头有一个而立之年、面目和善的管事引路,宋瑜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月季,这花圃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同的花朵被分别栽种在不同的地方,与此同时,园丁又十分注意花开的时间,尽管现在还没到百花绽放的时间,但前后左右都有正在绽放的花朵,难怪远远看来花枝繁盛。

几人走了一段路她才想起来问:“大哥呢?”

管事笑容亲切:“宋公子与我家园主是旧识,方才已前往小院叙旧了。小姐莫着急,他们议完事后便到。”

宋瑜循着他视线看去,果见花圃东南角另辟了一间院落,门前清冷,与园里争奇斗艳的光景截然不同,看着甚为孤僻。宋珏常年出外,广交各路友人,两人相识并未引起注意。管家领他们到前方堂屋小坐,面前各放一盏花茶,茶味清冽飘香,是此处一绝。

宋瑜端起豆彩绘花枝茶杯小啜,果真与平常喝的不同,她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昨晚大风,吹落不少花骨朵儿,管家急着去打理,满心愧疚地说明之后,就急忙退了出去,便让一名仆从陪伴在堂屋门口。宋琛对此不以为意,挥手让他忙自己的。

“这地方看着挺奇怪。”宋琛环顾屋内一周一脸凝重,负手立于八仙桌前。

宋瑜偏头,一门心思全在茶上,随口敷衍了句:“哪里奇怪?”

宋琛向前两步,摸了摸桌子:“这屋里桌角弧度圆滑,像是刻意打磨过,不仅桌椅,几乎所有尖锐的边角都如此。而且既然种花,屋中大都会摆放盆栽,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顺手敲了敲条案,“桌上没有烛台,这就更奇怪了,谁家夜里不点灯?所以我猜测……”

宋瑜端着茶杯的手一颤,些许茶水洒在襦裙上。

“我出去收拾。”她连忙起身,顾不得宋琛疑惑的目光,匆匆步出屋内。

她立于廊下,举起袖襕碰了碰额角才发现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不会这样巧的,一定是她想多了,宋瑜如是安慰自己。

她低头掸去身上水珠,平复罢心情正欲转身进屋,一抬眸便看见远处走来两个人。

一个风姿清举,俊逸英武,正是她的大哥宋珏无疑。而宋珏身旁……那人穿墨色圆领袍,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给人感觉阴霾冷鸷,他手中持一紫檀拐杖,正缓缓往堂屋走来。

宋瑜心坠谷底,宋珏已经看见她,她无处躲避。

原野惠风畅畅,天朗气清,宋瑜雕塑般杵在檐下,风吹得手脚冰凉。

披帛从她粉颈前轻柔拂过,搔得脸颊酥酥麻麻,她蹙眉按下锦帛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声如蚊呐:“大哥。”

她对宋珏虽不亲昵,但也从未如此忐忑过。宋瑜尽量维持镇定,不去看他身旁的人,低眉敛眸,可惜紧紧交握的双手出卖了她。

宋珏颔首应下,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她手上,又侧身向她举荐身边的霍川:“这是成淮兄,先前于永安结识,几日前成淮兄才到陇州,是花圃的主人。”说罢他又向霍川介绍宋瑜,“这是家中三妹,对各类香料过目不忘,今日带她一同出来是为此事。”

宋瑜长睫毛微颤,掩住了灵动水眸中的慌乱。

她不敢说话,生怕对方认出自己来。他是个盲人,理应认不出才是,可她也不知那晚自己发出声音没,万一他听出了她的声音可不得了……宋瑜悄悄抬眸看他,近看下,他的五官更为精致,可在融融日光下却透着彻骨的冷意,黝黑深沉的眸子似乎在凝视某处,听闻宋珏所言薄唇微挑。

正是这一笑让宋瑜头皮发麻,他问:“令妹家中排行第三?”

