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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声声慢

宋瑜心下咯噔一下,佯装若无其事:“是谁?”

“他是在大隆寺遇见的那个。”澹衫直言不讳,并未往深处想,“那人看着好生可怕,姑娘怎会同他扯上关系?”

宋瑜对她所言很是赞成,但又不能明说:“上回我参加谢公子寿宴,回来时路上偶然又遇他,当时我失手伤到了他,未承想他怀恨至今。”

澹衫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只感慨道:“好没气量的男人。”

宋瑜几乎忍不住要颔首称是,她不止一次说过不愿与他再有牵扯,两人日后最好毫无瓜葛。可这人恍若未闻,三番两次地来寻她麻烦,就连今日跟父亲议事都不忘讨债,不知是何居心。宋瑜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合适物件为赔礼,她索性拿了祛疤良药给他,那是专门为女子制作的,里面糅杂了玫瑰等花瓣,伴有奇香。

霍川不知她手持何物,起初闻到香味还当她身上熏香,只觉不如她本来气味。

当宋瑜将一盒药膏搁在他手边时,霍川面色一沉,问道:“你方才说这是什么?”

原来他非但眼睛不好,连耳朵也不好使,难怪先前数次听不懂她话里的排斥。宋瑜后退两步立在八仙桌前,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是宋家新出的祛疤良药,效果绝佳,许多姑娘求之不得,如今送给园主。”

霍川许久没再说话,他脸上表情绝对称不上好看,冷峻面容沉着平静,他说道:“多谢三妹的好意。”

虽是道谢的话,但听不出丝毫诚意。

宋瑜也不是真要他感谢,对此不以为意。她瞟一眼霍川,目光在门口转了一圈,这才鼓起勇气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回在城外或许我没说清楚,就算我清白不在了,我或生或死都跟您毫无瓜葛,园主不必为此负责,我……您跟宋家的生意来往,我无权过问,但请您切勿在人前提及此事。”

她一口气说完已耗尽全部勇气,说罢她悄悄看着霍川反应,因为惧怕,双眼湿漉漉的,还泛着水光,贝齿紧咬着下唇。

可惜她瞧不出霍川是何反应,他沉吟片刻,缓缓地道:“不知三妹口中的此事是指何事?”

他明知故问,宋瑜毫无办法。

尚未涉世的小姑娘,娇娇贵贵地养在深闺中,哪里见识过这样强势有手段的人。她根本不是霍川对手,当即愣在那里,快急哭了却道不出一句话来。

霍川从位上起身,踱着步向宋瑜方向走来:“莫非是指大隆寺你擅闯我房间一事?”

宋瑜睁大眼,意欲躲避时他已走到自己跟前,修长挺拔的身姿挡住了阳光,她越退越后,最终走投无路抵在条案上。

她手撑在条案的棱角上,警惕地看向前方,手指碰到烛台,旋即想也不想地握在手中,准备在他无礼时出手迎击。只是没等霍川走到跟前,她便先扛不住地呼唤丫鬟,声音娇软带着哭腔,好不可怜。

可惜外边没有丝毫动静,留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不知去往何方,正院连个仆从也无。宋瑜登时绝望,低声放软语气,不自知地恳求道:“我以为房里没人,我不是故意闯进的……”

霍川不为所动,他离宋瑜越发地近:“你闯了我房间,事后却指责我卑鄙无耻?天底下何曾有这种道理。我对你负责成了错,对你仁慈更是不应该,早知如此,不如便……”

宋瑜哪里听过这般狂妄粗糙的话,她气急攻心,举着烛台便要往霍川身上砸去。

岂料手臂在半空被拦下,他紧握着她的小臂,两人身子挨得更加近了,他薄唇微挑,口不择言:“还记得那晚你做过什么吗?我从未见过那般热情的大家闺秀,可惜不能为外人道也。”

明知她被下药他还这样说,这分明是在故意气她。

宋瑜恼羞成怒,意图挣开他的桎梏:“你本来就看不见!”

“也是。”霍川嘲弄,握着她的手松了松,颇有些意兴阑珊,“陇州传言宋家小女容貌惊人,天姿绝色当之无愧,又有言道实则面貌丑陋粗鄙,为怕谢家悔婚才编的谎话。”他娓娓道来,言罢话锋一转,“三妹,哪一种传言是真的?”

流言是去年年末才传开的,彼时宋瑜正值及笄,从前被藏得严严实实的她,不得已曝露在众人面前,顿时艳惊四方。从此便有人散播宋二小姐如何倾城如何倾国,可是物极必反,同时说宋瑜貌丑的言论不胫而走。

搁在以前霍川根本不去在意这些八卦言语,然而自打认识宋瑜之后,便开始关注有关她的传言了。霍川手中仍圈着她莹白皓腕,鼻息间尽是她独一无二的恬淡清香,他别有深意地一笑。如此妙人,怎会无盐?

偏偏宋瑜被他吓傻了,仰着头情不自禁地后退躲避,泪花在眼眶打转,她的声音颤颤的:“后一种才是真的,所以我才闭门不出,生怕为宋家丢人。”

霍川低笑出声,总算松开她坐回八仙椅上,像是当真信了她的话:“当真这么丑?”

宋瑜想了想认真点头:“惨绝人寰。”

他以单手支着下巴,闲散地道:“不碍事,正好我瞎。”

宋瑜哑口无言,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看霍川的眼神除却恐惧又添了几分探究,像是看疯子似的看他。

堂屋外两个丫鬟不知被段怀清骗去何方,他坐在廊庑之下,侧耳倾听屋内动静。可惜两人声音不高,他只能听出他们似在争执,详细的内容无从而知。他抚平衣摆仰头望了望头顶苍穹,然后就斜倚在廊柱下合目小憩。

屋内两人沉寂多时,宋瑜无可奈何:“园主究竟有何目的?”

