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496100000004

第4章 误相见

龚夫人误会了当日的事情,以为他招待不周,让宋瑜受了委屈,现如今仍未消气,端的是要挫一挫他的锐气。可宋瑜心里明白,此事与谢昌无关,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他了,凡事尽职尽责,到头来仍旧不落好。

宋瑜满怀愧疚,加上她稍后要同龚夫人说的事,更加觉得对不起谢昌。

“你先去堂屋陪陪他,待会儿我便让母亲过去。”这是宋瑜所能想的万全之策,她将宋琛打发走,禁不住加快步伐走去主院。

广霖院内一派安宁,宋瑜提裙迈过门槛,便见龚夫人闲适地坐在八仙椅上品茗,时不时接一两句丫鬟的对话,好似完全不知前院有客。

宋瑜哭笑不得,她一直知道母亲待自己好,所以才不敢说破大隆寺一事。她知道若真相大白母亲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不愿将事情闹大,哪知这件事早已超出她掌控范围,霍川前几日举措委实吓坏了她,她思量许久,终于忍不住前来求助。

龚夫人放下墨彩小盖钟:“三妹怎么来了,心情可有好些?”

宋瑜摇头,又赶忙颔首:“好多了,让母亲费心,是女儿不孝。”

“这有什么。”龚夫人将她拉到跟前,左右查看一番才算放心。她让宋瑜坐在一旁椅子上道,“日后你再被人欺负,可不能一人憋在心中,告诉母亲,母亲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一番话说得宋瑜心头一热,泪水盈眶,险些又控制不住。她瘪瘪嘴解释道:“这事真的不怨谢公子,母亲错怪人了,您怎么能不见他呢?若是让谢家知道了,定要责怪咱们失礼的。”

龚夫人一挑眉:“我是他将来岳母,还不能给他点颜色瞧瞧了?我这是要让他日后长点心,我宋家的闺女可不是能随意欺辱的!”说罢她又忍不住替宋瑜担心起来,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在家这般也就罢了,日后你嫁去谢家,可得凡事谨慎,婆家比不得娘家,再没人待你像这般包容。”

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宋瑜终于拐弯抹角地把话题引上了正途。她左右看了看身边丫鬟,示意她们全部退下:“我跟母亲有体己话要说,你们没听见吩咐都不许进来。”

龚夫人不知她所为何意,宠溺一笑:“这是有小秘密了?”

宋瑜笑不出来,待人全部散去后,她将龚夫人扶到内室罗汉榻上,脱去笏头履整个人缩进龚夫人怀中,双手紧紧环住她腰肢,声音清浅:“母亲,我上回同你说退亲的事,你还记得吗?”

龚夫人看着她乌黑发顶,只当她仍在耍小孩子脾气,给她顺了顺稠密乌发耐心地解释道:“母亲知道你心中有气,不过我上回也同你说了,这门亲事是两家长辈订的,婚书至今仍由你父亲保管。如今你阿翁不在了,他老人家临走前都念叨着此事,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

音落许久不闻她出声,龚夫人松一口气:“我今日不是在给你出气吗?懋声他是好孩子……”

宋瑜终于鼓足勇气打断她的话:“可是母亲……我的清白不在了。”

说这话时她舌头都在打颤儿,纤弱身子情不自禁地颤抖,长睫毛掩盖住眼睛光彩,死死地咬住下唇。说罢她抱着龚夫人的手紧了又紧,她生怕龚夫人受到刺激。室内无声,寂静良久,她被一双僵硬的手推出怀抱,迎头撞上龚夫人震惊的目光。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傻话!”

迅速拔高的声音响彻内室,宋瑜缩了缩肩膀,牢牢握住龚夫人的手,殷殷目光恳切地望向她,水眸中泛上一层水雾:“母亲不要生气,三妹是被人陷害的……”

宋瑜垂眸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省去她进错房间一事,更隐瞒了霍川的存在。她只道洗澡时被谭绮兰带来的男人玷污了,那人事后逃脱,她已不再是清白之身。若此事婚后被谢家得知,两家终究是要撕破脸的,不如事先挑明。

听罢,龚夫人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宋家与谢谭两家交好,她待谭绮兰亲切热情,岂料这姑娘背地里竟做出此等腌臜事。

龚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宋瑜话里的漏洞,她道不确定是否失身,也就是说……事情仍有转圜余地?

宋家有一名资历颇深的婆子,是从宫廷里出来的,龚夫人命人将她请来。

婆子带宋瑜去折屏后检查身子,起初宋瑜不愿,龚夫人好言好语地哄着她才同意。

其间龚夫人在外室心急如焚地等候,顺便将各种结果都想了一遍。若三妹当真被人糟蹋了可如何是好……她非但不能嫁给谢家,而且连婚配都成问题。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她捧在手心疼的闺女,难道最终要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思及此,她掏出绢帕抹起泪来,对谭家越加恼恨。

早年谭家落魄时,可全仗着宋邺的扶持才有如今地位。眼下他家境殷实,竟然唆使女儿谋害三妹!亏她一心一意地对待谭家小姐,说是养了只白眼狼都不为过。

所幸婆子出来后附在她耳边道了句话,听罢龚夫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她长出一口气,三妹仍旧是处子身,可谓不幸之中的万幸。

这婆子来宋家几十年,口风甚严,龚夫人倒不担心她将事情传出去,不过,她还是命人给了她一笔打赏算作封口费,之后,便遣她出去忙了。

折屏后,宋瑜正侧身躺在短榻上,像刚出生的小猫一般蜷缩一团。

龚夫人看着心疼,手扶在她肩膀上语气轻柔,生怕吓着了她:“方才刘婆子同我说了,我家三妹好好的,是块没有瑕疵的美玉。那些事就别再想了,在家里好好调养几天,万不可再提退亲的事。”

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宋瑜,宋瑜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翻了个身缓缓坐起,湿漉漉的眼眸看向她:“可是我被那样……也不妨事吗?谢昌他不介意吗?”

说到底还是要退亲,龚夫人不由得冷下脸:“没人会知道这事,只消你不再提及。谭家那边我会处理,你父亲身子虽不如从前,但威严不减当年。”

宋瑜垂眸:“可我不想嫁了……”

她如此不听劝,饶是龚夫人疼她也难免动怒:“陇州泰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你二人婚约,如今你说不嫁,是打算身败名裂不成?你可知退过亲的女子是何下场,你想让母亲伤透心不成?”

