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普通话，稍稍带出长江下游的土音。他像教授讲课一般不急不慢，说到这里又停下来，考虑一下接着说了下去：“孙子兵法上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有人说这是一种无形战线，要把自己化为无有，才能形成战线。要长千里眼、顺风耳，却又不能见风就是雨，捕风捉影。你到西安打进东北军，就用东北人的资格，主张抗日，要求打回东北老家去收复失地，其他政治问题少谈。”
他又给白山传授一些秘密通信和接头办法，研究了洪燕到西安的工作。
白山和洪燕化装成小商人跟着秘密交通出发。他们先乘同蒲铁路的火车到风陵渡过黄河，再转陇海铁路。半年前，他俩从郑州转车时，旅客对于国民党强占客车怨声载道，如今红军东进抗日已成了许多旅客关心的话题。有个小知识分子似的旅客听见白山和洪燕谈论风陵渡的事，就假装好奇地问他们：“先生们是刚从黄河北过来上车的？”
洪燕没有搭腔。白山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是的。”
“听说北边不大平静。”
“似乎是。”
“听说还是从陕北窜过来的？”
“都那么嚷嚷。”
这个小知识分子旅客又往周围看看，进一步探询道：“传说他们要去华北，还要出山海关往东北打去？”
“也许吧。要不，他们拼命往东蹿干啥？”
小知识分子旅客听出白山带东北口音，突然放开胆子问道：“你们东北人对这件事，怎么个看法？”
白山因任务在身，只含含糊糊地回答道：“打日本，收复东北失地，我们东北人还有不赞成的？可是委员长制定的国策是‘攘外必先安内’，中央政府又有《睦邻令》，他们再硬要打日本去，那可就……那可就妨碍邦交了！”
车到西安，他们下车出了站台。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跟半年前一样，穿灰军装的东北军和十七路军，穿黄军装的中央宪兵到处都是。白山和洪燕又回到了这国民党白色恐怖的城市，他们警惕的仍然是蒋介石的宪兵和密探。
秘密交通员把白山和洪燕当作病人，送进了东大街私人开业的慈光医院。不久，就有个自称李浩的人来接头。白山把用暗号写的介绍信给了他。他看后又问了白山和洪燕的工作历史，接着就介绍了西安最近的军政形势。
西安在军事上仍是两大机关并立，一是绥靖公署，一是西北剿共总部。论势力是两大派：一是杨虎城的十七路军，一是张学良的东北军。绥靖公署的主任杨虎城，在一九二六年抗拒河南军阀刘镇华围攻西安的困难时期，我党就对他积极支持。从那时以后，一直保持着秘密联系。在他的部队里，我们的统战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可是他的实力不如张学良的东北军。在东北军中，元老辈的将军，对蒋介石用“杂牌消灭杂牌”的手段，看得很清楚。他们劝张学良不要上当，好好保存实力，有朝一日打回东北老家去。张学良顾虑重重，拿不定主意。李浩准备通过东北元老把白山介绍进东北军里去，要他写个东大早期毕业生的假履历，这样到张学良面前更好说话。把洪燕介绍去东北小学当教师。东北小学的学生都是东北军的子弟，正好通过学生做东北军的家属工作。
李浩走后，转天就送来一封介绍信。洪燕就拿着这封介绍信找东北小学的校长去了。这位校长绰号叫“东北甘地”，他的相貌确实很像印度民族运动领袖甘地。洪燕拿着介绍信来到，他热情地表示欢迎之后，立刻领着洪燕跟全校教职员和学生见了见面。
分配洪燕担任一个年级的语文课，兼任全校各班的音乐课。