她自认说得清楚明白,却总被他不着痕迹地绕回来,再大的耐心也都消失殆尽。她都走投无路承认自己丑陋了,他怎么依旧冥顽不灵?

霍川手扶着椅子上的扶手,道:“我希望你同谢家退亲,嫁给我。”他语气平淡无奇。

他素来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决定的事任谁都难以撼动。他碰过她,理应对她有所负责,这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执念,同他从小生活环境有关,是他家庭所致。

宋瑜陡然睁大眼,下意识连连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才忙出声反驳:“我不嫁给你!”

先不说她跟谢家的婚姻能否结成,光是这个人喜怒无常,她也不敢嫁给他。她同他说一句话便吓得要死了,嫁给他后还怎么得了?日后生活有多水深火热,可想而知。

霍川失笑:“你这样想嫁进去谢家,莫非不怕我说穿?”

那件事只有三人知晓,她自然不会害自己,而谭绮兰以为她去龚夫人房间,才躲过一劫。她唯一不能掌控的霍川……宋瑜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此刻被他提醒,一张小脸当即惨白,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半晌不作声。

霍川放松了手臂,靠在椅背上,心里胡思乱想着。

这么不经吓,宋家究竟怎么养出如此娇贵的妙人儿?

“我可以不说。”霍川沉吟了片刻,状似为难地道,“不过,三妹得同意教我制香才是。事成之后,我不会再寻你麻烦。”

宋瑜脱口便要反驳:“我不……”

制香得两人从早到晚待在一处,她又不是疯了,非要自掘坟墓?

不待她说完,霍川就打断了她:“令尊久病,城外别院更适合他病愈,我方才已同他提及此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多携带几个丫鬟,我不会拿你如何。”

原来他寻父亲是为这事,宋瑜还当他是去谈生意,她皱了皱眉道:“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想象着她天真模样,霍川觉得好笑,他扬起嘴角,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梦:“令尊已然点头。”说罢,他故意一顿,感受宋瑜情绪变化,“三妹,你难道不愿他身体早日康复?”

宋瑜很为难,抿了抿嘴由衷地道:“想。”

霍川起身,今日所行目的俱已达到,是时候告辞了:“后日我便命人迎接令尊,请三妹也一并前往。”

宋瑜蹙眉总觉得不大对劲,见他走出门槛才恍然大悟:“我父亲去养病,同我去有何关系!”

可惜人已转身,霍川衣袍消失在廊庑,她撑着八仙桌后悔不迭。

车辇在段怀清的医馆外停靠,时值晌午,日头明晃晃地耀目。

街上行人稀疏,酒家饭馆宾客满座,不时传来伙计的招呼声,好不热闹。陇州的繁荣程度仅次于永安城,两地相隔数百公里,车马往返仅需两三天。多年前霍川从陇州迁居永安,前年又从永安回来陇州,其中波折艰难,大抵只有他自己清楚。

段怀清是他幼时玩伴,两人交情匪浅情同手足,自然知道他家中情况。

正因为霍川生在那样家庭中,才造就了他如今阴晴不定冷鸷古怪的性格。他生母是江南小商贾的女儿,家境普通,性格温婉纯良,与父亲外出经商时偶遇霍公子便一见倾心。在陇州的那段时间,两人情愫暗生,互许终身。

及至谈婚论嫁时,她才知对方在永安城早已娶妻,和她在一起,打的不过是在陇州另起家宅偷养外室的主意。霍川的外祖父勃然大怒,差点没指着霍川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奈何霍川母亲爱惨了对方,竟然鬼迷心窍地同意他的安排,甚至不惜与家里断绝来往,也要同他生活在一块。

他们确实有过一段幸福安逸的日子,两年后霍川一岁了,霍公子无法抛却永安城一切名利,不得已应命回家。霍川母亲痴痴苦等,等了五年终于盼来一封书信,说有人来接他母子回府。

霍川母亲觉得自己一个外室,本就无入府资格,更何况霍家又是门第高深的侯府,即便她领进门也是最低等的身份,又怎会专门派人迎接?果不其然,他母子二人在永安城吃尽了苦头,被刁难折磨不说,连每日温饱都成问题。可怕的是那个许下海誓山盟的人,反抗过后终究屈服于现实中,霍公子虽然不舍霍川母子,但也没出手相助。

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了六年,霍川母亲身体渐次衰弱,每日郁郁寡欢,过世时仅三十岁。母亲一走他更无地位,任谁都能欺负他。饶是他每天小心翼翼,依旧被人推落楼阁,醒来时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原来,他受伤时无人照应,导致伤口恶化溃脓,眼睛更未及时用药,一拖便拖成了不治之症。

那大抵是他这辈子最黑暗的时期,他痛恨这深府大院里的一切东西,包括他无能的父亲。不久他便被嫡母逐出霍府。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外室子,连族谱都不能被写入,还有谁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眼睛才瞎不到半月,凡事都无法适应,自然无法回去陇州,唯有逗留在永安城里。

那段日子过得颇为困苦,霍川至今想来,都不知自己当初是如何坚持走下来的。虽然他对永安城可谓深恶痛绝,可也是前年才回来陇州。他幼时同母亲住的宅院仍在,只不过家仆早已离散,只有一个老管事还在每天洒扫浇花,这便是他如今花圃的管事。

霍川将那院子转手,在城外建了座小花圃,聊以营生。

母亲过世前一日他特意去山上寺庙进香,彼时,他心情积郁,正立在支起的窗户前冥思,忽而直棂门被撞开,馨香雅致扑鼻而来。

正因为如此,他才对香味特别敏感。

大隆寺那夜是意外,当宋瑜娇软的身躯贴上来时,他的脑海中空无一物,呼吸间全是她芬芳诱人的香气。

正因为痛恨父亲的所作所为,他从不允许自己步父亲后尘,既然轻薄了宋瑜,那就定要对她负责。

霍川倚靠在车壁中,双目合起,剑眉低压,耳边是段怀清的喋喋不休,他对宋瑜的模样津津乐道:“传言果真不虚,恐怕圣人后宫都未必有人及得上她的好颜色,举手投足优雅大方,你是如何跟人家扯上关系的?”