宋珏笑着解释:“确实行三,不过三妹称呼与此无关,是幼时叫惯了的乳名。”

姑娘家的乳名大都娇娇俏俏的,鲜少有人叫三妹,娇憨之中又别有一番旖旎滋味,这是宋瑜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名字。她不知霍川是否想起了什么,唯恐他出言刁难,万幸他只问了这一句,便淡声道:“幸会。”

宋瑜抿唇含糊应了声,搁在平时这是极无礼的举动,可她真是怕极了。他们那样亲密无间地贴着睡了一夜,饶是什么都没做,她也是被玷污了清白……霍川大抵没认出她,对她的无礼不以为意,与宋珏并行走入堂屋。

她在门边愣愣地站了许久,直到手脚不再那么僵硬,才看看头顶的青天白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总算活过来了,他没认出自己,果真如他所说的一般,幸甚至哉。

他们谈生意宋瑜是插不上话的,她借衣裳泼湿为由留在廊外。

花圃里的小院很别致,虽称不上雕梁画栋,却彩绘精美,地方不大,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宋瑜碰了碰廊下圆柱,指腹不见丝毫灰尘,想来主人是个颇爱干净的人。四下眺望,目所能及的是一片花海,花朵颜色艳丽,争相绽放,让她不由得心神往之。

若是能住在这地方,不知该多么妙趣。

然一想到霍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便浑身一抖,连忙摒除这荒唐想法。

衣裳早已阴干,宋瑜却不想进屋。里面不时传来大哥沉稳的声音和宋琛难听的鸭嗓子,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平静淡漠的嗓音,那声音不大,但气势十足。宋瑜在大隆寺没听过他说话,如今细听之下觉得他音色十分特别,低沉悦耳,仿若潺潺淌过溪石的流水,最终汇入心扉。相比之下宋琛逊色不少,他最近处于变声期,一开口便听得人心肝俱颤。

胡思乱想之际,管事推着把木雕轮椅走来,到她跟前笑问道:“小姐因何不入屋中?”

宋瑜手背在身后紧紧捏着绣金衣缘,随意扯谎:“方才有些气闷,便出来透透气。”

“可是身子不舒服?”这位管家对人很是关怀,抬手便要招人去请郎中,宋瑜赶忙制止,他便又道,“稍后我家主人与令兄弟要一同前往花圃,小姐正好一起跟着,院中花开正盛,看看鲜花,想必小姐便会忘了身体不适的。”

宋瑜想拒绝,奈何招架不住对方盛情邀请,管事不待她开口便笑呵呵地入了堂屋。

她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疼。

堂屋条案旁,霍川端坐在椅子上,正与宋珏商议花瓣供应数量与价格。宋珏有意长期来往,日后宋家所需鲜花都由此地负责,给的价格亦算公道,只不过开的条件略精明了些。

与此同时,宋珏要求花圃日后只做宋家生意,互往互利。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可霍川凭什么答应他?宋家所出的价钱确实比旁人高,难道仅凭这一点,便想拉拢他为宋家卖命?

霍川细细摩挲云纹扶手:“林翡欲拿什么来说服我?”

宋珏料定他不会轻易同意,两人认识多年他依然是这副清冷模样,凡事以自身利益为先,从不情感用事。正因为如此,他才是生意场上最理想的伙伴。

屋中静了片刻,管事推着轮椅到霍川跟前,打破僵局。他起身坐到轮椅之上,乌黑瞳仁凝望前方:“不如先到园里查看一番,林翡再决定是否要与我合作,省得生意谈成了,你却对我园里培育的品种不满意。”

闻言管事忍不住插话:“主人无需谦虚,我却觉得今日园里花香尤甚,不知是否昨夜刮风缘故,连廊檐下都是馥馥香气。”

霍川挑唇一笑,不置可否。

宋珏、宋琛紧跟着起身:“也好,那便先去园里看看吧。”

几人相携走出内室,宋瑜正坐在围栏上心烦意乱地抠着蔻丹,葱削的白腻手指被她折腾得指尖通红。她正专心致志地对抗一根倒刺,抬眸见几个人已经出来,心虚之下忙跳起身,恰好磕破了手指,疼得她长吸一口气。

还是管家待人亲切和蔼:“小姐的身子可是爽利了些?”