宋瑜哑然,她只顾自己任性,却没想此举势必让家族蒙羞。母亲说得对,是她太过于自私了。

龚夫人到底心疼她,命人送她回重山院休息,又新添了两名丫鬟近身伺候。澹衫薄罗没能照顾好她,龚夫人本欲将二人杖责一顿赶出府外,后来还是宋瑜求情,才只罚她们跪上一宿,扣了三个月月钱。

处理好了这件事,龚夫人急忙前去堂屋接待谢昌,将他晾了两个多时辰,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便留他一道用午饭。

宋瑜自然没去,她在院里另开小灶,草草打发了一餐。

母亲说让她好好休息,她便以受惊为由在院里躲了大半月。宋珏本打算请她去花圃教霍川调香,奈何她将自己关了起来,宋珏只得临时另遣他人。

宋老爷身体每况愈下,日日缠绵床榻,每当宋瑜前去探望都能闻见浓浓的药香。她心疼父亲身体,几年前还好好的,不知怎的一场大病便成如此。

幼时父亲带她去永安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父亲忙着谈生意对她照顾不周,傍晚回来便给她买好吃的杏酪。宋老爷对外人虽然严厉,对家人却十分亲切和蔼,甚至不惜放下面子同孩子玩闹。龚夫人道他是老顽童,他却一点不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宋瑜觉得杏酪是最好吃的点心,至今她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可惜再没吃到过儿时的滋味。

罗汉床上宋邺背靠着妆花大迎枕,朱漆小几上摆着葡萄荔枝,另有一碗黑乎乎腥苦的药。宋瑜端着青花望月瓷碗一口一口喂他吃药,他如今连抬手的力气都无,越发消瘦,眼窝深陷,全无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宋瑜看了很是心疼,握着勺柄的手微颤,抿唇努力抑制住情绪,不愿在父亲面前露出脆弱。

“你母亲都同我说了。”宋邺颤颤巍巍的手碰了碰她头发,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慈爱,只不过声音嘶哑低沉,“让三妹受委屈了,父亲定会为你做主的。”

宋瑜放下药碗捧住他双手,贴在脸侧细声道:“三妹不觉得委屈,只要父亲身体康健,我便比什么都高兴。”

她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事,他需要安心养病,无奈龚夫人不经意说漏了嘴,招架不住唯有如实禀明。宋瑜鼻子泛酸,她父亲正值不惑之年,本该如日中天,偏偏被这场没来由的病魔魇住,请了无数郎中都不见好转。

宋邺自知时日无多,虚弱一笑向小几伸手,像多年前那样送了颗葡萄到宋瑜嘴边:“我是不中用了,日后府中的事全得仰仗你母亲。”言罢又一阵愁苦,颇为疲惫,“你幼弟太不懂事,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你身为嫡姐理应多劝他一些,引他早日步入正途,接手宋家生意。”

宋父气虚,话没两句便喘息不止,咳嗽连连。宋瑜忙坐起给他端茶捶背,龚夫人在外间偷偷拭泪,闻声也慌忙进入内室,吩咐丫鬟去请郎中来。

“父亲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养好了,三妹再来叨扰您。”手下的脊背骨头分明,宋瑜心里也发颤,这是曾经为他们撑开一片晴空、为他们遮风挡雨的父亲啊,如今却骨瘦如柴。她逼回眼里的泪水,却控制不住声音呜咽,“父亲快些好起来吧……”

一席话听得人心酸不已,宋邺何尝不愿意早日见好,可惜他终日泡在药罐子里,竟不见丝毫成效。都说病去抽丝,可他的身子也快被熬干了。

宋邺怕她和龚夫人伤心,勉强回以一笑安慰道:“上回抓的药似乎有效,眼下快吃完了,三妹抽空去城南帮父亲取一回药吧。是三妹取来的,我吃后定能很快见好。”

他为的是支开宋瑜,不想她见到自己油尽灯枯的模样,这才编了个谎话。

这句话能唬住宋瑜,却骗不了龚夫人。她日日陪伴在他身旁,岂能不知他身体状况?当即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拿绢帕掩住口鼻,呜咽不休。

“母亲别哭,我这就去为父亲取药!”宋瑜是个没心眼儿的,起身便疾走出去,连丫鬟都没顾上带。

内室龚夫人泣不成声:“你何苦这样哄她……她日后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难过……”

宋邺松一口气,就着丫鬟端来的水杯润了润喉,苦涩笑:“能让她高兴一日,便是一日。”

出广霖院的路上,宋瑜恰巧碰见宋珏,一袭绛紫宽袍更添神采,他正大步往她这边走来。

宋瑜对他多少有些敬畏,现下有要紧事便顾不得那些虚礼,匆匆同他行礼道了句大哥便错身而过。

“你身子好些了?”宋珏在身后蓦然出声。

宋瑜只得停下步伐,耐着性子回应:“好多了,多谢大哥关怀。”

说话时她只侧了半个身子,脚尖不由自主地往外转,端的是一副要走的模样。高缦履藏在裙襦下时隐时现,只露出个小巧的足尖踩在青石地板上。

宋珏权当没察觉她心急如焚,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摩挲腰间翡翠玉佩,沉缓有力地道:“前几日你身体不适,花圃那边催得紧,我另寻了香坊一名师傅过去。可霍园主对其十分不满,要求另换他人。”

宋瑜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他旧事重提,她下意识地觉得大哥接下来要说的不是好事。几次的交锋,让宋瑜不想再与霍川扯上任何关系,不止是她,最好她身边的人,都不要再见到霍川。

她身后跟着澹衫薄罗,两人那天在影壁前跪了一夜,膝头如今都是青紫的,走路踉踉跄跄直打弯儿。她刻意不着痕迹地往薄罗身前退,她退薄罗也跟着往后挪,薄罗没注意一脚踩在路牙子上,两腿一软便倒了下去。宋瑜和澹衫忙不迭将她扶起,掸了掸身上泥土,顺道数落一两句:“你怎的这样不小心,长着眼睛是为了好看不成?”