他念叨了一路,听得霍川耳朵快起茧子了。

霍川不答,只道:“她声称自己丑陋无比。”

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在宋瑜义正词严地道出这话时,他便知她在撒谎。一时兴起陪她斡旋,想到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就忍不住失笑。

谢家的人都不是傻子,她若真丑,怎会连一点异议也无?何况谢昌还将她当宝贝似的疼着。

段怀清半晌没出声,末了顿悟:“定是你将人吓着了!”

霍川不置可否,手抚着腰间玉佩。

一路上段怀清将宋瑜容貌从头到尾描述了遍,玲珑身段,明眸皓齿,艳若桃李。霍川的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她的模样,配上一双湿漉漉的泪眼,可怜巴巴地立在远处望着他,霍川愣了片刻,徐徐地说:“菁菁近日已到达陇州。”

段怀清声音果真消失,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他迫不及待地问:“她何时来的,此刻在哪儿?”

霍川漫不经心地说:“有半个月了,大抵在谢家借住。”

说罢粗布帘子被掀起,一阵风过段怀清已然下车:“改日再见。”

若不是他废话多,这会儿霍川估计早已回到花圃了。段怀清对霍菁菁之意众所周知,可惜霍菁菁看不上他,嫌他一身药草味儿十分难闻。

霍菁菁虽是正头嫡室所出,但却是唯一对霍川真心实意的亲人。在霍川离府后暗地里帮他许多次,事后被夫人得知,曾经罚她三个月不得出府。可就算如此,她仍尽一切绵薄之力帮助霍川。可以说,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难怪段怀清这样骄傲的人也会对她上心。

谢家主母跟霍菁菁母亲是闺中密友,霍菁菁在他家借住也算是理所当然,何况,她活泼讨喜,谢主母十分喜欢她。

两天光景眨眼便过,第三天辰时,宋家大门便停了两辆车辇,那是霍川命人来接宋邺和宋瑜的。

那地方宋珏几日前去查看过,果真是个山清水秀之地,院里有温水活泉,确实有助于宋邺身体康复。一家人商量后一致认为不妨一试,至于三妹……

宋瑜自然不愿意,为此跟父亲兄长闹了好些回。父亲治病她不反对,可是为何非得拉她下水?随便在香坊中找一人都能胜任,那霍川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她可不傻。两人在一处她说话都不利索,何谈调香?

龚夫人也是此意,那件事后,三妹对男人戒备实属正常,理应在家里好生静养才是。奈何宋邺已经答应人家,岂能言而无信,她思量再三给宋瑜另添四个丫鬟、两名仆从随行。

刚送到门口,龚夫人就见女儿眼含着泪强忍着没哭,她于心不忍碰了碰她脸颊,道:“不如我叫宋琛陪你一块?”

宋瑜连连颔首,有宋琛在总好过她一人。可龚夫人命人寻遍了宋府也没见人,不知他又跑哪儿撒野去了。她登时气急:“待他回来看我不好生收拾他!”

骂罢儿子,龚夫人又将宋瑜拉到怀里,心疼地道:“此次一行权当陪你父亲了,三妹不必害怕,还有恁多人跟着。若是你不愿意,我明日便接你回来,有何委屈同你父亲说,千万别在心里闷着。”

宋瑜听话地颔首,心里仍旧不愿:“母亲,我不想去……”

龚夫人好生哄了一会儿,眼瞅日头逐渐高升,再耽误不得,她才松开宋瑜上了前面宋邺车辇中,见车辇中的榻上铺着褥子,摆放着引枕,车内还有两个丫鬟伺候,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大丫鬟露华,她才稍稍安心。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一阵哽咽,最终泣不成声。

宋邺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你回去吧,我们耽搁的时候太久,霍公子怕是要担心了。”

龚夫人哪能舍得,拉着宋邺好一番叮嘱,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车去。宋邺的身体本就不适宜舟车劳顿,此次不知要去多久,但总算还好,她若想念丈夫,也能去霍川别院探望。

两辆车辇前后离去,龚夫人在大门伫立许久,才同宋珏转身进院。

道路平稳,甚少颠簸,宋瑜缩在一隅心中惴惴,恨不得立时跳下车去回家。

越接近别院一颗心便跳得越剧烈,她牙关紧咬,纤白手指头牢牢攥着襦裙。她一思及霍川阴沉毒辣的面容便心怀畏惧,真真切切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连一旁丫鬟都察觉到她的不适:“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需不需要停车休息?”

宋瑜摇摇头:“我只想回家。”

出声的丫鬟与身旁人面面相觑,回家可使不得,别院未到,哪有不告而别的道理?