宋瑜忙不迭点头,刚要开口便看见坐于轮椅的霍川,他姿态从容,一派闲散,她当即噤声。

“既是好了,小姐便一同前往圃园吧,近看盛开的花朵能使人心旷神怡。”管家似乎没看见她满脸的不情愿,眯眼笑得十分热情。

直到他推着霍川走远了,宋瑜才踱步到宋琛身边,拽了拽他袖子细声道:“若是没事,你同大哥知会一声,就说我先回去了。”

“车辇早早地便回去了,申时才来迎接,你此刻打算徒步走回去不成?”宋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进屋开始她便不大对劲,跟后头有讨债鬼似的坐立难安。

这里距离陇州城门有三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而且沿途尽是荒野之地,她一个姑娘家孑然上路,难保不会遇上歹人。知道此举行不通,宋瑜唯有认命地跟在几人身后,只是整个人都蔫蔫的。

“可是大哥刚才在外面说你了?”宋琛思忖了一会儿,继续道,“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此番是爹爹亲自同意你一起来的,还指望你为我们指点一二,你若是回去了,这笔生意该如何谈成?”

宋瑜摇摇头,道:“与大哥无关。”

宋珏从小就比旁人稳重老成,不轻易与弟妹玩闹,与他们也不大亲近,当然,这与他的生母秦氏脱不了干系。秦氏也不地道,手伸得比别人都长,因着生了长子便更加肆意妄为,一门心思要宋珏独揽家业。自打宋珏接受宋家泰半生意后,她便如日中天,不可一世,连在嫡妻龚夫人面前都未曾收敛。

无怪乎龚夫人忌惮她,盖因她着实气人。偏偏宋琛又不争气,打骂不听,可谓教人操碎了心。

花圃分花类分别栽种,他们停在一簇簇月季前,月季颜色众多,粉白黄红,各有姿色。鲜红的花瓣碾碎提炼,加入油脂可做成胭脂,带有自然的芬芳,是闺中女子最喜爱的粉黛妆点。白色的花瓣则可掺入水粉中,这样的水粉不仅清香更能养颜,卖得很好。

宋家不单单做香料生意,更有胭脂、口脂、妆粉等女子喜爱的脂粉,但凡提起宋家的胭脂,这陇州城附近的人无不点头称赞,宋家胭脂绝对是明晃晃的金招牌。这其中当然也不乏宋瑜的功劳,她打小喜爱这些东西,三两岁时便爬上龚夫人的梳妆台,对里面玩意儿爱不释手。

此刻,她半蹲在月季花前,看着层叠的重瓣卷出美丽的弧度。凉风袭来,花香袭人。香味之中又夹杂着别具一格的馨雅,对于常年育花的人来说,这味道难以忘怀。

璧人立于花田之中,与周遭盛景浑然一体,纤细娉婷,袅娜翩跹。广袖被风吹起,从袖筒中传来隐隐郁郁芳香,竟比周围花香更胜一筹。粉白黛黑,施芳泽只。如此盛景,如此盛情,身旁几个谈话的人不知何时已停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各有深意。

“宋小姐似乎对香料颇有研究?”霍川沉吟许久,低声询问。

宋瑜一听他声音便忍不住地打颤,一不小心就掐碎了手中鲜艳花瓣,汁水溢上指尖。她低声佯装被风灌入喉中,微微咳嗽:“略懂一二,不敢自夸。”

霍川面色无异,仿佛真的不认得她一般:“正好我这里有一种香,香味奇特,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能否请教小姐指点?”

宋瑜颔首:“愿意领教。”

霍川挥开管事,转动轮椅朝东南角院而去:“既是如此,小姐便请随我前来。”往前推送一段距离,并未听见身后脚步,他停下解释道,“那香料是偶然所得,未能得知其中用料,不便曝露人前,还请见谅。”

他既是这么说了,宋瑜便没理由再推托。况且宋家是以香料营生,她看后对宋家有利无弊,在宋珏和宋琛的双重期许之下,她只好一步一挪艰难地跟上前头的人。

角院距离花圃有些距离,宋瑜恨不得这段路没有尽头才好,如此她便不必面对霍川深不见底的眼睛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就算明知他看不见,她依然会有无处遁形的感觉。

院里铺着青石小路,两旁栽种杏花玉兰,更有不少银杉柏树。比起高门宅院,这里更像个世外桃源,宋瑜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前头的霍川越走越慢,好似在故意等她接近一般。

果然,不一会儿他就在一处太湖石旁停下,太湖石在一方小池塘旁边,池塘里面游鱼灵动。

正待宋瑜琢磨他怎么不走了时,霍川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秋香色绣鸳鸯戏水的香囊。香囊上丝线垂落,在他掌中不停飘动:“三妹,你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香料?”