薄罗瘪瘪嘴:“分明是……”被宋瑜一瞪便噤声。她刚刚磕在地上掌心被划破了,留下一道长口子,她索性张口含住,将血珠吸回肚子里。

宋瑜心中赞她机智,后退一步对宋珏规规矩矩地道:“我受父亲所托去外面拿药,薄罗虽然会调香,可她的手又受伤,还请大哥见谅。至于教授调香一事,香坊不乏有能力者,大哥不愁找不到满意的人。”

说罢,宋瑜在宋珏目光下坦然离去,澹衫随在她身后,薄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小小身影迎着早晨朝阳越走越远。

宋邺寻宋珏是为谭家一事,宋瑜的遭遇让他异常气恼,直骂谭家忘恩负义!待气消后他决定与谭家渐次断绝生意往来,其实,谭家的人才来过,是近来打算做一笔较大的生意,奈何他们资金不足,特意寻宋家求助的。

宋邺一想到自己那乖巧懂事的三妹竟然被谭绮兰这样算计,心里就不舒坦,如今看到他家的人便是厌恶。他恹恹地挥手让对方先回,此事再做商议,话虽委婉,可宋邺何曾这样冷淡过?谭家人思量再三,终于品出了宋家不乐意帮助的意思。

才从宋家出来,谭家管事便匆匆让人备马车往城西赶去。他这一路惴惴不安,宋家为何忽然转变态度?失去了这个大靠山,日后仅凭他们一家之力,在生意场上可不大好过。正因为如此,谭家才迫切地需要与霍川达成共识,得到他的全力支持,毕竟霍家的吊兰卖给谁可全凭他做主。

谭管事到城西时正值午时,晌午日头并不强烈,他却出了一脑袋汗。他由仆从引领着步入堂屋,屋内无人,仆从便让他在此稍作等候。谭义芳心急如焚,哪能坐得住,将仆从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甚至没品出是何滋味便疾步往一侧耳房走去。

直棂门虚掩,他轻叩两声便推门而入。

“霍园主,冒昧打扰,在下实是有急事相商。”谭义芳道了句虚话,一抬头便猛地愣住。

此处与堂屋不同,屋内无光,只在头顶凿了扇天窗,晦涩暗昧的光线透进屋中,阴沉不明。霍川正坐在紫藤圈椅上,眼睛覆白纱布,下颌微紧,状似不愉。尚未等谭义芳做出反应,已有盏山水茶杯砸在地上,霍川脸色沉郁,心情不佳,颇为严厉地道了一声:“出去”。

茶杯碎了一地,屋内难以视物,谭义芳的脑门上又冒出了冷汗,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退,稍不留神便踩在碎瓷片上,只好忍着痛解释:“霍园主,今天是我冒犯了,但事出紧急,实在是情非得已,请霍园主见谅,听我细细解释。”

霍川没出声,他身旁暗处立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开口替他解围:“您先去正堂候着吧,等一会儿霍园主自然会去见您。”

饶是谭义芳心急,此刻也不得不听从,惶惶退出房门。

室内回归平静,霍川解下缠在眼前一圈圈白布,四下看了看,眼睛似乎能感受到极其微弱的光,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无神的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他将纱布随手扔在地上,静坐片刻拾起拐杖便往正堂踱去。

身后替他医治的男子于心不忍:“成淮,有朝一日我定能保你眼睛痊愈。”

霍川脚步未停:“这一日需要多久?十年或是几十年,我看不如一辈子瞎着吧。”

说罢,他自顾自地往外走,他这双眼睛是八年前失明的,若能医好早已好了,怎会蹉跎至今。门外是循声而来的管事,将他扶出门领往堂屋,廊庑下,管事试探地问道:“园主可知谭家此行所为何事?”

“能为何事?无非是谭家那点吊兰生意。”霍川讥诮地道,言罢他顿了顿,又道,“莽撞冒失,跟谭家小姐倒是如出一辙。稍后你准备一辆车辇,送段郎中回医馆。”

管家迭声应下,转眼两人已走入正堂,堂屋里的谭义芳讪讪地赔着笑脸。

堂屋里,谭义芳已恭候多时,他是谭家数十年的老管事,跟着谭老爷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几十年如一日。只不过他和谭老爷的性格不同,本就能说会道,有求于人的时候,更是跟嘴巴抹了蜜似的,能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只不过霍川不吃他这一套,仿佛没听见他讨好的话语,坐在条案旁的椅子上理了理织金云纹袖襕,道:“谭管事行事如此匆忙,不知何事紧急?”

管事命人送茶水来,君山银针竖悬下沉,清香甘醇。

谭义芳方才茶水喝得多了,此刻看见了那杯茶禁不住双腿一紧,忙调转视线恭维道:“我不知园主有事,方才冒犯请您见谅。此次前往是为两家生意,先前谭家吊兰都是出自霍家园圃,价格公道,品质上乘,是难得的佳品。我家老爷此次有意做一笔大生意,前几日已经收下对方定金,如今只苦恼余钱不足,若是我们未能如期交付余下的银子,谭家不仅会失信于人,还要赔偿人家的损失啊。”

霍川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道:“谭家的银钱不足吗?你找我有何用?”

他的态度与先前天壤之别,谭管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觍颜道:“只求您能宽限些时日,让我们先运送一批吊兰过去,待事成之后我们把银子一笔付清。谭家与您合作多年,我们老爷的品行如何您再清楚不过,定不会做出过河拆桥的行当来。”

音落霍川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其中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谭家此次要做的是永安城生意?”

“是,是。”他一笑谭义芳便头皮发麻,也来不及想他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就如实相告,“买家正是永安庐阳侯府。”

说罢许久不见对方反应,他悄悄抬眼乜去,霍川正摩挲着茶杯上浮雕,眼睛定在一处缓缓地道:“谭家厚望,恕在下要辜负了。”

谭义芳怔住了,旋即不敢置信地道:“园主,您是知道的……”

霍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谭家为何不去请求宋家,我记得你们两家素来交好,谭家有难,宋家岂会坐视不理?”

一句话说到谭义芳心坎儿里去,他愤愤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怨怼:“宋家这回端的是打算作壁上观,我才去过宋家,他对此不闻不问,可真叫人心寒不已。”

霍川饶有趣味:“宋家都置谭家于不顾了,我又有何立场帮助?”

他与谭家本就来往不多,花圃大都是管事在料理,只不过机缘巧合,他才与谭老爷相识。两人意趣相投,能谈得上话,是以才对谭老爷印象深刻。但前后两次与谭家其他人接触,印象实在说不上好,霍川的心中难免生出厌烦。

听他话语决绝,谭义芳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平常的好口才在霍川这儿毫无作用,他也只能瞠目结舌。

其实,也不怪谭管事无能,盖因霍川面无表情着实吓人,他脾性古怪,阴晴不定,旁人都还能让人从眼睛看出情绪,奈何他是个瞎子,眼里并无丝毫光彩,深沉乌黑的瞳仁常常会将人席卷入深渊。再加上耳房那一幕,谭义芳再也不敢造次。

谭义芳慌神的工夫,霍川已经起身招呼管事:“送客。”

此行无功而返,谭义芳心有不甘,此事霍川若不出面帮助,谭家势必要赔大笔的银子。可谭家哪来这么多钱呢?到时候谭老爷怕是要典当家业才行……想到此,他斗胆拦住霍川去路:“霍园主,不看僧面看佛面,您跟我家老爷交情深厚,怎忍心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谭家落难?”