到底是澹衫了解她,给她倒了杯茶缓缓神,一边轻柔地按捏着她的掌心一边说:“眼看就到了,姑娘且忍着点,小公子或许明日便来与您做伴,姑娘还有我们在,不会出事的。”

宋瑜对上她双目,片刻后默默垂下头去低嗯一声,就不再使性子了。

别院就在跟前,门口的管事恭候许久。见得车辇热情地上来迎接,小心地将宋老爷送到专门准备的厢房中。宋瑜的房间距离父亲的不远,只要有事她一出声父亲便能听见,见了这样的安排,她才放心了一些。

房中布置干净,想必在他们来之前已打扫过,丫鬟只需稍微布置便可。

宋瑜一整天心绪不宁,去看过父亲后便留在自己屋中,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思。不过霍川只让人领宋邺去温泉试了一回,始终没现身,直到夜幕低垂都没出现,管事说他在花圃有事。宋瑜长松一口气,宽衣洗漱后躺在床榻上,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

清晨,窗外雨声不断,细密雨丝打在窗纸上溅出雨花,空气中透出一丝凉意。

薄罗上前将窗户关上,幸亏此行准备了厚衣服,没想到这么早就用上了。她将宋瑜从床上唤起,洗漱用具一应备齐,她呵了口气要帮宋瑜穿上褙子:“今儿天冷,姑娘多穿些,仔细别着凉。”

宋瑜昨夜许久才入睡,这会儿头栽在枕头上耍赖不肯起,再加上雨天天凉阴翳无光,这种天气用来睡觉再适合不过:“再让我躺一会儿,你快出去。”

薄罗无可奈何:“这可不早了,霍园主的人正在外面候着呢。”

一听霍川名字她下意识缩了缩,捞起锦被蒙头盖紧。她当然知道自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此行目的就是教人制香,霍川让人接应是情理之中,她心中虽如是安慰着自己,却仍旧生出抵触的情绪来。

薄罗在床边好言好语相劝,她总算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我能先去看看父亲吗?”

昨日父亲试了温泉,她心里有事一直没能探望,也因此惦念了一夜,不知他身体好些没,是否见效。她一边说一边穿上高缦履,换上织金短襦石榴裙,梳低鬟髻,猫眼翡翠簪斜插,端的是明媚动人。

澹衫欲给她眉心贴花钿,被她伸手拦住了:“贴了不舒服。”

薄罗往外间瞅一眼,惶恐至极:“姑娘,您想要见老爷的话,婢子这就去转告这里管事的说一下,您去看看父亲,也是人之常情,他大抵不会阻拦。”

宋瑜点头,跟着薄罗走出房间。

转出折屏果见管事立于紫檀圈椅旁,见宋瑜出来抱拳行礼,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蔼笑容:“小姐请随我前往。”

管家姓陈,旁人都尊称一声陈伯,对霍川忠心耿耿。是以霍川并未避讳过他,霍川与宋瑜的事他隐约猜到了几分,昨天见到宋瑜,他又是欣慰又是担忧。霍川二十有三,至今尚未成家,陈管事暗暗为他着急许久。如今霍川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可惜又是个已有婚约在身的。

知书达理,乖巧懂事,又生得漂亮……他怎么看宋瑜都觉得中意,如若配他家园主,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他长叹一声,连宋瑜说什么都没听清,醒过神后人已翩然远去。

宋瑜脚步轻快地来到父亲房前,掸去身上水珠避免带入潮气,她将薄罗澹衫两人留在门口,独自迈入房间。人未到声先至,此处只有她和宋邺两人相伴,语气难免带了几分依赖:“父亲,你身体可有好些,那温泉有用吗?”

她转入内室,在看清室内伫立着的人后蓦地噤声,湿重的空气上空盘旋着她的清脆嗓音。

床榻前坐着一人,玄青云纹直裰下摆濡湿水痕,鞋子也沾了不少泥土,一看便是今早才匆匆赶回来的,这不是霍川又是谁?此刻霍川手边放着热茶,正不知跟宋邺商量着什么,在她出声时便已停下,喝了口茶不动声色。

温泉才泡了一次根本瞧不出效果,只是宋邺像是比昨日精神了些,他并未指责宋瑜莽撞冒失,反而将人带到跟前引见给霍川:“三妹,这位便是霍园主,他不止一次在我跟前称赞你,道你心灵手巧。你大哥为他指派的人都不满意,只相中了你,说起来这也是你二人缘分。”

闻言宋瑜原本僵硬的一张脸,更是连笑都没法笑出来了。宋邺本是无心之谈,本是想调节气氛,可惜正好戳在宋瑜的痛处,她简直哭笑不得。

有霍川在,宋瑜很不自在,她想同父亲说几句体己话,碍于有旁人在场也开不了口,只盼着他识趣点赶快离开。然而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好没眼色的人,宋瑜不满地瘪瘪嘴,有父亲在底气足了不少。

病人需得静养,宋瑜不能长时间逗留,她询问了宋邺身体状况,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才转身出去给父亲端药物,不一会儿,她又回到了室内。此时,霍川也起身了,外室有仆从上前牵引,领着他走出屋外。

“宋小姐若无别事,不如便一同前往跨院。”霍川道。

宋瑜手中一哆嗦,药碗差些摔在地上,她戚戚然放在床头桌几上,细如蚊呐地嗯了一声。

父亲的药吃完了,该说的话都已表达清楚,她没有再留下的理由。看着霍川离去的身影,咬紧牙关从罗汉床上坐起,同宋邺道了声别:“我明日再来看父亲。”

宋邺欣慰地一笑:“去吧。”

丫鬟将他用罢的药碗收拾出去,门外澹衫薄罗搓了搓手背跟上她,不知谁打了一声喷嚏。

廊庑另一头有两个身影徐徐远去,正是霍川跟那名仆从。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宋瑜故意放慢脚步,仿佛这样她便永远不会走进跨院。抄手游廊外雨水不断,有越加紧密的趋势,粉白花瓣落了一地,碾碎在湿润土壤中。

西跨院转眼便到,转过一道月亮门,此处更像霍川的花圃里的院落。这里草木丛生,花团锦簇,混杂着雨水从脚下缓缓而过,泥土混合着花香,不失为一种妙趣。

澹衫为她撑起双环油纸伞,提着襦裙一步步避开水洼,好不容易来到檐下,两人身上各湿了半边。澹衫急忙抽出绢帕为她拭去水珠,这种天气稍微不慎便会让寒气侵体,很容易染病。她同薄罗交代一声便回去取衣裳,薄罗收起油伞放在门口,痛快地应下。