宋瑜要被他吓死了。

她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动作一滞,粉白拳头紧紧攥起,死死地盯着前头坐在轮椅上的背影。那香囊是她去大隆寺时所佩,回家后她才发觉不见了,本以为是在下山时遗落,哪承想竟落在他手中!

香囊里面装的是最普通的茉莉花,宋瑜平常少佩带香囊,去寺庙进香那次是心血来潮,如今她悔恨不迭。她牙关紧咬,不敢深究霍川话里的意思,许久才吐露一句:“这种香囊街上随处可见,园主既然经营偌大花圃,想必比我了解得更透彻。”

霍川又把香囊收回手中,转动轮椅与她迎面相对,漆黑漂亮的眸子毫无光泽,语调依旧波澜不惊:“我只知其中有茉莉、素馨,另有一味无从得知,今日三妹前来,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宋瑜急匆匆地打断他的话:“我与园主今日才相识,您叫三妹恐怕不大合适。”

道路上铺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宋瑜被硌得脚底生疼。她注视着霍川脚下的地面,猜想大抵只有路面铺成这样他才能辨别方向吧。如此一想便对他生出几分心疼,好端端的妙人儿,偏偏失去了眼睛,若是双目健全,该是多么风华绝代。

然而霍川下一句话,立刻打消了她全部怜悯。

他当着宋瑜的面,将香囊不急不缓地放回袖子中:“我与林翡认识多年,感情甚笃,说起来算你半个兄长,如此称呼并不逾矩。”

宋瑜没见过如此光明正大厚颜无耻的人。那是她的香囊,他居然理所当然地贴身安放,随身携带。她将霍川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难免脸颊燥热。

宋瑜抿唇紧紧盯着他,嗓音因紧张变得干涩:“园主像方才那般称呼小姐便可,毕竟男女有别,以免落人口实。”

语毕她清楚地看到霍川嘴角微微上挑,虽是极浅的弧度,却被时刻注意他的宋瑜捕捉到了。那笑容太过于短暂,以至于她尚未品味其中意境,他已经恢复镇静模样。两人之间不过十来步距离,却隔得那样远。他头顶是蓊郁树木,余晖透过枝叶洒在他脚边,形成一圈圈的光晕,却照不亮他周身的雾霾。

宋瑜心中悬着石头,再跟他多独处一分半刻都是煎熬,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若是园主仅为此事,宋瑜未必能帮得上忙,万分歉疚,改日再会。”

场面话说得十分好听,她语气里却无半点再会之意,说是改日,不知他能否等到那一天到来。

不等霍川开口,她便迅速原路折返。

“三妹为何撒谎,你身上香味分明与这香囊类似。”他饶有趣味地开口,接着,他就听到脚步声霍然止住了,他几乎能想象一个姑娘惊慌失措的模样,“还是说,你并不愿意帮我?”

宋瑜定在原地,只恨自己走得太慢,她已在心中将霍川千刀万剐,却不得不与之周旋:“这种香囊我也带过,身上染上香味不足为奇。里面除了茉莉、素馨,还添加了些许晚香玉和兰草,香味自然独特了些。”

宋瑜是个实心眼儿的,这种情况下,她都没往自己的体香上联想。许是一开始便被霍川掌握了局势,她只顾着否认东西不是她的,却忘了相隔这么远,她根本闻不到香囊的香味。既然闻不到,又如何能仅凭一眼确定里面的香料?