管事来不及提醒,霍川便险些撞到他身上去,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谭管事此言霍某担当不起,请您另寻高明。”

他话里透出不耐烦,谭义芳见纠缠不得,唯有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管事身后离去。

廊庑下立着的男子,身材颀长清瘦,正是方才在耳房为霍川治眼睛的男子。

霍川察觉他的存在,停步随口问了句:“你怎么还没走?”

男子斜倚在廊柱下,遥遥眺望园圃门口,随口答道:“等车辇来接我。”

他便是霍川口中的段郎中,段怀清。段怀清与霍川相识数十年,是霍川的至交好友。比起霍川,他更像是个闲散公子,整日东奔西走,四处游历,前不久才在陇州安定下来,开了个不大出名的医馆,整日以钻研疑难杂症为乐。

其实,段怀清的医术称不上精湛,但他是个鬼才,专挑旁人不敢下手的疑难杂症医治,效果往往事半功倍。其实他这种做法很冒险,稍微偏差便无力回天,所以平常人家不敢冒此风险,只有走投无路的才去请他,死马当活马医。

霍川相信他,不只因为两人关系匪浅,更是他见多识广,经验富足,走访大江南北颇有见地的阆中,定会比其他庸医强上多倍。

“堂屋无人,你可以去里面等候。”霍川从他身侧行过,善意提点。

段怀清懒怠地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拐杖上:“你不如同我一道去城里走走,我的医馆新进了几种药材,对你眼睛或许有用。”

霍川嗯了一声:“改日叫人送来便是。”

这副坦荡荡理所当然的口气听了真让人不痛快,段怀清挑眉看他,不由得好笑:“我是郎中,可不是你的贴身婢子。”

语毕两人皆一滞,段怀清自知说错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换话题:“听闻宋家近来教你调香,结果如何?”

霍川冷声一哼尤为不满:“手脚粗糙,毫无眼色,我前日已打发他回去。”

宋家临时换人,他焉能不知其中缘由,多半是宋瑜不愿意,宋珏才临时找人替代了。他想起马车里宋瑜无助哭泣的颤音,是那样软弱可怜,甚至他靠近时都能察觉到她不由自主地颤抖。她这样怕他,怎肯再有瓜葛?

霍川驻足思量片刻:“陪我去宋家香坊一趟。”他额上留下的疤痕未褪,全是她的功劳,他们之间这笔“无头债”,无论如何也不能一笔勾销。

她不愿意前来,那他便去见她。

段怀清不知他跟宋瑜渊源,虽心有疑惑但也痛快答应。

自打霍川开这个花圃后,便鲜少出门,大有归隐田园的架势。这次出门,段怀清就不由得在心里盘算起,除了宋家香坊,还要带霍川去哪里看看。他早就听闻平康里引入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是还没顾得上前往,以他的性子,岂能错过?霍川以往便不爱招惹这些莺莺燕燕,双目失明后更是未曾涉足。可他身为好友,总想着要带霍川领略一番。一路上,段怀清自顾自地想着。

车辇入城,径直驶向城南街巷,段怀清解释道:“我们先回医馆一趟,我有事叮嘱。”

霍川正靠在车壁闭目养神,随口应了一句,并未搁在心上。

街上人流熙熙,不少卖早点的小店尚未收摊,包子烙饼等各种食物的香味传入鼻息,很是勾人胃口。车辇停在一处墙外,段怀清利落地步下车,快步往医馆门口走去。

此时门口人烟稀少,小学徒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拿出个喷香的大肉包,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段怀清上去给了他一顿爆栗,骂了句净知道吃,两个人就进屋了。他们再说什么,霍川就听不大清了,他耳中充斥着街道各色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在他百无聊赖之时,身后似乎又有车辇行来,与他这辆并肩停靠。

他听见几个丫鬟叽叽喳喳的声音,说的正是段怀清的医馆,就知道大约是哪家的姑娘来抓药了。他原本并未把这放在心上,然粗布帘子被清风拂起,不远处传来一种极淡的香气时,他不由得愣住了。那香气不似旁的姑娘身上香气那般刺鼻,而是淡雅的清香。这种气味他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而且绝对终生不忘。

霍川睁开眼,在香味渐次远离后,他拄着拐杖走下车。

车外仆从要搀扶他,被他挥手拦住了,他问清了医馆的位置便独自前往。

医馆内大抵只有她在拿药,小学徒刚被训完这会儿倒活力十足,热情洋溢,按药方给她各抓了三大包,仔细叮嘱了煎煮的时辰,才将药交到宋瑜手上。

薄罗到一旁交付药钱,宋瑜从袖筒里拿出钱袋递给她,一回头看到门口伫立的身影,倏忽睁大眼,浑身僵直,连钱袋掉在地上都浑然不知。薄罗正纳闷,循着她视线往门口看去,那是一个穿鸦青直裰的男人,模样倒是生得顶好看,再往上瞧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他是个瞎子。

薄罗觉得这人颇为熟悉,奈何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当小姐一时失态,就从地上拾起钱袋唤了两句。

宋瑜从未想过会在此地遇见他,脑子中如一团乱絮,瞬间六神无主。忽而她又想起那日在车中他斩钉截铁的一句:“你身上的味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慌乱间,她打翻一旁桌上搁置的五香豆末,登时豆香四溢,身后小学徒瞠目结舌。这是他的早饭,他还没顾得上吃两口,眼看着被人打翻在地,小学徒痛心不已。

宋瑜小声地向他致歉:“我一时大意,实在抱歉,一会儿我重新买一碗赔你。”

她分明是故意的,哪有丁点失手的意思?小学徒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睁眼说瞎话的人,他低嗯了一声,很不情愿。

宋瑜自以为声音很低,实则一字不差地落入霍川耳中。

豆末咸香扑鼻而来,盖过宋瑜身上恬淡香气。

霍川来过此处几次,小学徒对他有几分印象,从柜台后走出将他领往后屋:“霍园主是来找段郎中的吧,他正在后头……”

两人从身前走过,宋瑜紧握着薄罗的手后退两步,慌忙低头佯装不认识霍川。薄罗被她抓到伤口,禁不住长嘶一口气,委屈地抱怨了声:“姑娘,您弄疼婢子了……”

都怪宋瑜平日里将两人宠得无法无天,这会儿竟然敢抱怨起她来。薄罗被她狠狠瞪了一眼,立即噤声。她不知哪儿说错了,只得瘪瘪嘴识趣地不再多言。

霍川毫无预兆地停住,吓得宋瑜心漏跳几拍,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转头,问:“这是什么味道?”