内室无人,仆从说霍川正在耳房中,宋瑜转身走近,在门口顿了顿轻叩两声。

门内无声,她等了片刻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各种花瓣香料的气息,刺鼻呛人。宋瑜闻到香味,紧张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这香味跟她家里的不同,更像是放置许久发酵的味道,又甜又腻。

从熏笼中散发出浓郁香味,黑漆桌几摆放各种熏香,混杂无序。

霍川的袍子大抵是才从上面取下的,隔着数步远她都能闻到上面的檀香味,而他却面不改色地披在身上。霍川正要去侧前方的翘头条案那边去,却闻到了从门口传来屡屡幽香,那气味与屋里古怪的香味明显不同,是宋瑜身上独有的气味。

她刚要说话,旋即又拿绢帕掩住口鼻不住地咳嗽,想必受不了里面气味,宋瑜眼眶泛红,站在门口举步艰难,实在不明白这人如何忍受得住,就连薄罗都立在廊下不愿意进去。

屋中摆设他都清楚,霍川轻车熟路地来到桌案前:“站着做什么?还没睡醒?”

这话里不难听出嘲弄,大清早的他怎么就像吃了火药桶子,宋瑜不情不愿地踱步到他跟前:“园主想学何种香料?”

“市面上普通熏香即可。”霍川眼底一圈乌青,看来昨夜彻夜未眠,此刻他心情不大好,在翘头案站了一会儿,便觉困倦袭来。

他转身要走进内室,却被一只杌子绊住脚,宋瑜来不及提醒,他已身子前倾似要栽倒在地。屋里没有仆从,薄罗对屋里香味敏感,此时正在廊下等着澹衫赶来。宋瑜犹豫再三,终究不忍心眼睁睁看他摔倒,快步上前伸手要扶他,没想他自己撑着窗棂稳住了身体。

霍川感知到她动作,嘴角噙着笑意:“三妹既然想帮我,不如就扶我进屋。”

宋瑜的手臂僵在半空,她很快又收回手背在身后连连摇头,眼神里尽是惊慌失措:“园主误会了,刚刚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我现在去你房间,恐怕就不妥了。”

屋内窗户未关,细雨斜斜地打在人身上。他身上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衣袍鞋履上都是泥水,遭到宋瑜拒绝后他并无多言,拄着拐杖独自进屋。

宋瑜立在博古架前一人发呆,不多时里面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像是多套茶具一块被打碎。她踌躇片刻,终究扛不住心中好奇便进去查看,走到门口,入目所及的是一片狼藉,茶水洒落一地,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瓷。她目光往上移,看到霍川胸膛后脸蓦地通红,转身便要往外走。

霍川在她身后喝了一声:“回来!”

宋瑜足下未停,忙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园主不要抓我!”

没见过胆小成这样的,霍川嗤笑出声,声音放缓了些不再吓她:“我的手受伤了,你去外头柜子上帮我取药膏来。”

宋瑜脚步一顿,慌张逃出内室。她想去外头唤薄罗来,可是廊下无人,这丫头不知去向,院里连个仆从也没有。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人,里面的霍川又催促得紧,想到自己方才看见他手上流血,宋瑜翻出药膏硬着头皮送到屋中。

霍川已经罩上外袍,因脚下都是瓷片,他仍保持原来姿势站在桌旁。听闻动静,他自然而然地将手伸给宋瑜:“扶我到榻上。”

宋瑜十分不愿:“我告诉你如何走就是了。”

言罢霍川不语,片刻后,他缓缓地道:“三妹想让谢家知道你我关系?”

宋瑜贝齿咬住下唇,默默地伸出一条胳膊:“你随我走。”

她在心头将霍川骂了不止千百遍,骂完还得乖乖给他挑走手心中细小的瓷片,帮他上药包扎。这里的下人跟集体商量好似的,全然不见踪影,她待会儿定要好好教训澹衫薄罗一顿,宋瑜愤懑地想着。

霍川的手十分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他是个爱洁成癖的人,每个手指甲都修剪得整齐干净,宋瑜看了他的手再看自己的手,指甲上的丹蔻褪去,露出粉嫩的颜色。虽也好看,却怎么都不如他的精致。

一个男人长得处处完美,真是让姑娘们无地自容。

宋瑜看得出神,没留神碰到他手心的伤口,尖锐瓷片刺入皮肉中,他冷不防抽了一口气道:“你这是狭私报复?”

他的动作吓得宋瑜后退半步又戒备起来,她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哪知他只是动了动手,摸索着挑去手中碎瓷,摊开手掌递到她跟前,道:“上药。”半晌没听见她动静,他用手肘撑着螺钿朱漆桌几,忽而绽出一抹笑来,“怕什么?我又不吃你。”

他鲜少露出这般真心诚意的笑,以往他不是笑得阴沉便是嘲讽,总让人忐忑不安。斜雨透过窗子打在宋瑜脸颊,那股冰凉穿透肌肤,她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转身去关窗,并欲盖弥彰地道:“我没有害怕。”

分明连话语里都透着紧张,还要口是心非,霍川保持着方才姿势等着她,他手上药膏才上了一半,他特意等她继续。宋瑜认命地挪到他跟前,他手心上泰半都是小伤口,唯有一道划得较深,不住地流血。

药膏抹了好几层总算止住了血,宋瑜用纱布一圈圈缠在他的手掌上,然后,她动作轻柔地打了个结。她的手指细腻光滑,一下下碰着霍川掌心,像猫爪子挠在心头,偏偏宋瑜不敢多作逗留,刚一处理好便毫不留恋地退开了。

周围萦绕的淡香逐渐散去,霍川意兴阑珊地道:“三妹,你认为我为何非你不可?”