不停辩解的她着实可爱,让霍川禁不住联想那晚她楚楚可怜的哀求。声音绵软娇糯,像迷途的羔羊一般不断唤着母亲,那声音嘤咛婉转,不似她今日刻意伪装的干涩沙哑。霍川推着轮椅前行一段距离,忽而另起话题:“我可以答应你大哥的要求,日后只做宋家生意。”

宋瑜不知两人谈话内容,刚一听见颇为意外,她不懂宋珏的打算,是以缄默不语。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霍川摆弄着腰上穗子,“宋家必须将制作香料的方法教给我。”

“不行。”宋瑜想也不想地说。

给他知道了配方,万一他传播出去该如何是好?宋家最主要制作的便是香料,宋家的香料可以置放在绣枕、香袋和熏笼之中,用处繁多,香味独特,因此广受欢迎。而宋家之所以生意好,盖因宋瑜对配方的把握十分精准,每一种香料都能物尽其用,从未出现纰漏,旁的香坊都模仿不来。

把配方告诉他还得了?宋瑜蹙紧了眉头,极不赞同。

霍川沉吟片刻,松口道:“我只需要一种能放置枕头中的香料,有助人安眠效果。这未必会影响宋家的生意,你大可不必担心砸了招牌。”

静了许久,宋瑜才缓声道:“这我无法做主,你得同我大哥商量。”

他若一开始咬定宋家牌子还好说,无非要给宋家泼脏水。可既然与宋家无关,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与她斡旋?街上随意找一家香铺都能实现,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宋瑜急于与他摆脱干系,这下连客套都省了:“无事我便告辞了。”

她步子显然比来时更慌乱,霍川低声谢道:“有劳三妹。”

宋瑜反而走得更快了,对他避如蛇蝎。

什么三妹?谁准他叫自己三妹了!

宋瑜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角院,面对着满园姹紫嫣红,心中的积郁无处宣泄,看看日头,差不多申时,她径直走向花圃大门等候家中车辇。

霍川的话言犹在耳,她禁不住对着当头暖阳打了个寒战,这地方她一刻都不想逗留。

他是否认出她了,是以才旁敲侧击地试探她?

整整一炷香的工夫,宋瑜都在对这问题苦思冥想,可惜却毫无头绪。对方太过于狡猾,三两句便将她绕了进去,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其实,她对“真相”一无所知,还当自个儿回答得甚妙,实则破绽百出。

宋琛出来时便见她表情极其凝重地盯着远处,小老头儿似的:“你何时出来的?我和大哥还当你被霍园主吃了,在里面寻你好长一段时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过是宋琛的一句玩笑话,却叫宋瑜连连摇头:“我出来好一会儿了,里面花香太甚,一时扛不住便避到了门口来。”

宋琛上前仔细打量她:“你平常不是最喜那些香味?这会儿怎么就受不住了。”

他对宋瑜充盈着乱七八糟的花香的房间记忆尤深,每次进去他都要被熏得半死,她却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不怪宋琛起疑,端的是宋瑜今日举止奇怪,其实,宋瑜从寺庙回来就一直如此,仿佛刻意逃避隐瞒着什么事。

宋瑜哑口无言,正着急该如何解释时,宋珏由管事陪同着从里面缓步走出。

听两人对话,这笔生意想必是谈成了,管事眉眼间的笑纹堆叠,一直目送宋家车辇将他们接走。大约过了小半里路,宋瑜回头一看,见他还在那儿站着。

“大哥答应他的条件了?”宋瑜按捺不住问道。

宋珏颔首:“成淮兄的要求并不过分,世间香料何其多,我们只需给他无足轻重的一种便可。”

闻言宋瑜便不再说话,放在膝头的手掌不禁攥起,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不大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宋珏下一句便是:“我方才细细想过,旁人研究香料不如你透彻,都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固守成规,你懂得多,平常在家闲来无事,倒可以为成淮兄指教一番,而且成淮兄与宋家也有生意上的往来。”

宋瑜这下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我不。”

说罢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对上宋珏疑惑的目光,她连忙解释道:“我有婚约在身,他又尚未成家,孤男寡女待在一处难保不让人说闲话。此事不妥,请大哥另寻他人。”