小学徒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其中的埋怨不言而喻,他不大高兴地回答:“这是隔着两道街头卖的五香豆末,生意极好,园主得空可以去试一试。”

霍川不再发问,举步转入镂雕圆光罩内,别有深意道:“挺香。”

待两个人进屋后,宋瑜抓起薄罗便往外走,澹衫已经付罢药钱,见她行色匆匆不由得纳闷。

“姑娘不等那郎中一道回府了,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请他去府里为老爷诊断?”澹衫在柜台上放了几枚铜板作为补偿,转身忙跟上了宋瑜。

她们进来时恰逢段郎中回来,宋瑜听父亲称赞过他几句,便想顺道将他请回府中为父亲治病。听闻他行踪不定,这次赶巧遇见,实属不易。怎奈霍川忽然出现,将她的一颗心搅得七上八下,她也顾不得段郎中便转身离去。

宋瑜停在医馆门口,思量片刻叮嘱澹衫:“你去告诉段郎中一声,就说我有急事不得不先行离去,稍后有人接他去宋府。”

澹衫听话地折返,不多时就拧着眉头走出来了,她径直往路边停靠的车辇走去。打帘弯腰而入,宋瑜正襟危坐,不待她坐稳便招呼车夫启程。澹衫扶着车壁堪堪坐稳,自然注意到姑娘不大对劲,还以为她是担心父亲的身体所致。

“姑娘,我怎么瞧着方才医馆那人十分眼熟呢?”她疑惑地念叨。

宋瑜立即矢口否认:“莫不是你看错了,我可从未见过他!”

澹衫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大隆寺那回不过匆匆一次照面,她想不起是正常的。上回去霍家花圃,她和薄罗也没陪宋瑜同去,完全不知宋瑜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唯有宋瑜一路惴惴,既然上回自己已说得清清楚楚,他便不应再来纠缠才是。

那么此次只不过是巧合吗?

母亲找人给她查看过,证明她仍旧是完璧之身。然而宋瑜却始终心怀芥蒂,认为自己终究还是被人玷污过,做不到坦然地面对谢昌。她倚靠着车壁胡思乱想,面前不时浮现霍川被她砸中额角的模样,那次,即便狼狈他也面不改色,这让宋瑜陡生一种欺负人的罪恶感。

可过往种种分明是他过分在先,盲人便可鲁莽行事吗?她才一点都不愧疚呢,宋瑜愤愤然地想着。

车辇停在宋府门口,宋瑜打发澹衫去煎药,她则跟薄罗前去探望宋邺病情。

广霖院来往丫鬟脸色都不大好,各个面如菜色,想必才被龚夫人训了一顿吧。病人照顾久了无论谁都不会好过,宋邺卧病在床好几年,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仍旧不能如意。龚夫人嫌她们毛手毛脚,不知尽心,为此不知训斥多少回。

龚夫人对宋邺的一心一意,可谓十分难得。两人同住一处,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可见深厚。

另外两位姨娘则不同,秦氏忌讳这病查不出病根,能避则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来探望。而许氏更是无足轻重,她在府中本就存在感不大,如今更是日日在院里闭门不出。

宋瑜走入内室见宋珏仍立在罗汉床旁悉心听取父亲教诲,她隐约能听到“宋琛”、“家业”几字,大抵就猜到了父亲是在交代他教导宋琛,兄弟二人要和睦友善。宋珏一一听取,表情恳切,十分认真。

可惜宋琛这个不争气的,此刻不知跑哪儿撒野去了,都十四岁的人了,仍旧如此不开窍。

宋珏偏头迎上宋瑜目光,弯唇诚挚地道:“三妹回来了。”

宋瑜不大自在地低嗯一声,就低头从他身前走到父亲床前,握着他的手柔声道:“父亲,我方才将郎中请来了,他稍后便到,让他为父亲治病。以前,您称赞他是万里挑一的奇才,定能保证您痊愈。”

宋邺不忍拂她的兴,点头道了句好:“我家三妹最是孝顺。”

然而段郎中何曾没有为他诊断过,偏方杂方都试了一遍,身子仍旧是这样。他不怨别人。唯一心疼的便是龚夫人。自个儿离去后,只能留她一人主持大局,而且,这些年来自己没能一心待她,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宋邺握了握宋瑜手掌:“你同你大哥一道退下吧,我跟你母亲有些话要说。”

宋瑜乖巧地颔首转身离去,她在父母跟前素来听话。

身后传来宋珏沉缓有力的脚步声,因着霍川的缘故,宋瑜连带着也有些怕他。

两人前后迈出门槛,宋瑜脚步蓦然停住,她往后一瞧欲盖弥彰地道:“大哥,我去小院给父亲煎药,先行一步了。”说罢,她提起襦裙便走上廊庑,她步子轻盈,眨眼转出抄手游廊,往一旁小院而去。披帛随着她动作划出一道长弧,远处看去她仿佛青鸟一般。

煎药真不是个容易活,宋瑜在一旁说说还好,若动起真格来,便招至澹衫薄罗二人一通嫌弃。最后宋瑜索性搬了个杌子在墙角晒太阳,她仰头盯着头顶苍穹,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人身上,不一会儿她便打起瞌睡来。待到澹衫唤醒她时已过去大半个时辰,薄罗手中托盘放着一碗黑褐药汁:“姑娘快别睡了,这是给老爷的药。”

宋瑜困顿地揉了揉双眼,一脸惺忪迷糊,一双妙目不知所措地盯着薄罗,简直要将人的心都看化了。

她接过薄罗递来的托盘,终于清醒了些,一边往广霖院走一边问:“段郎中来了吗?”