刚才宋邺说那番话时两人都在场,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彼时宋瑜还在心中暗叹父亲识人不清,被人骗了都不自知,未料想他倒先发制人。

地上散落着茶具瓷片,宋瑜犹在苦恼如何收拾,听闻这句她猛然抬头:“园主莫非不是觉得我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竟会拿宋邺的话来噎他,看来她也不那么惧怕自己了。霍川哑然失笑:“那是你学你父亲的话。”

他坦荡荡地承认,反而让宋瑜无话可说,左右该做的她都已做了,也算仁至义尽了,再留在房中多有不便,事情到了如今地步,追究原因毫无意义,她再挣扎都是徒劳,索性安安分分地接受,同他保持距离就是。

宋瑜道了句哦便退出内室,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便道:“我是来教园主制香的,旁的事情一概不管。您若是身子不适,我去叫仆从来。”

她没走两步,霍川低沉嗓音便在身后传来:“香料一事不急,事有变故,推迟几天未尝不可。”

宋瑜停步甚是不解。这是何意?他千方百计地把她骗来,难道是只为了这一出苦肉计?

她皱着眉头欲追根问底,一回头便见他起身举步,云头履下是一块棱角朝上的瓷片,如此扎下去必定刺穿脚掌,情急之中她只顾着喊一声当心,就快步上前将他重新扶回榻上:“地上一片狼藉,你怎么乱走?”

这话里不无嗔怪意味,一出口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宋瑜睫毛轻颤,她缓缓低眸,看清两人姿势。她的手正搀扶着霍川胳膊,两人的身子挨得极近,旁人看去定是极其暧昧的。宋瑜好似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松开了他,与他恢复了适当距离。

“我去找人收拾地板。”说完,她慌不择路地逃出房间,站定在檐下才惊觉自己一身冷汗,耳朵滚烫。

屋内霍川若无其事收回长腿,唇边噙笑。

薄罗澹衫姗姗来迟,少不得被宋瑜数落一通,拿个衣服拿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害得她一人孤立无援。

“婢子不是故意的,是那管家现身,道有事请我们帮忙。”澹衫低头立在跟前,手臂上还搭着她的织金番莲纹褙子,老老实实地认错,“管家说这里有人伺候,哪知是我二人疏忽,还请姑娘轻罚。”

外头的雨缠绵不断,她身上多处被淋得潮湿,唯有身前的褙子没有沾到水。宋瑜本就心软,见她这样哪儿还舍得惩罚,她边让两人进屋边问:“陈管事叫你们前去何事?母亲另送的几个丫鬟呢,为何不见她们?”

薄罗见她不生气了,这才大着胆子跳到跟前吐了吐舌头道:“那几个懒骨头,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姑娘不知道,她们私底下可没少偷懒不干事,场面话说得好听,真正做起事来可不如我和澹衫。”

澹衫听了点了点她脑门,道:“在姑娘面前嚼这些闲话做什么。”

宋瑜却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薄罗说的是真的?”那丫头嘴上没把门的,说的话通常是没头没脑,相较之下她更相信澹衫。

然而此刻澹衫也说:“禀姑娘,薄罗虽然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但这次是确有其事。”

难怪今早醒来只有她二人在跟前伺候,夜里起风她冻得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瑟瑟发抖,也不见人关窗。龚夫人送来的四个丫鬟原本在广霖院伺候,以前是有当家主母镇着,她们不敢有任何懈怠,做事勤勤恳恳。眼下忽然被送到霍川别院,没人时刻监督着,自然也跟着松懈下来,对宋瑜的事不大上心。何况,宋府的人都说二姑娘心地善良,待底下人都和善,是以便有些得寸进尺的意思。

听了这话,薄罗被气得破口大骂:“老爷在这儿治病,她们还真当自己是来享福的!”

宋瑜听罢也很是不满,她对人好是一回事,底下人不将她放在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改日你回去同母亲说一声,请她小惩大诫一番,以儆效尤。”宋瑜对薄罗道。

薄罗连连颔首,恨不得立时将几人送回府上去。

澹衫环顾屋子一圈,给她披上褙子,疑惑道:“怎么不见霍园主,姑娘今早急哄哄地让人请,此刻人呢?”

宋瑜下意识瞅一眼内室,这才想起里面还没收拾,便跟两人说清来龙去脉,只是省去她给霍川包扎那段。两人听罢深表同情,二话不说一个去外头请人,一个进内室打扫。

澹衫立在落地罩下问霍川,自己是不是方便进去,半晌才得到霍川回应了声“进来”。

耳房原本不大,却被霍川打通当作临时的居所来用,屋里摆放一张罗汉床,平常可供人休息小憩。此刻,他正半卧在榻上双目合起,看来委实是累极了。霍川冲着澹衫的方向道:“地上收拾干净就好,不得碰乱屋里所有摆设。”

澹衫对他生起的丁点怜悯之心霎时烟消云散。这人,空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皮囊,实则内心狂妄无礼又自大,实在不讨喜。不多时薄罗也领人进来了,两名仆从立在门外,另一个跟着进屋,正是上回送霍川和宋瑜回城的车夫。

他是霍川身边小厮,名叫明朗,也是跟在霍川身边许多年的人。

三人小心翼翼地将瓷片收拢,一并带到屋外去处理,又将地板从里到外都洒扫一遍,总算恢复了整洁,不过,宋瑜又让他们趁此机会把外间也一并收拾了。

他们忙碌着,屋外的雨水渐渐停了,头顶碧空澄净如洗,万里无云。

房间里,从熏笼袅袅升腾起的烟雾,将宋瑜裹在一层缥缈薄雾之间,檀香暂时掩盖了她原本气味,她撑开窗户透气,香气便相携涌出窗子四处弥散。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屋内始终寂静无声,霍川想必睡得昏沉,她再没有留下的理由,正欲带着薄罗澹衫离去,折屏内忽而传来动静,接着便是霍川不悦地质问:“宋瑜?”