她的话也有道理,宋珏沉默,想起院内霍川曾对他说的话,又道:“我会给你指派些仆从丫鬟,只要你行为规矩,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回头我与父亲提一句,你不必操心,只当在香坊教人一样。”

话止于此,她再有三头六臂也推托不得,简直连想哭的心都有了。

车辇一路行到宋府门口,薄罗澹衫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姑娘回来忙上前摆设脚凳,牵引着她走下车。

姑娘看着与平常大不相同,怏怏不乐,无精打采。澹衫关怀的话到了嘴边,见她已经从眼前走过,便咽下到嘴边的话,默默随在她身后,朝薄罗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仔细伺候。

宋瑜一回屋便躺倒在弥勒榻上,任凭谁说话都只闷闷地回个“嗯”或“哦”,有时烦了索性一翻身谁也不理。这可把澹衫急坏了,不是说好出去散散心的,怎么散成了这副模样?

前院有人把薄罗叫去,澹衫一个人在屋里无可奈何,眼看交戌时了,仍是不见她有丝毫动静。

不多时,薄罗从前头回来,手中捏着个帖子道:“都这么晚了谢家还送信来,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姑娘快来看看吧。”

宋瑜动了动,这才从榻上坐起身,微垂着头,眼眶红红的,睫羽上甚至凝结着水珠。

“姑娘怎么了,是谁欺负你?”薄罗大惊,澹衫忙去准备热水、帕子给她敷面。

宋瑜声音低低的,赌气一般地道:“一个瞎子。”

说罢她也不再回应薄罗的疑问,直接抽走了她手中请帖。请帖确实出自谢家,上面的笔迹流畅自然,带着几分飘逸潇洒,字如其人。

宋瑜将帖子扔在朱漆螺钿小几上,咬着指甲抱着引枕缩在一旁,面容愁苦。

这个月底是谢昌生辰,他邀请宋瑜去城外别院一聚,是为庆祝。当然不止她一人,信上列举了到场的人物,大都是高门大户、富贵显荣的人家的子嗣。另有几位女眷,宋瑜在上面看到了谭绮兰的名字。

宋瑜并不想去,她素来厌烦人多的地方,何况谭绮兰还在,她何必给自己寻不痛快,可是她和谢昌毕竟有婚约在身,如果不去的话……这正是她郁结所在,一不留神她咬断了指甲,只好伸手让澹衫给重新修剪。

“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宋瑜手支着下巴,心不在焉地低头询问澹衫的意见。

澹衫给她重新磨平了指甲,顺便将她的十个指甲修剪得圆润齐整。她指甲是用凤仙花染的,指甲丹红如玉,手指纤长,配着翠衫广袖,抬手时,纤纤玉指仿佛是嫩绿枝叶中抽出的牡丹花蕊。澹衫端详一番,心中赞叹,姑娘身上无一处不好,哪哪儿都精致。她若是谢家公子,想必也会倾心爱慕,想尽法子地讨好姑娘。

澹衫中规中矩地答道:“上回谢公子在山上帮了咱们一次,姑娘毕竟承了人家的情。婢子认为不如借着他生辰的机会,聊表一下心意。况且人家请帖都送到门上来了,姑娘若是不去,恐怕两家面子会不大好看。”

她一番话说到宋瑜心坎儿里去,宋瑜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她额头道:“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澹衫抿唇一笑,拿帕子给她拭干净玉指:“距离月底只剩五天了,姑娘还是琢磨送谢公子什么寿礼比较合适吧。”

宋瑜重新躺回弥勒榻上,送礼物是件麻烦事,不能失了身份还得让对方满意。她脑中如有一团糨糊,霍川的问题尚未解决,又要分心应付谢昌寿宴。她按了按眉心,一脸疲乏,瞅一眼窗外夜色,翻身支使薄罗打水:“时候还早,明日再议。”

大哥没说要她何时教霍川制香,宋瑜就一心逃避着此事,想着届时自己随便指派个人代替,蒙混过关也未尝不可。打定主意后,宋瑜心中畅快许多,毕竟劳累一天,这晚,她睡得格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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