薄罗点点头,规规矩矩地跟在宋瑜身后:“听说段郎中已经来了好大一会儿,此刻正在给老爷诊治。”

闻言宋瑜略松一口气,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抬脚迈入正室门槛,她打眼往前面一瞧,步子陡然收住。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家中遇见霍川。

霍川正端坐在八仙椅上,一旁正有丫鬟伺候奉茶,他一派坦然,并无不适。

宋瑜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这是……”

丫鬟循声望来,欠身行礼解释道:“禀姑娘,这是段郎中的友人,先生同老爷有要事相商,便先在此恭候。”

宋瑜头皮发麻,这是她家,他是知道自己身份的,饶是想掩藏也毫无办法。

谁都知道宋家统共两个闺女,一个远嫁他方,一个待字闺中。果不其然,霍川放下手中茶盏,向她这边偏头,明知故问:“三妹也在?”

他这声三妹叫得实在自然,甚至连周遭丫鬟都没反应过来不妥。当着众人面宋瑜不好发作,她低嗯一声将托盘握得更紧,转身逃进了内室,心如擂鼓。

段怀清到来已久,正为宋邺的病症愁眉不展,这病他从未见识过,真个无从下手。

宋瑜强自镇定心绪,上前关心宋邺病况:“段郎中,我父亲身体如何?”

段怀清闻声抬头,撞进一双盈盈秋瞳中,那双眼中满是殷切的期盼。这姑娘生了极好的模样,杏脸桃腮,芳颜皎皎,他察觉失态,低咳一声道明了家主病情。

宋瑜越听眉头蹙得越紧,有些话她不便当面询问,生怕父亲听了伤心。

因才开了几副新药,目前并未有新的进展,段怀清只叮嘱了平常饮食作息要注意的事宜,便提起药箱准备离去。宋瑜同他一并退出,命澹衫给付诊金,谁知走出内室的段怀清却转了方向。他在霍川身旁停下,低头与他细声道了两句,霍川微微颔首,状似沉思。

段怀清抬眸见宋瑜杵在一旁,他扬眉问道:“小姐还有何事?”

一肚子话硬生生地被咽回去,她问得颇为失礼:“郎中,要……留下吗?”

段怀清宽容一笑,向她引见一旁霍川:“这是我好友成淮,他眼睛不便,今日来找宋老爷,回去需得留人为他引路。”说罢复又道,“有什么事,小姐但说无妨。”

宋瑜可算领教一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悄悄看向霍川,只见他以手支颐,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明知他看不到,宋瑜仍旧无地自容。

他定是在看她笑话,思及此,宋瑜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她窘迫难堪之际,霍川先一步起身朝她走来:“怀清,我们认识。”

段怀清兴趣十足地哦了一声,对方是养在深闺的宋家嫡女,他哪来的机会认识?况且对方一副怕极了他的模样,明显不欲与他多纠缠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认识他,就算是认识,怕也是……孽缘吧。

这是她家,身旁有十数双眼睛盯着,宋瑜下意识后退半步:“没什么事了……我先告退。”说罢她转身便走,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尚未走出内室便被身后人唤住,他一声“三妹”便将宋瑜的脚步定住。内室尚有母亲父亲,宋瑜猜想他不能拿自己如何,是以站住脚步,恭谦有礼道:“霍园主有事?”

霍川弯唇:“上回我说的事,不知你考虑得如何?”

宋瑜大惊失色,不由得瞪大眸子,她未料想他竟在大庭广众提及此事:“有劳园主费心,母亲已替我解决。”

霍川静了片刻:“上回我也受伤了,三妹索性趁此机会一并付了诊金。”

霍川的语气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地向她讨要药钱,不只是宋瑜,连段怀清都讶异地挑高了眉毛。今天为了他医治眼睛,委实注意到他额角处有一块小伤口,伤口不大深,才褪去痂印生出新肉,不过小拇指甲盖儿大小,根本不足一提。

成淮何曾如此斤斤计较了?他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饶有兴趣。

经他提及,宋瑜才往他脸上看去,惭愧之中留有几分无奈。内室传来了母亲父亲交谈声,谈话内容依稀可辨。她不想让父母担心,不禁放低嗓音道:“上回是我无心之失,直到现在我仍然心有愧疚,诊金定我自会替园主缴清,若有需要,稍后我再命人赔礼给您。园主大量,此事不如便一笔勾销吧。”

宋瑜这句话完全客套,哪想他竟十足干脆地应了下来:“此话不错,待我同令尊议完事,便请三妹携带赔礼而来,我在正堂等候。”

竟还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宋瑜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脸瞧,似要将人皮肤灼烧个窟窿来。

可惜他坦坦荡荡,丝毫不觉有愧,恰巧此时内室走出个丫鬟:“老爷请霍园主进屋详谈。”

霍川从宋瑜身前走过,自然察觉到黏在他身上的视线,驻足一语双关:“三妹若再逃避,我不会就此罢休。”

旁人都以为他说的是药钱这事,唯有宋瑜将其中的威胁听得明明白白。

她是生出过躲避的念头,毕竟两人关系尴尬,她又是待嫁之身,无论如何都不该和他走得太近。怎奈这人逼迫得紧,如今竟然寻到她家中,宋瑜头一回对人生出莫大恐惧。好似他能布下天罗地网,专等你乖乖跳入。

回过神后,宋瑜发现霍川已由丫鬟牵引进入内室,她攥紧了拳头,举步迫不及待地离开此地。

廊庑下,段怀清将她唤住,他从内室追来,停在宋瑜几步开外,瞟一眼她身后的澹衫和薄罗道:“不知可否与小姐借一步说话?”

刚刚,从头到尾宋瑜都被霍川牵着注意力,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打量这位年轻郎中。这会儿,她才看见他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想到他与霍川关系,宋瑜下意识地排斥。她眉心微微拧起不大愉快:“郎中有何事直说便是。”

段怀清面露为难,他可真个冤枉,无端端被殃及,不知会不会落了个同流合污的罪名。他抱拳微微一揖:“实在冒昧,斗胆请问小姐家中排行数几?”