这是他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念自己名字,宋瑜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怔怔应道:“园主何事?”

里面再无声响,就在宋瑜准备再次离去之际,霍川衣冠端正,身披氅衣走了出来。

他碰了碰翘头案,比早晨整洁许多,空气也清新不少,不难猜出屋子被人清扫过:“熏香放在何处,我不是说了不得乱动一切摆设?”霍川不悦地说。

他只说了内室不能乱动,何曾说过外间也一样。一片好意最终却不落好,宋瑜偷偷低哼了声,答道:“熏香在您左手边的柜子里,园主若是不满意再自己摆回来便是。”

言罢她领着丫鬟便往外走,被霍川及时唤住。

“三妹。”几日不见她脾气渐长,不如头几回那样怕他了不说,竟还敢顶嘴。

宋瑜心下咯噔一下,表面上强装镇定:“园主还有何事?”

身后两个丫鬟不傻,自然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姑娘的小名只有父母兄姊才能叫的,霍园主为何也叫三妹?

霍川立在原地不动:“旁人都离开,三妹留下。”

澹衫一脸为难:“可是……”

这霍园主怎么回事,她们走了,屋里只剩下姑娘和园主,这要是传出去叫姑娘以后如何做人?况且有何事非得没有旁人时才能说?

宋瑜更是千百个不愿,她跟着澹衫一道往门口退:“我要去看父亲。”

然而没退几步便撞在直棂门上,她扭头一看门已合上,明朗将澹衫薄罗两人架到屋外,门口处霍川的仆从贴心地为他们关上门。

宋瑜睁大眼睛,不解其意,难道只因为她乱动了屋内摆设,所以他要教训她?

可霍川只是起身靠近她,声线残留着刚睡醒时的慵懒,抬手轻轻松松将她困在这里。宋瑜目光正好落在他胸口,思及方才那一幕,她脸颊上登时红霞遍布。

霍川俯身贴在她耳畔:“我这里有一个退亲的好方法,不知三妹是否愿意尝试?”

宋瑜抬头,一脸不解。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澹衫的恳求声:“园主请放过我家姑娘,谢公子马上便到了……”

门板被拍得震天响,澹衫薄罗被两个仆从拦住,始终不能进入门内半步。

她们将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便是霍川要的效果,他就是想让别人看到宋瑜跟他共处一室。思及此,宋瑜从后背生起一股寒意,偏头愣愣地看霍川的侧脸,背光使他五官晦暗不清,分明是极漂亮的一张脸,却总给人一种蛇一般的阴狠毒辣。

宋瑜一只手被他禁锢着,另一手背在身后悄悄扶在门上,准备随时逃离。

然而她才转身便被霍川扣住肩膀,反身压在门板上。霍川道:“早晨宋家传来口声,道是小公子与谢家公子午时一同前来别院,这还是宋老爷亲口告诉我的。三妹,如果他们看到我跟你关系亲密,你猜谢昌会如何?”

宋瑜何曾跟男人这般亲近过,寺庙那夜是个意外,她醒来后便慌张逃跑了,根本不知道被男人控制着是这样的恐惧。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不疾不徐地闯入耳朵,低沉嗓音暧昧缠绵,将宋瑜包裹在一张紧密的大网中。宋瑜急红了双眸,泪水不知何时顺着脸颊淌下,身子颤抖着挣扎着要打开门:“园主为何不能放过我?我同你素不相识,更未招惹过你,那夜我们本就是无意中牵扯到一块,您何必……”

后面的话她再说不下去,她的腰被霍川伸手揽住,轻松向后一带,两人之间更可谓紧密无间。

宋瑜的脸更红了,她恼羞成怒,再顾不得其他,她不住地挣扎道:“你放开我,我再也不要教你调香了……我要同父亲说,说你是无赖登徒子!”

在这之前,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过粗鄙的话,宋瑜自然不知如何骂人,想来想去只会一个登徒子,可在霍川听来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威力。她更不知道,自己越动后果只会越严重,霍川制住她,哑声道:“我给你机会过问,你为何不问?”

宋瑜脑中混沌有如糨糊,许久才想起他是指上药时那句“非你不可”,她咬碎一口银牙恨恨问道:“为何?”

霍川弯唇:“现在晚了。”

屋外澹衫二人声音渐次远离,不多时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同行的似乎还有宋琛和谢昌。

大老远她便能听见宋琛难听的鸭嗓子,他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头,一边问薄罗:“你拦我做什么,莫非我阿姐不在这里?”

宋瑜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儿,若是让谢昌知道她……非但两家婚事不保,连宋家名声都要跟着败坏。眼看无可奈何。她便用额头抵着门上浮雕,绝望地道:“园主说过不会动我,你言而无信……”

霍川顿住,掌控她的力道松了些许,方才一番动作使得手心的伤口裂开,鲜血濡湿了白纱布。他拉开直棂门,日光顿时洒了满室,驱散了屋内一切阴霾:“你说得对,我言而无信。将你骗来别院就是为了欺负你,三妹此刻才看清,未免有些晚了。”

宋瑜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透。

奈何他面上毫无波澜,看不出丝毫说笑的痕迹,宋瑜后知后觉地一阵心惊,慌忙逃出屋内。她立在门口仍旧心有余悸,霍川的一言一行已在她心底扎了根,轻易不得拔除,她对他可谓又畏又惧。

几步远外她的丫鬟正绞尽脑汁阻拦两人,一回眸见她孤零零立在廊下,连忙来到跟前问道:“姑娘没事吧?那霍……”

薄罗的话未说完被澹衫狠狠拧了一下,她不着痕迹地示意谢昌方向,平复了口气道:“姑娘要婢子做的事都办妥了,不知霍园主还有何吩咐?正巧小公子来看您,时值午时,不如就此休息片刻与小公子团聚吧。”

宋瑜脸上泪痕未干,这副模样落在两人眼中难免让人起疑。

就连宋琛这个傻子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宋瑜跟前:“不是说调香,怎么把眼泪调出来了?难道是霍园主嫌你笨手笨脚数落你了?”