又过了两天，李浩来找白山说道：“已经托人在张学良面前说妥了，你暂先在他那里挂个秘书的名义，取得合法的身份，以后再谈别的。”他陪同白山先去见介绍人，再由介绍人领着去见张学良。他还特别关照白山：“衣服要整齐，特别是穿上军装以后，脖子上的三角巾要跟领子一般高，风纪扣要挂上，不能像当学生一样不修边幅，他们很讲究军风纪，常常在这些小地方对你留下个不好的印象。”
李浩在路上又问自山：“你以前听见说过黄显声吗？”
白山顺口回答道：“是在‘九一八’事变时担任辽宁省警察厅长的那个黄显声吗？”
“对，就是那个黄显声。他在日本浪人炸毁柳条沟铁道以前就得到情报，知道日本秘密地往沈阳增兵，日本特务有寻衅闹事的征象。他派专人向当时担任蒋介石的陆海空副总司令的张学良报告。住在北平协和医院养病的张学良，立刻派秘书王维宙去南京向蒋介石报告。蒋介石听了报告，不哼不哈。王秘书不得要领而归。没有几天，沈阳事变就发生了。张学良又给蒋介石拍万万火急的电报请示办法。蒋介石怎样回答的，传说不一。反正东北军不战而退，睁眼看着沈阳、东北三省都被日本占领，而张学良也背上不抵抗的臭名。黄显声知道沈阳事变和东北沦亡的经过，对于张学良背上不抵抗的黑锅不服气，总在张学良面前发牢骚，反对参加内战，主张保存实力打回东北去。张学良虽然不听他的话，可是仍然把他看成自己的知心人。他向张推荐的人，张很少拒绝。”
白山把这些人事关系牢牢记在心里，就跟着李浩到了西板坊十五号黄显声的公馆里。李浩常来这里，进大门时跟穿灰军装的传达点点头就进去了。他把白山带到南屋会客室里等着，自己进入二层月亮门内院了。不多会儿，内院传出卡卡皮鞋走路的声音，接着一个圆头大脑、体魄魁伟的中年人，从月亮门里出来。他穿着玄色西装，漂白的硬领露出一道边，古铜色的领带在胸前飘动着，嘴上叼着吕宋烟。白山连忙站起等着接见。黄显声走进会客室，取下吕宋烟来很用心地端详白山，好像要从白山身上端详出履历上所没有的什么。李浩跟上来做了介绍，黄显声热情地伸出手来跟白山握手，并且让座。
黄显声在相貌上、举动上完全像个赳赳武夫，谈吐却很文雅，观察人很心细。他觉得白山稳重、老练，像个有为的青年，这才亲切地说道：“副司令对于家乡的爱国青年，一向是爱护的。”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你既然是东大的学生，见到副司令就称呼他校长。师生之间，比较好说话。军队，就要讲纪律、讲服从啦。”
李浩插嘴向白山说道：“以后咱们要常来这疙瘩请教，黄厅长是咱们东北人的孟尝君。”
“不敢当！不敢当！”黄显声连连否认，内心显然感到自负，沉默会儿接着说道：“不过，家乡人遇到困难，我还是愿意效劳的！”
李浩趁机鼓动道：“东北家乡故土要想收复回来，还得仗着老一辈的英雄们打头一阵！”
黄显声哈哈大笑几声，才叹口气说道：“不行啦，不行啦，英雄出在少年，以后就看你们的啦！”
“黄厅长能把我们东北后进推荐给副司令，也是个很大的功劳呀！”
黄显声突然沉下脸，看看白山，嘱咐道：“副司令周围耳目甚多，一言一动，南京都会知道，可不要给副司令添麻烦！”
李浩和白山一齐称是，李浩又专向白山叮咛道：“同时也是给黄厅长添麻烦。”
黄显声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解释道：“不是怕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已经无家可归啦，还怕啥？不过，千万不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
黄显声领着白山去金家巷张学良公馆，进门正遇见副官长谭海从中楼下台阶。他迎着走过来说道：“副司令临时有事出门了。留话要你推荐的人，就穿上军装往东楼上班服务吧！”
黄显声把白山介绍给谭海副官长，并且领着白山一个个进见公馆里的其他僚属。
白山就是这样进了张学良的公馆服务，并在金家巷附近的小胡同里租了间房子，和洪燕住了下来。