宋瑜合紧牙关,许久才缓缓道:“数三。”

原来如此,霍川与她大哥有几分交情,叫一声三妹也不为过。只是段怀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顿了顿又问:“不知小姐与成淮因何……”

宋瑜耐着性子陪他已是仁至义尽,若不是看在他为家父医治的分上,宋瑜根本不乐意与他周旋。此刻,她耐心耗尽,樱唇不满地微微噘起:“我同他毫无关系,只是偶一回路过不小心砸伤了他,郎中请勿多心。”

这歪曲现实的本领确实高超,段怀清笑了笑,眉眼舒展,知她不愿多说便不强人所难:“有劳小姐。”

宋瑜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道了声“再会”便转身走在游廊下。

早就听闻宋家嫡女貌美,是世间难求的绝色,见之让人倾心。早先他不信,再加上另有传言说她貌丑如无盐,他便未将传言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一见他大开眼界,商贾之家竟能养出如此娇贵的女儿来,果真称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霍川来寻宋邺确实有事,说来是为调香一事。

刚入内室,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常年重病使得宋邺无法下床迎接,由丫鬟扶起虚弱地靠在迎枕上,他模样清瘦。霍川并未见过他,都是同宋珏交涉,算起来两人是头一回相见。他恭谦有礼,立在床榻前拱手:“宋主身体康健。”

宋邺无力一笑,虚扶他臂膀请他起来:“何来的康健一说,能否挨得到明年三妹嫁人都是个问题。”

霍川一滞,这便是她口中的解决?她仍旧要嫁去谢家?

他眉峰霎时压低,语气中带着寒意:“此次成淮拜访便有一半是为此事,家主可否记得上回我与长子协约?花圃日后只做宋家生意,同时宋家也要协助我习得制香。”

宋邺艰难地点了点头,示意丫鬟引他入座:“此事宋珏同我说过,我还道你提的要求太过于简单,反而吃亏。”

霍川不置可否地勾起嘴角,他坐在紫檀五开光绣墩上,拐杖贴身放置:“我并不吃亏,上回林翡为我指派了一人,奈何他粗手粗脚不能成事。我一气之下将人打发了回去,还请宋老爷见谅。”

宋珏给他派去的人是香坊受人尊敬的师傅,无论制香还是调香都有十足的把握,怎么到他这里便成了毫无本事?其中的内情大抵只有花圃管事心知肚明,千方百计地挑人毛病,能为了什么?还不是最初要求的人没能如他的意。

此中缘由宋邺自然不知,他颇为惭愧:“让园主见笑,应该说宋家请您见谅才是,我再换一个懂事理的过去。”

霍川不动声色地道:“实不相瞒,成淮对宋小姐很是欣赏,听闻她幼时便能识得各种香料香草且过目不忘,此刻香坊经营的几种熏香多是出自她手,若是能请小姐来助我调香那再好不过。”

闻言宋邺面露难色,他低咳几声,呼吸急促,苍白的脸逐渐泛起潮红。丫鬟忙上前为他递水,小心翼翼地扶着喝了两口,这才见好。

宋邺摆了摆手示意人下去,复对霍川道:“实不相瞒,三妹明年此时便要嫁去谢家,园主又尚未成家,且制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教会的,三妹经常去打扰,难免引人闲话。为了三妹名誉考虑,此事恐怕宋某不能答应霍园主。”

霍川早已料到他会拒绝,是以并未失望,反而关怀起宋邺病情来:“听闻您这病已有数年,不知近来可否见好?”

他话题转得快,饶是宋邺是在商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如时也仍旧未能将他看透。

这个年轻人深沉冷静,睿智果决,宋邺对上他漆黑瞳仁,遗憾地摇了摇头:“段郎中为我开了些药,那药是比旁人的管用些,但作用不大,想来我已是病入膏肓,不奢望再有转圜。”

霍川静置片刻:“不瞒宋主,我在陇州西处有一处住宅,那里邻近花圃,又无人打扰,是个养病的好去处。”他的拇指摩挲着拐杖上的云纹,不疾不徐地道,“并且院中有一池温泉,池水温热,泡之能祛乏清毒,对身体有利无弊,若您日日用之,想来不日身体便能大好。”

他开的条件着实诱人,宋邺走访大江南北,岂能不知温泉一说。何况,他常年卧病在床,凡事都需得人照料,此刻他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期盼病愈,奈何现实一次次给予的重击,让他只得认命。

霍川虽看不到他神情,但知他必定心动,遂一笑继续道:“若是您在,宋小姐前往探病便是情有可原了,况且随行的少不了府中家仆,定能堵住众人闲言碎语。”

凡事不能逼得太紧,他点到为止即可,是以起身坦言:“此乃成淮的一个提议,结果如何仍由您决定。”

从广霖院出来,段怀清一边引路一边兴致盎然地追问:“你同宋小姐究竟是何关系,相识数年,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本事!”

霍川自始至终没有回应,任他一人胡乱臆测,到正堂门口他才拿拐杖指了指廊庑:“你留在此处。”

段怀清诧异不已:“我为何不能进去?”

霍川举步迈过门槛,留给他一句:“乌烟瘴气。”

言罢他已步入屋中,屋内寂静无声,然而他知道宋瑜就在屋中,她身上异香无法掩盖。想来此刻她正端坐在八仙椅上。他才从充满药味的屋里出来,再闻这馨雅淡香,顿觉心旷神怡,步伐也不禁放慢了些。

不想见他?恐怕这回更由不得她了。

宋邺久病多年,他怎舍得错过丝毫痊愈机会,思量再三,终究答应了他。

宋瑜粉拳紧握放在膝头,下垂的眼睫掩盖住水眸里的急促不安。

她知道霍川进屋,抬头觑了眼便飞快地低头,她浑身战栗,若不是想跟他说明白,恐怕此时她早已逃离。宋瑜特意支开屋内丫鬟,留下两名小丫鬟静候在外,稍有动静她便会唤人。

方才回重山院后,澹衫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姑娘,婢子想起那人是谁了。”

同类推荐
  • 风很暖,你微甜

    风很暖,你微甜

    传说,当星星遇上泡沫,并且与泡沫相爱,最后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而且受伤的将会是泡沫。一个保送学位,对于身为学渣来说的顾以沫至关重要。可是一场演出,一次陷害,让顾以沫失去了争夺保送学位的机会。虽然失去了保送学位,可顾以沫却阴差阳错地住进了将会跟自己纠缠一辈子的人的家里面。正当她心里面刚打算放下保送学位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有人告诉她学位给了自己的好闺蜜,而且这件事情跟某个男人有关。顾以沫一时间失去了友情和爱情,对前路感到迷茫。当她打算放下一切重新开展新生活的时候,她却发现原来自己已经逃不出某个人的掌心了……“有我在你身边,你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在低...
  • 齐翰你好

    齐翰你好

    那个夏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篮球场上的他,尽管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衣服,尽管汗水顺着脸颊流到眼睛、嘴巴,但是他依然是篮球场上最闪亮的星......他们之间经历了很多,宁一被齐翰伤害了……但是齐翰帮助了宁一很多……最后他们会选择转身还是在一起呢?
  • 我的青梅小姐和竹马先生