说着疑惑地往屋内看去,举步便要往里走,被宋瑜眼疾手快地拦住,目露祈求地摇摇头。

“是我受不了里面香味,被熏得流泪,这才提前出来的。”她哀哀地解释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前方的谢昌身上。

谢昌眉头紧蹙,担心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如多日前英姿俊朗,黛蓝直裰将他衬得越发伟岸出众。距离上回生辰见面已有多日,宋瑜曾答应为他再补过一回,却因故不了了之,至今仍未实现。

谢昌紧紧盯着她哭红的双目,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泪珠,泪珠颤巍巍地挂在上头将落未落。他想上前询问关怀,却又怕唐突了佳人,只能按捺着心中冲动温文抱拳:“今日去宋府拜访,偶然得知颜玉要前来别院探看宋老爷,我便不请自来了,唐突之处请三娘见谅。”

宋瑜抿唇轻轻颔首,敛眸躲避他的注视:“你来看我父亲,我很高兴,何至于怪罪。”

分明是定了亲的人,却要你来我往好一番客气,连宋琛都看不过眼:“谁不知道姐夫真正想看的是你啊!”

宋瑜哪知他会在大庭广众说这样的话,还理所当然地唤人家姐夫,霎时,她耳根红透,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才好。宋瑜的目光转而又落在身旁谢昌身上,他清俊眉眼里漾出浅浅笑意,但笑不语。

晓雨初霁,天空如洗过一般晴朗蔚蓝,城外山庄里草绿成荫,蓊蓊郁郁一片清新,湿润的泥土芬芳使人心旷神怡。

他们既然是来看宋老爷的,当然不能忘了正经事,寒暄几句举步欲走,却见耳房内缓缓走出一个人。

云纹拐杖碰到门槛,霍川镇定自若地走出来道:“三妹教我调香,怎可不告而别?”

他赫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颀长身姿挺拔笔直,加上那张面无表情的阴鸷面容,十足的强势。宋瑜一见他便下意识往宋琛身后躲,这是无心之举,身体的本能反应,却被谢昌敏锐地捕捉到了。

谢昌跟他打过一次照面,彼时还以为他是宋瑜的旁系兄长,此刻看来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何况,来时路上宋琛已然对他和盘托出,宋瑜此次是来教人制香的,这“徒弟”就是花圃的园主,他跟宋家有密切的生意往来,上回他载着宋瑜回府,两人还共乘一车。

“你怎么知道我阿姐小名?”这是宋琛第一次见他,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眼睛上,他意识到此举无礼,摸着后脑勺疑惑地揉了揉。

女子闺名何其重要,更别说幼时乳名了,谢昌身为未婚夫都没这样称呼过阿姐,他倒好,才相处了半天便亲昵地唤阿姐小名,这人未免太自来熟了一些?

他才问完便被宋瑜在身后狠狠拧了一把腰间软肉,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识眼色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霍川不以为意:“我是从林翡口中得知,自觉十分妙趣,便自作主张地唤上了。”

他知道宋瑜是在躲他,又故意问道:“我似乎从未过问小姐意见,不知是否介意?”

若真叫她回答,宋瑜定然是介意,非常介意的。可是他方才举措委实吓住了她,生怕他一有不满做出更过分的事情,长睫毛掩住水眸中的慌乱,不言不语。

她畏缩无辜的模样让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端倪,她与霍川之间定然发生了什么。再联想方才她泪眼蒙眬,澹衫薄罗的慌张失措,以及那声熟稔亲切的三妹……谢昌剑眉压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住宋瑜身子:“园主与三娘非亲非故,如此称呼实在唐突了些。加之三娘还待字闺中,前来别院本就多有不妥,请园主注意男女之别。”

霍川低笑一声,满是讥诮。

那笑声让宋瑜的心中生起了一丝不安,果不其然,他下句话便是:“谢公子饱读诗书,应当知道那首《关雎》吧。男未婚女未嫁,我追求心上人有何不妥?”

宋瑜攥紧襦裙,这一声仿佛惊雷在头顶炸开,轰得她六神无主。

一旁的宋琛瞠目结舌,错愕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却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昌亦是微微怔忡,未料想他承认得坦坦荡荡:“你应该知道,宋谢两家早已定亲多年。”

霍川意味深远地哦了一声,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松,语出惊人道:“有所不知应该是公子,这门亲事早晚要退,三妹与我……”

他越说越过分,宋瑜攥着衣裙的手早已捏握成拳,浑身禁不住地战栗,既恨又怒。

“住口!”她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颤声呵斥,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盈盈秋瞳再无懦弱,她不退不缩定定地看向他。刚才那一下,她下足了力道,手心都震得略微发麻,倔强地道:“请园主自重。”

不一会儿霍川脸上便泛上了掌印,他不是没想过惹怒宋瑜,只是没想到小绵羊被逼到绝处竟会如此反击。

宋瑜黛眉拧起,用从未有过的果决干脆的语气道:“我稍后会同父亲说,我留在此处确实不便,不如园主另择他人。若是园主依然不满,两家生意大可不做,没必要为难我一介女流。”临走时,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道,“希望我们日后再无瓜葛。”

她说到做到,当天中午便从别院离开,甚至连午饭都没来得及用,看来她一刻不都想在此地多留。

谢昌亲自将她扶上车辇,末了深深觑一眼身后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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