    我的青梅小姐和竹马先生

    她两岁那年,沈亦知就知道了他今生是离不开一个叫叶林的女孩了。她是他的木木,他是她的知了哥哥;他有幸能陪她长大,她有幸能站在他身边,他们都在朝那个最好的自己努力,只因想配上那个最好的他们。那一年,她身穿纯白婚纱缓缓走向他,笑颦如花,“知了哥哥,余生请多指教!”“往后余生,皆是你,我的木木!”他勾唇一笑如三月春风。那一年,青梅小竹马,偕首绕余生。
  • 你我的浮生流年

    你我的浮生流年

    顾流年觉得世界上最不容易的人就是他了。他用了十年时间才追到心心念念的叶浮生。而叶浮生也用了十年时间教会顾流年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爱。第一年,他们似敌似友。第二年,他们相见恨晚第三年,他默默守护。第四年,她默默付出。第五第六第七年,他们如漆似胶,谈婚论嫁。第八年他无故消失了三年。第十年的他终于回来,抱得美人归。某一天,你我暮年,静坐庭前,赏花落,笑谈浮生流年。
  • 女神驾到了

    女神驾到了

    她拥有庞大的势力,还有一个宠她的哥哥,可突然有一天,某女说:我要踢馆!她一听与她斗智斗勇,成为朋友,而此时有某腹黑少年缠着她,有一天,她一脚踩在他身上问:你怎么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缠着我。他一脸认真的回答:只对你这样
热门推荐
  • 邪医妖瞳:绝世七小姐

    邪医妖瞳:绝世七小姐

    天空缓缓飘来一抹嫣红,仔细一看才知,是一女子撑着一把红伞从天而降。女子仰着头,一只脚在空中欢快的晃啊晃,一双深黑色迷人的凤眼微眯黑中淡淡闪过一丝血色,高高的鼻梁,朱唇不染自红。苏九离前世身为血族,以杀人为生。一朝突变,成了神权大陆的废物?“呵,我苏九离倒要看看谁才是废物呢。”“红伞飞,吾王归。”
  • 校草看好你的小跟班

    校草看好你的小跟班

    尝过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此后死去也不可惜,得不到往往是最好的,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你,你却负了我,现在的你我就如同儿时的栀子花,花开花落年复年,我们都在成长,凋零的花在开也不是那番美景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在我心里留下了什么,即使你得到了全世界,可你终究还是负了我没听说覆水难收吗?终事曲终人散,人去情也空——
  • 城里有妖怪

    城里有妖怪

    (一句话版简介)这是一个讲述了一只在山里修炼千年的黑猫,走出深山,进城入世以后生活日常的故事。(作者版简介)作者菌又来撸猫了,不过,这次撸的是黑猫,还是一只成了精会作妖的黑猫~我们继续来云吸猫吧~
  • 终极厨神系统

    终极厨神系统

    看到封面上我左手上的火焰了吗?那便是掌心火,也是我的本命火,可烧饭,可焚万物。嗯?你看不起我厨神系统,那我分分钟让你变成一缕臭气……
  • 盛世良医

    盛世良医

    “对不起”他黯然。”你明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她强忍泪水,看着眼前的男人。”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他故作冷漠的转身,而放在身侧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萧煜寒,你混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她转身离开,眼泪模糊了视线,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可叶云澜知道自己不能停,因为她怕她会没有勇气离开。”云澜,对不起,等我,一定要等我“萧煜寒看着逐渐模糊的身影心如刀割,”哪怕你会恨我,我别无选择“。晶莹的泪水悄然划过衣袖,隐没在黑暗中。一朝穿越,医者古代求生,是腹黑专情的王爷?还是温润儒雅的太子?亦或是病弱多谋的少卿?高贵宛若神祗的神医,妖媚狠辣心冷的杀手,聪慧经商奇才的商贾,一心复仇狠毒的神秘人,活泼单纯但不蠢的郡主,心狠手辣偏执的才女,气质清丽聪慧的长公主,武艺容貌一绝的家主······叶云澜卷入的,是一场未知明暗敌我的旋涡,背叛、宠溺、欺骗、喜欢,哪是对,哪是错,哪是白,哪是黑,当伤痕累累身心重创时,她是否还能遵循本心,去亦或是留?
  • 日本人与阳明学

    日本人与阳明学

    全书囊括了十九篇以冈田武彦先生为首的日本学者最近三十余年来赴华参会时发表的论文或演讲稿,把有关日本人与阳明学的内容作系统梳理,为读者提供一个了解日本人的阳明学观以及“九州学派”的窗口。
  • 傻狐的快穿记

    傻狐的快穿记

    “畜生道?”“轮”苏阿狸微眯眼眸,坚定地回答道。判官微微叹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缘也,命也。复杂,复杂,太复杂。他原是高高在上的神却与她错过了后来为了她为了他们渺茫的缘,化身千千万万的碎片,只为了最后的相见。
  • 眼睛

    眼睛

    交警李海平清楚地记得,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和组长王浩正商量去什么地方吃宵夜。王浩身上的对讲机骤然嘟嘟地响了起来。他们赶到东海小区的时候,120急救车已经等在那儿。肇事的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路中央,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脸色煞白的司机站在一旁。事故发生在十几分钟前,这个倒霉的年轻人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整个人摇摇晃晃好似喝醉酒,走着走着,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要过马路,结果迎面疾驰过来一辆桑塔纳,猛刹车不及将人撞翻。“大胆妄为呀,这个口子哪是过马路的地方?车来车往的,还愣往前冲,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当时在场的居民都摇头叹息,显然对这种近乎自杀的行为难以理解。
  • 嫡女盛世倾城

    嫡女盛世倾城

    穿越就算了,竟然还摊上那么个姨娘,渣爹?!得亏她不是吃素的,不管这群姐姐妹妹以前是如何极品,如今面对她,呵呵,对不起,老娘不吃这一套!想欺她?跪下来!想辱她?拿命来!且看21世纪女主,如何捣乱这天下!
  • 优秀员工九商树

    优秀员工九商树

    如果你想要在职场中脱颖而出,让自己成为一个公司不可或缺的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出色的工作能力,还必须具有工作能力以外的成功素质,比如良好的道德素质、健康的身心,等等。也许你认为成功的素质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很难找到一个真正提升自己的方法,那么现在,你将会在《优秀员工九商树》《优秀员工九商树》中找到答案,《优秀员工九商树》将为你的职业之树找到汲取养分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